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
01 设计
明弘治二年(1489年)二月,北京紫禁城。
大殿内,内阁首辅刘吉正装模作样地浏览着着太监刚刚递来的奏折,时而抬头瞅一眼御座上的弘治帝朱祐樘。
只见朱祐樘脸色通红,双眉紧蹙,鼻翼也随着急促的呼吸忽张忽缩,很明显,一向好脾气的皇帝已然愤怒到了极点。
对此,刘吉心中却是一阵窃喜。
这封奏折是御史陈璧上奏的,意在弹劾中书舍人吉人、御史汤鼐、兵部主事李文祥、庶吉士邹智、寿州知州刘概、沔阳州知州董杰等人。在弹章中,陈璧揭发上述人等结党营私、收受贿赂,更要命的是,他还向皇帝汇报了一则小道消息,而这则消息与刘概做的一个梦有关。
据说刘概曾给汤鼐写过一封信,信中刘概提到了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一人骑牛将要跌落,多亏了汤鼐及时出手相助,方才得以安然无恙。随后,刘概又梦见汤鼐拿出五彩神石为牛指路。
一人骑牛即为“朱”,刘概遂自己充当了一回周公,解梦推断汤鼐就是那个匡扶社稷的栋梁之才。
也不知陈璧是从哪里打探到的这样一则离奇消息,便凭着风闻言事的职权向皇帝参了一本。
合着咱老朱家没你汤鼐就坐不稳江山、找不着方向啦?朱祐樘阅罢当然怒不可遏。
不等首辅刘吉看完回话,早就按捺不住满腔怒火的朱祐樘下令道:“吉人等妄言乱政,交通贿赂,著锦衣卫立刻将汤鼐、刘概、李文祥、邹智、董杰逮拿下狱!”
刘吉立马垂首作揖,嘴角不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实际上,这起针对汤鼐、刘概等人的弹劾事件正是由刘吉所策划,而刘吉之所以这么做,也是言官屡屡弹劾之下的一次奋起反击。
△《十同年图》:弘治朝文官画像
将时间拨回到成化二十三年。
新朝新气象,朱祐樘即位伊始便展现出与其父明宪宗朱见深截然不同的精神面貌,大有锐意革新、一扫积弊之抱负,而皇帝改革利刃最先对准的就是那些尸位素餐的先朝旧臣。
明宪宗晚年怠政,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手下的一干重臣也大多是些碌碌无为的躺平之辈,正因如此,时人曾有“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讽刺评语。
对此,朱祐樘当然没理由惯着,即位当年,首辅万安、阁臣尹直先后致仕,到了第二年,六部尚书又被裁汰四人,几乎被一扫而空。大换血过后,仅剩的先朝阁臣刘吉反而成为少有的幸运儿,凭借资历荣升为内阁首辅,被新皇委以重任。
刘吉当然喜出望外,但科道言官们可就不乐意了。要知道,从成化年间开始,刘吉就是言官们的重点弹劾对象,现如今,其他纸糊泥塑之臣皆被罢免,刘吉反而窃居高位,成了能够呼风唤雨的内阁首辅,言官们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刘吉对此心知肚明,于是一改以往怠政之风,积极协助新皇理政,甚至主动讨好拉拢言官群体。然而,言官们一致认定,佞臣就是佞臣,本着除恶务尽的原则,参你没商量!
御史汤鼐率先打响弘治朝弹劾刘吉的第一枪,他上疏直斥:“少傅刘吉与万安、尹直一样,都是奸贪之徒,如今万安、尹直皆被罢免,而唯独刘吉升了官,真是不知羞耻。请陛下重新申明升降原则,并明确奖惩制度。”
有了汤鼐打样,御史姜洪、曹璘、欧阳旦、陈嵩、庶吉士邹智、张升等各路言官的弹章纷至沓来,对刘吉的弹劾愈演愈烈。最终发展到每次弹劾大臣时,言官必会带上刘吉一起弹劾。刘吉因此声名大噪,江湖人送外号“刘棉花”,主打一个“耐弹”。
但弹得多了,棉花都烦,更何况是当朝首辅。终于,刘吉决定不再隐忍,遂授意其死党御史魏璋设法解决出头鸟汤鼐,以达到杀鸡儆猴、震慑言官的目的。为此,刘吉许诺事成之后举荐魏璋职掌都察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乎,在魏璋的精心策划下,便有了开头弹劾汤鼐、刘概等人的那出好戏。
既然首辅出招了,言官们又岂有不接之理……
02 抗辩
仅凭道听途说的荒诞一梦便将数名朝臣逮拿下狱,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一时间,科道言官奔走相告,无不义愤填膺,人人都料定幕后主使必是首辅刘吉。再说,结党营私、妄言乱政,可都是碰触皇帝逆鳞的滔天大罪,刘棉花这次俨然是下了死手,言官们可不得炸锅嘛。
于是,各路科道言官摒弃前嫌,同仇敌忾,合力将弹劾刘吉的浪潮推至顶点。刘吉也不含糊,他一改以往隐忍的作风,使出浑身解数与言官群体抗衡,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很快,刑部提报判决意见:刘概处斩,汤鼐流放,其余人等交吏部依律惩处。
如此严厉的判罚,无疑给了言官集团当头一棒,而紧接着皇帝的批示更是令言官们犹如掉进了冰窟窿,彻底来了个透心凉。朱祐樘下诏:刘概妖言惑众,处斩;汤鼐贪赃枉法,发配肃州,吉人削职为民,李文祥、邹智、董杰各降三级。
有了皇帝的严旨,再加上刘吉的威慑,各路科道言官虽心有不甘,但也只得偃旗息鼓。就在众人束手无策之时,有一人果断站了出来,主动扛起了言官反抗大旗,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吏部尚书王恕。
△王恕
王恕是朱祐樘刚刚提拔的吏部尚书,素有正直之名。在当时,言官们向朝廷举荐贤良,第一个推举的便是王恕,他的官声可见一斑。
于是,作为言官集团带头大哥的王恕担起重任,上疏向皇帝提出自己的看法:刘概的梦到底有没有尚未可知,再说官员之间互相吹捧,哪够得上妖言惑众这么大的罪名,不至于,不至于,请陛下重新定夺。
老王出马,可不光光是一个顶两,那简直就是顶一群啊,朱祐樘很卖王恕的面子,遂下令将一干人等拘押再议。
随后,负责主审此事的刑部尚书何乔新也以孝道为名,奏请对刘概从轻发落。何乔新是王恕举荐的,自然愿意声援王恕。
最终,在王恕等人的极力斡旋之下,朱祐樘终于收回成命,一众犯事官员得以全部从轻发落。其中,刘概也从死刑改判为流刑。
虽说言官集团成功改变了皇帝的旨意,但无论如何,首辅刘吉发动的这轮攻势是十分奏效的,一套王八拳下来,言官集团狼狈不堪,鲜有招架之力。
而当北京朝堂打得火热之际,千里之外的南京科道言官也不甘寂寞,他们要挑战的是大明朝堂上的另一股势力——宦官。
03 乱斗
明弘治二年(1489年),北京紫禁城。
弘治帝朱祐樘先后收到了两封从南京发来的弹章,一封是南京监察御史姜绾弹劾南京守备太监蒋琮的,而另一封则是南京镇守太监陈祖生弹劾南京户部主事卢锦、户科给事中方向的。
前者是言官状告太监侵占民田,鱼肉百姓;后者是太监状告言官违制开垦湖田,薅大明的羊毛。
土地是王朝赋税的根基,也是朱祐樘革新朝政的重中之重,因此皇帝对土地兼并向来是零容忍的态度,无论言官或是太监都不能例外。
皇帝龙颜大怒,紧接着,专案组火速成立,开始彻查两起案件。
这头,案件迅速进入侦办阶段,而另一头,两起案件的被告方也没有坐以待毙,纷纷开始上疏抗辩,向皇帝喊冤。
太监蒋琮感到十分委屈,田是前任守备太监占的,自己不过是接任后继承而已,没理由被扣上私占民田的帽子。于是,蒋琮上疏否认一切指控,顺便反咬原告一口,弹劾御史姜绾构陷、不法等罪。
此时此刻,如果说太监感到委屈,那言官则是感到惊讶和愤怒,因为,身为堂堂科道言官,素来以弹劾太监为己任,如今竟反遭太监弹劾,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此事一出,言官集团再次抱团取暖,合力向太监发起猛攻,御史纪杰、曹玉、谭肃、徐礼等人纷纷上疏弹劾太监陈祖生。与此同时,疯狂的言官开始扩大打击范围,御史孙纮便上疏弹劾两广镇守太监郭镛,将其在南京时乘官船擅游皇家禁地一事也捅到了皇帝跟前。
太监郭镛由此立刻加入混战,他在向皇帝的奏疏中回击道:“陈祖生说得没错,卢锦、方向二人在南京的违法事实颇多,但言官们却隐瞒不予揭发,请陛下派人彻查。”
一时间,言官与太监相互爆料,针锋相对,势同水火。
眼看双方缠斗不休,刘棉花同志大喜过望,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基本原则,前次小胜的首辅刘吉也撸起袖子参战,偷偷与蒋琮、陈祖生等太监结盟,替他们出谋助力。
从此,大明朝堂俨然乱成了一锅粥,这样的状况竟持续了将近一年时间。等到弘治三年正月,调查终于告一段落,经查实,三起案件原被告双方所奏均存在杜撰捏造成分。
既然如此,各方都以为皇帝必会各打五十大板,进而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而,实际结果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最终,朱祐樘下诏:“御史不顾大体,构词讦奏,烦渎朝廷,涉事御史姜绾、纪杰等人降级外调。太监蒋琮所奏也有不实,但姑且宽恕之。另外,陈祖生、郑强、钱能等涉事太监均免于问责。”
好家伙,皇帝的板子全打在了言官身上,包括卢锦、方向也一样是撤职降级的结局,而太监集团却安然无恙。
朱祐樘有失公允的判决显然触怒了整个文官集团,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劝谏奏疏。
湖广道监察御史张宾直言:“情况相同而论罪不同,如何为将来的劝惩做表率。”
户部尚书李敏也认为:“政令归一则人心悦服,否则难以服众。”
甚至有官员搬出了诸葛亮的《出师表》,“宫中府中,俱为一体,陟罚臧否,不宜异同。”陛下,您瞅瞅,诸葛丞相比你明事理。
这样的场合,当然少不了王恕。王恕大打感情牌,上疏替诸御史解释道:“君臣宛如父子,父亲有过错,当儿子的总不能不说吧。”
但这一次,就连王恕的面子也不好使了,朱祐樘的态度十分明确,事情已经处分完毕,不必复言。
至此,弘治初年的这场朝堂大乱斗终于平息下来。
04 操控
经连番打击过后,两京之科道言官多遭罢黜,台院为之一空。毫无疑问,言官集团成为这场乱斗中输得最惨的一方。
再来看看谁又是最大的赢家。
是内阁首辅刘吉吗?
弘治五年八月,朱祐樘命太监前往刘吉家中责难,随后,刘吉主动致仕。
那是太监蒋琮等人吗?
此事不久后,蒋琮即因采矿挖掘山脉一事遭官员弹劾其伤皇陵气,被朱祐樘发往明孝陵挑粪种菜,迅速失势。
首辅、言官、太监缠斗不止,但几股势力均黯然离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的赢家当然非皇帝朱祐樘莫属。
△明孝宗朱祐樘
朱祐樘即位后曾对言官寄予厚望,因此专门下诏广开言路,鼓励朝臣建言献策。然而,美好的期许过后,打脸往往接踵而至。
风闻言事一开,有用的建议没收到几条,等来的都是些言官捕风捉影的攻讦之词,久而久之,朱祐樘大失所望,也意识到,言官集团必须加以整饬。
整饬言路绝非易事,就算是皇帝,搞不好也会被扣上堵塞言路、残害忠良的帽子,于是,以耐弹著称的首辅刘棉花自然成了朱祐樘最趁手的兵刃。
正因如此,言官对刘吉的弹劾往往被皇帝留中不发,始终未能奏效。朱祐樘甚至公开喊话:“刘吉,朝廷大臣,尽心辅理,御史何以妄言奏扰。”
由此可见,刘吉自身耐弹是假,朱祐樘有意护之是真。
光一个首辅当然不够用,作为贴身家奴的太监,同样也是皇帝钳制言官的一大利器。
到了明代,再强势的太监也无法霸凌皇权,他们唯有死心塌地执行皇帝的意志,才能赢得生存空间,而与言官的缠斗正是表现之一。
弘治元年,言官就曾建议皇帝罢内馆教书,妄图铲除宦官干政的温床。朱祐樘一听,连连摇头拒绝道:“内馆教书,设立已久,怎么能说废就废呢。”
直到执政末期,各地镇守太监为害四方,官员奏请裁撤时,朱祐樘依旧偏袒如初,摆手道:“祖宗设立已久,哪能说撤就撤。”
因此在与太监的连番对抗中,言官损失惨重,太监却能全身而退,也就不奇怪了。
在整饬言路的同时,经历这次大乱斗,各路人马悉数登场,在漫长的交锋中将自己的立场、态度以及能力表露无遗,朱祐樘居高临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待一切事毕之后,刘棉花致仕,朱祐樘以物色好的贤良方正之士重组朝堂,大明就此开启了众正盈朝的全新局面。
大明常规操作,刚上台的弘治经验不是很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