1990年2月11日,乍暖还寒。
时近中午,太阳始终半露着脸,天气时阴时晴。寒风吹过,马路上车辆和行人渐渐稀少了。繁华的都市在阴霾低云的笼罩下,开始进入午休时刻短暂的静寂之中。“嘟…嘟…嘟!”突然间,公安局值班室中心指挥台上红灯闪闪,警铃骤响。“喂,喂……我是杨浦公安分局,安国路上的一幢新公房发生一起凶杀案,现场混乱……”
“命令派出所长立刻组织民警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准入内。”总直班长转身打开无线预警电讯开关,继续命令道:“刑警队紧急出亡!”
不到两分钟,两辆蓝白色条相间的丰田牌中型吉普车,拉响尖啸刺耳的警报器,离弦脱箭般地冲出了市公安局大门……
现场位于申城东区江边地带的新村,是全市新规划建设中刚客成不久的花园式住宅群,结构独特,环境优雅。中心现场是两司分门进出的朝南套间。卧室内,光亮的打蜡地板,辅以全木质结构的块状饰墙和白色塑胶顶;彩电、冰箱和空调机等家用电器立有尽有,让人一看便知,这是一户非同一般的富足家庭。此刻,房间里却呈现出一幅惨象——
户主尤心骥7岁的儿子,仰面横卧在西侧卧室的床沿旁边,面部被锐器劈了十数刀,面容严重被毁,已经很难辨认;灶间煤气台下,小孩的外公高仕宗,左胸处插有一把7寸长的单刃尖刀,满身血污,呈痉挛姿势侧卧在地;煤气炉下方的橡胶管被剪断,一氧化碳气体大量外溢!在高仕宗尸体旁边,一只500瓦的电炉还在灼灼燃烧。
户主尤心骥年届不惑,在外贸公司宣传科当副科长。据他自己陈述,今天早上妻子做早班,他早就离开了家。他因参加成人去律自修大学考试,也要比平时走得早。当时儿子还没有起床,他想反正小孩的外公等一会儿散完步就会回来,于是便把牛奶热好以后,装入保暖杯放在饭桌上,然后就骑自行车走了。中午11点钟左右,他赶回家准备给一老一少做饭,谁知刚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煤气味,打开房门只觉得“嗡”地一下,眼睛一阵昏眩,身体好像被沉重的压力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向后踉跄几步,等到缓过神来,往里定睛一看,不觉惊呆了……
“我要儿子,我要我的亲生儿子呀!”正当法医准备将小孩尸体运走时,突然从人群中窜出一个年轻妇女,不顾一切地死命拉住法医的手,哭喊着不让小孩尸体拉走。
她是小孩的母亲,正巧下班回家。当她知道自己的儿子被人杀死后,顿时变疯了……
夜幕降临了。紧张的现场勘查工作仍在进行中,法医们经过长达5个多小时的解剖和研究,最后确认小孩系被凶手用现场厨房里的菜刀劈穿面颊,造成颅脑损伤致死;老人则是被尖刀刺穿左心室动脉,血液循环急性衰竭导致死亡。
凶手同时使用两种凶器,菜刀是就地取材,那么尖刀是哪儿来的呢?
机敏的刑侦队长从纷乱的头绪中,一下子就抓住了凶器这条线索。他深思片刻后说:“尖刀还是新的,马上送技术科做扫描分析。”
扫描镜下,幽蓝色的电光证实了刑侦队长的判断。技术员通过微量测定分析,发现尖刀表面除了附有被害人高仕宗的血迹和人体组织细胞外,没有其它物质成份;刀柄上留有数枚指纹,其中一部分属死者自己留下的,而另有几枚稍陈旧的指纹却是个谜。
看到扫描分析报告,侦查员们的思路自然而然地都集中到这把尖刀上来了。因为他们了解到:自从国家治安管理处罚条例颁布以后,凡需各种能够被用以行凶的特种用途的刀具,产销部门已经实行控制,不是随便可以买到的。所以,只要进行一番常规调查,找到尖刀买主并非难事。
不出所料。时隔两天,侦查员就从临近地区十几家五金商店的刀具出售登记中,发现了这把用于杀人的中号尖刀购买者,时间又恰巧是发案的前一天下午。更为可疑的是,购买者阮某不仅与被害人同住一幢楼,还是个嗜赌成性的前科犯,最近曾几次聚赌,输了不少钱……
经过指纹显微比对实验认定,刀柄上的可疑指纹确系阮某所留。乍看似乎不很复杂的这起特大凶杀案,可随着重大嫌疑犯阮某被拘留之后,顿时变得有点玄乎了。
审讯中,阮某非常爽快地承认:尖刀是他偷了单位介绍信,于发案前一天去商店买来的,同时还说是死者高仕宗托他代购的。对行凶杀人一事则矢口否认。“
你为什么冒此风险去替人买刀呢?”侦查员继续发问。
“我当时没有办法回避。”阮某说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怎么解释?”
“我向高仕宗借过200元钱,可是很快就赌输了。那天他来找我,说是只要替他弄一把尖刀,欠债就可以一笔勾销……”
“第二天是你们厂休,上午你人在哪儿?”
“在我们车间主任家。”
“去干什么?”
“他们约我去打牌。”
“谁能作证?”
“车间主任和电工曹师傅搭档,我和食堂烧大炉的阿胖配对,他们可以证明。”
阮某答话时,虽然没有吞吞吐吐,但神情却始终很紧张,额头上冷汗涔涔,目光恐惧。
为了证实阮某所述情节是否属实,更确切地讲是为甄别阮某是否具备作案时间,侦查员马上驱车赶到阮某单位,找到那几位牌友谈话取证。戴黑边眼镜的电工和肥胖的司炉工,似乎都有些无所谓,侦查员没费多大口舌,他们就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全抖了出来。只是那个冠有“先进生产者”光荣称号的车间主任,开始为了顾及面子,不肯承认参与赌博的事实,最后迫于同伴交代,才如实谈了聚赌的经过情况……
侦查员们都明白,对任何一名嫌疑犯的审查甄别,莫过于作案时间的肯定与否。很显然,现在无论怎么推断,也没有理由再怀疑阮某作案。线索断了。
阮某不是凶手。侦查员在第二次勘查现场后,根据现场痕迹又发现了一系列无法解释的奇异现象。偌大两间屋子里,竟然没有出现除了死者以外第三个人的印迹;死者高仕宗虽然死于灶间煤气台下,但他却在房间内留下了一连串身体触摸痕迹,甚至在那把劈死七龄幼童的菜刀上,也粘有大片形态较为模糊的血手印……
“外公杀害外孙?平白无故?”刑侦队长思忖良久,继而对在场的侦查员说:“高仕宗不疯不傻,无缘无故杀人不可思议,再说他的死也难以认定是自杀,暂时不能排除外来凶手作案的可能性……”
“但是我们刚才在抽水马桶的底座旁边,发现少量撒落的人民币灰烬,外来凶手恐怕没必要这样干。”一个侦查员提出了质疑。
“噢?还有这么一个细节?”刑侦队长沉思片刻继续问道,“周围邻居在案件发生以后都有些什么反应?”
“这里是新兴住宅,居民迁来不久,相互间很少了解。”另一个侦查员一边翻着户口册,一边答道,“据户籍资料上记载,高仕宗和尤心骥的妻子阿芳并非亲生父女。”
“是养父养女关系吗?”
“恐怕也不全是,因为他们是去年9月份才建立过继关系。”
刑侦队长和侦查员的大脑神经又开始兴奋了。他们几乎都感觉到这是一个耐人寻味的线索信号,对确定侦杳方向不无参考价值。于是,侦查队长决定连夜开展调查,找有关当事人,详细了解这层过继关系的来龙去脉。
尤心骥的妻子阿芳,由于爱子惨遭杀害,连日来心情一直处于极度悲痛之中,三天三夜滴水不进,现在正躺在医院病床上输液,虚弱得连讲话的气力也没有。侦查员见此情景,只好离开医院,驱车赶到尤心骥暂时借宿的叔叔家,打算先找尤心骥了解一些经过情况。
谁料,此时此刻又出现了意外。尤心骥发疯了,已经被送入郊区精神病医院,主治医生说短期内很难恢复。
第二天清早,侦查员不顾一夜辛劳,一路颠簸,赶到精神病院。在征得主治医生的同意后来到病房,看见尤心骥一个人呆坐在床沿上,神情麻木,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墙壁,嘴里不停地唠叨着:“他为什么不杀我……”
当主治医生和侦察员向他问话时,他却答非所问地回答说:“你们知道吗?前几天我就关照阿芳要把信烧掉。”
见此情景,主治医生只好歉意地朝侦察员摇摇头,并说等做完一个疗程,视其恢复情况再通知公安局。
幸运的是昏睡了一个星期的阿芳,在医生和护士的精心治疗下,终于战胜悲痛,康复出院了。这位勤劳朴实的纺织女工,虽然文化修养较差,但秉性老实,性格活泼,当侦查员找到她谈及高仕宗过继问题时,她非常爽直地说出了事情经过的原委,还道出了这个非正常组合家庭中的一些肮脏内幕。
高仕宗和阿芳,一个祖籍广东,一个出生苏北,既不沾亲带故,也非莫逆之交。那么,是什么把他俩拉到一块儿,结成父女关系的呢?
原来这是尤心骥和现已定居异国的高仕宗的后妻乔丽娜私下交易中的一项草签内容。事情要从70年代一个不同寻常的雨夜说起——
尤心骥出生于台,解放前随父母回内地定居。高中毕业时,因其父病故,家中经济拮据,没能进入高等学府深造,后来便来到外贸公司当了工人。有一天,夜已经很深了,外面正下着雨。他加班布置会场。正在打扫会场的尤心骥,突然听到隔壁有人哭泣,继而又像是什么东西被碰翻了……出于好奇,他跑过去一看,不禁倒抽一口气。只见医务室平时那位很爱打扮的女护士乔丽娜,已经双脚腾空,脖子上套着一根绷带,悬在门梁中央……
惊恐之余,他不知从哪儿钻出一股勇气,抱住女护士的身体,用力向上一托,将她从死亡的套索中解救下来。从这天起,他们成了同患难共生死的一对姐弟兼情侣。
乔丽娜比较开放,不只是因为长得漂亮,还有其历史缘故。她出生南洋,从小跟随一对没有后嗣的异国养父母生活。在她18岁那年,养父母因生意上的原因回来定居,她则嫁给了一个桂系军阀的后裔,迁居香港。不久,丈夫因受家族长辈的嘱托,从香港迁返故里,她也随夫回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丈夫回家乡没几年,染上痼疾不治而逝,她便成了一位年轻的寡妇。正值青春年华的乔丽娜,当然不甘心呆在深宅大院里空守寂寞。经过一番周折,她携带了一包前夫留给她的细软私财,只身来到上海。接着,又与中年丧偶的高仕宗结为半路夫妻。
光阴似箭,转眼十几年过去了。她和高仕宗所生的一子一女,先后去了美国自费留学。家中仅剩他们老夫妇俩,生活寂寞又重新笼罩在她的周围……
就在乔丽娜感到生活索然无味,但又无可奈何的时候,异国飞来了一束令她兴奋不已的信笺。30多年前在领养她的那对养父母,希望她去异国继承财产,理由是当时他们领养乔丽娜办理过正式法律手续的,现在乔丽娜理应受到法律保护。狂喜之余,她又产生了一些担忧。她怕丈夫不同意。因为高仕宗不久前已被确诊患有直肠癌,眼下正在医院手术治疗。医生说他患的是晚期原发性直肠癌,生命不会延续太久,所以,她只好写信告知养父母,推说要在国内处理一些事宜,需晚些时候才能启程。
冬去春来,事态的变化并没有按照乔丽娜所希冀的那样。高仕宗不仅没有被顽症夺去生命,反而康复出院了。乔丽娜绞尽脑汁,左思右想,终不得解脱困境的锦囊妙计。这时,她猛然想起尤心骥,想到了当年尤心骥将自己从死亡边缘上解救出来的往事,设想他也许可能再次帮助自己解脱困境……于是,她给尤心骥打了个电话,约对方在一个雨夜里会面。
在幽暗的街心花园长椅上,乔丽娜对尤心骥直言不讳地说:“只要你替我把老头子送了终,事先我可以立个契约,国内的一切财产都归你。”
“恐怕不行,我们之间没有法定继承关系。”正在自修大学法律系的尤心骥突然变得精明起来,巧妙又含蓄地答道。
“那就趁早办个过继手续。对了!这样单位还可以照顾我们把房子换到一起,将来房子也归你,这不是更好吗?”乔丽娜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在谈话的瞬间,尤心骥迅即权衡了利弊得失,觉得这笔交易对他确实有利可图,便点头答应了。至于阿芳怎么会被牵扯到这宗生死钱财买卖中去的原因,则是由于尤心骥的母亲还健在,他怕招人闲话,就动员父母早已双亡的妻子来担当所谓继女这个角色……
真理有时会被谬误所淹没,而阴谋有时却会得逞。否则,世界上就不会存在不幸。乔丽娜以去异国探亲的名义,骗取高仕宗同意后,搁下丈夫独自远走高飞了。尤心骥在办完了法律过继手续以后,堂而皇之地携带妻子,以过继女婿的身份,与高仕宗合家同居了。一切似乎都在预先计划的安排中进行……
高仕宗自乔丽娜离去以后,对新的生活环境很不习惯,心情沉闷。不久,经医生检查发现,体内又出现了癌症的转移病灶。高仕宗在万分苦闷的情况下,连续写了六封信,催促乔丽娜赶快回来,但这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
一天下午,他下楼时正逢邮递员送报纸。他有意无意地问邮递员是否有异国来信。邮递员告诉他昨天刚来过一封很厚的异国挂号信,是写给他女婿尤心骥的。高仕宗得知这一情况,顿生疑窦:为什么乔丽娜写信给尤心骥,而不给自己丈夫?
晚上,尤心骥下班回家,高仕宗问他是否收到乔丽娜的来信。不料尤心骥一口否认说没有。这时高仕宗才如梦初醒,开始回忆近期来由乔丽娜一手操办的这桩过继事件的细微末节。他越想越感觉得这封直接寄给尤心骥的异国来信非同寻常……
尤心骥的性格脾气与妻子阿芳迥然不同。他不仅处世精明,为人虚伪,而且平时生活中处处都很细心。房间内除桌椅无锁可装之外,其它凡是有门有抽屉的家具,他都装了锁,钥匙从不随手乱放。高仕宗几次欲趁室内无人之机,翻找那封信,结果都未成功。
这天,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正逢星期天休息,下午尤心骥带着儿子去洗澡,阿芳被里弄居委会喊去领粮油票证,临走将钥匙遗忘在床头柜上。高仕宗抓住这个机会,翻箱倒柜,很快从大橱抽屉里,找到了那封乔丽娜的亲笔信。看完信,他绝望了。乔丽娜不仅欺骗了他,还盼望着他早早离世,省下今后麻烦。在信中乔丽娜甚至指使尤心骥,若发现高仕宗癌症复发,不要送医院治疗,最多弄些止痛药让他挂几天,省得费钱费心……并告诫尤心骥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她已在异国定居了。高仕宗攥着白色的信笺,压制不住心头的怨恨,一股强烈的报复欲望,在他体内膨胀起来……
凶手毫无疑问是高仕宗。
当初最难解释高仕宗究竟用什么方法自杀的问题,现在也被侦查员找到了依据。侦查员发现,在现场灶间紧靠房门距离地面1公尺20公分左右墙壁上,有一块尖刀柄的压痕。实验证明这就是尖刀刺入高仕宗胸膛的受力支点。案件侦查终结,案件被送到检察院备案。
挑剔的检察官看完案卷,滴水不漏地问侦查员:“现场那只燃烧的500瓦电炉你们怎么解释,煤气在室内外溢了2个多小时,早已超过燃爆临界浓度,为什么没有造成火灾?”
“我们查过了,当时该村正巧断电,供电所在改排线路,尤心骥到现场是11点50分,电路是11点48分接通的,尤撞开房门,煤气很快稀释,不足引起燃爆。”侦查员无懈可击回答了检察官。检察官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将案件装入封袋。
至此,“2·11”特大凶杀案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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