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雪山进入了平原,虽然早已疲弱不堪,但是总觉得脚底下轻快了许多。
那知道刚走出山口不远,便在这世界有名的"风库"里,遇上了从未见过的大风。
干燥的风卷起戈壁滩上的沙粒和石子,遮住了当空的太阳,大地顿时昏暗起来,人影距离两三公尺就会消失。
战士们捂着脸,跟着脚印前进,失掉了联络就拍掌或呼喊。
就在这段艰难的路上,工委又发生了是否打安西城的争论,有的同志主张继续摆脱敌人,向新疆前进,以保存力量;
但是西路军参谋长李特却坚决反对,他的根据是红军进入祁连山以前,安西只驻着敌军一个排,因此他说:
"一个排,很容易打,打开住一天,部队可以休息和补充。"
最后,工委同意了打安西的意见。
部队向安西进发,在离城七、八里的地方,遇到了一位刚从城里出来的老乡,我们问他城里的情况,老乡说:
"城里原来住着一个排,今天开来了两个旅。"
我一听,情况是这样,认为还是不打为好,就带了老乡去见李特,没想到这位在祁连山中老想逃跑的李特,这时却在老乡面前耍开了威风,他听到老乡一说,就破口大骂,并口口声声地说人家是"奸细",老乡连气带怕,就改嘴说:"城里还是一个排,一个兵也没增加。"
于是攻打安西城的计划没有改变。
我们组成两个梯队,向安西城运动。
安西是土城,东门外有一带民房,第一梯队在那里刚一打响,就招来了敌人猛烈的炮火。
机关枪象暴风似地扫射,迫击炮弹一颗接一颗地落下来,炸起一根根的土柱,间或也有几颗山炮弹,呼啸着掠过东关的房顶,飞到很远的地方爆炸。
在强大炮火掩护下,一队敌人冲出东关,猛烈反扑。
事实已经证明,那位老乡的话一点不假,如果没有一个旅以上的敌人,就不会有这样的炮火,再坚持进攻,就必然要招致全军覆没的后果。
我和先念同志交换了下意见,立即停止攻城,向通向新疆的必经之路———王家围子转移。
西路军安西战役纪念馆
我军且战且走,进了王家围子,敌人就包围了上来。
敌人欺侮我们人少,弹药又不充足,就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战士们依靠大刀、手榴弹和围墙坚守了一天。
天黑以后,我军才突出重围。
这是四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天边有一勾新月,照得田野里灰蒙蒙的。
我和战士们一起,沿着通往新疆的大道,向西疾进。
走着走着,后面的枪声听不到了,但前面却传来了女人哭泣的声音。
走到近前一看,在一个岔道口上,停着一辆翻倒了的大车,辕马躺在地下,拉长套的两匹马在路旁啃着枯草,车上拉的箱柜翻了一地,有两只箱子摔碎了,满地撒的是白花花的银元,有两个穿戴挺讲究的女人,坐在车旁边蒙着脸哭泣。
这不知是哪一位地主老爷,听说红军来了,连夜拉着自己的金银财宝逃跑,半路上翻了车,恰巧红军又从这里路过,就把女人也丢下逃走了。
红军战士从这辆车旁过去,银元被踢得满路乱滚,但是没有一个人弯下腰拿一块。
我站在路旁看着,所有的战士都对她们投以鄙夷的目光,同时也听到有的战士愤愤地说:"有一天农民要和你们算账,跑就跑得了吗?"
黎明,我们赶了九十里到达白墩。
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沿街有几座泥巴房,村口有一个小庙和一个高高的土堆,我们设了哨兵,便准备在这里弄点饭吃。
但是开水还没来得及烧,哨兵便报告追兵来了。
我登上土堆向东一看,戈壁滩上烟尘滚滚,敌人大约有两旅骑兵,遮天盖地地冲了上来。
我立刻命令全军撤到村外。
在一望无际的沙滩上,有一道道灰褐色的沙岭,我军以这些沙岭为依托,对敌骑展开猛烈射击,敌人感到正面攻不动,便从两翼包抄过来,我军边打边退,敌人在两侧以猛烈的交叉火力步步紧逼。
我命令一小股兵力占领几个小山包警戒掩护,其余部队继续前进。
敌人以大约一千五百余名骑兵从右翼冲击上来。
这时唯一的出路是死拼,于是我披着大衣,跨上那匹黄马,握起"快慢机",指挥同志们拼杀。
这时,六个警卫员也将驳壳枪上了后把,参加战斗。
敌人潮水似地涌上来,但是遇到一阵猛烈射击以后,又潮水似地退下去。
正当我在指挥反击右翼的敌人时,忽然警卫员鲜开端喊道:"首长,左边!"
我扭头一看,左边又有二百多骑兵冲了上来,头前的一支黑马队已到了三十公尺以内,几匹跑得最快的已到了跟前,当头一个马匪,戴着黑羊皮帽子,颔下一丛乱蓬蓬的胡子,瞪着两只怪眼,恶狠狠地举着马刀冲来,我一拨马头闪了过去,接着一个连发,将他打下马来,同时我向几个警卫员喊:"快打!"
他们六支快慢机照着迎面扑来的马匪骑兵就是一阵狂扫,前面的被打落了马,后面的又栽到他的身上,队形乱了!
战士们顺手扔了几颗手榴弹,这二百多敌人丢下几十条人马尸首,拨转马头狼狈逃走了。
血战白墩子遗址
利用这个两路敌人被击退的空隙,我带领部队迅速转移,并且与先念同志带领的掩护部队合在一起。
我们原地抵抗,又打了两小时,转移到了三十里外的红柳围。
这时,天快黑了,敌人又追上来,将我团团围住。
战士们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了,子弹也差不多打光了,但是仍然守着一个沙包,用大刀、枪刺和敌人死拼。
敌人的迫击炮弹打来,有好几个落在我们周围,但因为沙土松软没响,有一个响了,只炸了两半,由于马匪自造的炮弹质量低,没有发挥威力。
我们就这样一直激战到天黑,才又突出重围。
辽阔的大戈壁象一望无际的海洋,起伏的沙丘仿佛是汹涌的波涛,灰褐色的沙丘上,长着一丛丛的干枯了的红荆和沙柳,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尘土。
我们这支溃不成军的队伍,拖着沉重的脚步,踩着没到脚踝的沙子,一步一步地向西行走。
太阳渐渐升高了,戈壁滩升腾起了难耐的暴热,战士们张着嘴喘气,嘴唇干的裂开了血口,但是一点水也找不到。
正在极度艰难的时候,忽然卷来了一阵大风,沙砾在地下流动、回旋起来,似乎整个大地在脚下摇撼,天空中象遮盖了乌云,豆粒那么大的石子都吹到了空中,雹霰般地打在人们的脸上,方向失掉了!
幸亏我们还带着指北针,全军只好按照指北针所指示的方向,抗拒着大风,继续向新疆前进。
大风停息的时候,已经太阳偏西。
战士们的嘴里、鼻子里、领口里灌满了沙子,满脸盖着厚厚的尘土,只有两只眼睛转动。
我和战士们一起走着,喉咙里渴的象在冒火,凑巧我带着一包仁丹,警卫员杨天云带着一瓶救急水,都拿出来每人分两三粒仁丹喝一滴救急水,润一润嗓子,走着走着,就听到有个战士说:"渴的走不动了,我们杀两匹马喝点血吧。"
另一个战士接上去说:"喝点血也好。"
但是他们的意见受到了许多战士的反对。
那两个主张杀马的战士不言语了。
我想:人比马更重要,于是命令杀了两匹已经瘦得只有个骨头架子的战马,大家分着喝了点血。
战士们情绪又高涨了起来,大家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股劲地向前走去。
我很清楚,现在支持着战士们的,是对党和人民的忠诚,只有党中央的指示在人们的心中所唤起的无限希望。
白天过去,又是寒冷的黑夜,戈壁滩上的黑夜,比祁连山中还冷,这时不仅没有水喝,没有饭吃,而且还不能休息,谁要是躺下来,就会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我们不分昼夜的走着,虽然步履一步比一步艰难,但是谁也没停下脚步。
第三天,侦察参谋报告,前面有一个水塘。
部队一听到有水,一个个精神大振,加快了速度。
果然,在一座小小的山脚下面,有一湖碧澄澄的清水,所有的马匹,一齐跳进了湖里痛喝,部队一涌而上,有杯的用杯喝,没有杯的干脆爬在池边,都喝了个痛快。
喝了这次水,觉得就是再走四天也不怕了,不久便到了星星峡。
当时新疆盛世才的部队,由于受我党的影响和对抗日的同情,和我党建立了统一战线,所以驻星星峡的两个连,打着红旗,开着汽车,把我们接了进去,并用猪肉和米饭招待我们。
到了这时才算是脱险了,大家都准备着到乌鲁木齐,见党中央的代表。
一天,我们正准备去乌鲁木齐,忽然有六十名骑兵和四辆汽车开到了苦水,并且送来了哈密驻军姚老博士的通知,通知蛮横地说:红军要进新疆,必须先解除武装,否则武力解决。
我们向当地驻军一了解,原来姚老博士是哈萨克族的一个土豪,勾结二马,同时反盛。
很明显,敌人想让我们投降。
当时虽然我们整个左支队还剩了七、八百人,但是这都是通过了烈火考验的真金,就是一个伙夫,也充满着革命英雄主义气概,一听姚老博士这种无理要求,从上到下,都气冲斗牛,我们要坚决抵抗!
于是将他的汽车扣了,并回信说:"现在全国和平,一致对外抗日,你如来打,我们有上万人,保证全部消灭你。"
六十个骑兵带着回信狼狈逃回。
不久盛世才来电报说:"姚已反水",并要求我们配合消灭他。
我们欣然答应。
在两面夹击之下,姚老博士带着五十个人逃掉了性命。
从此,我们得到了在星星峡休整的机会。
星星峡铜像
一九三七年"五一"国际劳动节那天,我们和星星峡驻军一块开会庆祝这个全世界劳动人民的共同节日。
就在这天,乌鲁木齐派来三架飞机,给我们送来了供应品。
接着,又开来了几十辆汽车。
我们兴高采烈地围绕上去。
从前面的一辆车里,走出了党中央代表陈云同志和滕代远同志。
大家一齐向他们伸出手去,并且都象小孩子一样地跳跃欢呼,群山环抱着的整个星星峡,沸腾着,欢乐着。
但是当大家握着了党中央代表的手时,这些被右倾机会主义者引入了歧途,历尽了艰难和风险的同志们,又压抑不住万种情肠和内心的激动,一个个热泪夺眶而出。
陈云同志代表党中央向大家讲了话,他向经历了艰苦的战斗,终于回到了党的怀抱的同志们表示慰问,他说:"革命斗争中有胜利也有失败,只要我们保存下革命有生力量,我们就会发展壮大起来,你们现在的几百人,将来可以扩充到几千万人,争取革命的更大胜利。"
陈云等同志给我们带来了特别需要的用品,每人发了一身夹衣、一套衬衣、一个碗和一双筷子,并且还带来了大批哈密瓜,让大家分着吃。
充满着温暖欢乐的"五一"节过去以后,我们换了新衣,搭上汽车,在陈云同志率领下,向乌鲁木齐驶去。
这段悲壮的历程结束了,同志们象英勇的海燕,又向着新的历史的暴风雨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