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赐履按：这一回，我们讲大秦天王苻坚之死。

上一回，我们讲到，公元384年，年底，前燕末帝慕容暐打算暗杀苻坚，阴谋泄露，苻坚是真怒了，终于诛杀了慕容暐。

这个时候，长安城中闹了严重的饥荒，已经出现人相食的情况。公元385年，正月，苻坚祭祀太庙，宴请群臣。皇家宴会，大约是不能打包的，将领们先把自己喂饱，然后猛往嘴里塞肉，一个个腮帮子跟生了气的河豚似的，鼓鼓囊囊的。回家之后，他们再把肉吐出来，给妻子儿女吃。

衣赐履说：将领尚且如此，百姓得惨成什么样！

西燕皇太弟慕容冲，听说皇帝慕容暐死了，立即在阿房城（陕西省西安市西）即皇帝位，将年号从燕兴改为更始。史称，慕容冲踌躇满志，放飞自我，随意赏罚，做什么都由着性子来。

苻坚诛杀慕容暐时，不只是慕容氏，长安城中所有的鲜卑人，大约有千把人，全都处死。苻坚手下有个太监，叫宋牙，他收了个养子，叫慕容柔，慕容柔的亲爹是后燕王慕容垂。因了宋牙的关系，慕容柔躲过一劫，他带着老哥、后燕太子慕容宝的儿子慕容盛，找机会逃出长安，投奔了慕容冲。

衣赐履说：这个事儿有点儿意思。这个宋牙，一定深得苻坚宠爱，因此才能保得住慕容柔。而慕容垂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一个太监当养子，即可知道，慕容垂能够长期得到苻坚的宠信，不是白来的，一定下了很多诗外功夫，儿子都能送给太监，他还做过什么，大家自行脑补吧。

慕容柔、慕容盛叔侄两个，跟慕容冲那儿呆了没多久，刚刚十三岁的慕容盛，对叔父慕容柔说：

想在十个人中做老大，你的才能肯定得胜过其他九个，这个老大才做得安稳。我发现，中山王慕容冲，要才能没才能，要战功没战功，但尾巴已经翘到天上去了，恐怕他难以长久诶！

衣赐履说：慕容盛年少英俊，很有远见。

上年（公元384年）十月，万年秦王姚苌听说慕容冲攻打长安，召集群臣开会，讨论下一步向何处去的问题。

大伙儿都说，大王应该先取得长安，建立根基，然后再经营四方。

姚苌说：

不然。燕国人是因为都想回老家，思乡心切，才起兵进攻苻氏的。他们如果获胜，肯定不会在关中久留。我们现在应当转移到岭北（岭，指九嵕山，陕西省礼泉县北。嵕读如宗），储备粮食、物资，坐等苻氏灭亡。燕国人离开之后，我们拱手可以取得关中。

于是，姚苌留长子姚兴戍守北地（陕西省铜川市耀州区），命宁北将军姚穆把守同官河（流经陕西省铜川市境），自己率军攻打新平（陕西省彬州市）。

衣赐履说：这个姚苌，对事物的判断，异乎寻常的准确。

姚苌到达新平，新平太守、南安（甘肃省陇西县东南）人苟辅打算投降，一大群新平本郡人跳出来反对，辽西（河北省卢龙县）太守冯傑、莲勺（陕西省渭南市）令冯羽、尚书郎赵义、汶山（四川省茂县）太守冯苗等，劝谏苟辅说：

过去，田单以一城之力保全了齐国。如今大秦各州郡，相连的城邑就有一百多座，为什么着急忙慌去投降呢！

苟辅大悦，说：

你们说到我心里头了！我只担心，被围日久，无人救援，百姓横遭不幸。诸君尚能如此，我难道就怕死吗！

衣赐履说：冯傑、赵义等人，如此英勇，还有一段公案。

《晋书·苻坚载记》载：

后赵石虎末期，清河人崔悦做新平相，被郡里人给杀了。崔悦的儿子崔液后来做了苻坚的尚书郎，给苻坚上书，表示父仇不同天地，请把他调回冀州工作。苻坚了解了情况，被崔液的孝心感动，下令禁锢新平人（禁锢，可能指一段时间之内，限制新平人做官。没准儿冯傑、赵义等人，就是因为这个事儿给免职的），又让人把新平城的城墙去掉了一个角，用以羞辱他们。新平的俊贤豪杰，都深以为耻，都想抵拒姚苌，建立忠义，洗刷耻辱。

于是，苟辅率众固守城池。后秦军攻城，又是筑土山，又是挖地道，苟辅在城内也筑土山，也挖地道，双方或战于地道，或战于土山，后秦军战死的有万余人。苟辅又诈降，引诱姚苌进城。姚苌来到城下，感觉不对，立即折返。苟辅的伏兵突然杀出，差点把姚苌捉了活的，又斩杀后秦军万余人。

到了本年（公元385年）正月，新平无法攻克，姚苌留下一部分人马继续围困，自己则率军攻打安定（甘肃省镇原县东南曙光乡），生擒前秦安西将军、勃海公苻珍，岭北各城全都投降。

这段时间，前秦和西燕交战不止。

正月甲寅日（疑误），苻坚与慕容冲战于仇班渠（今地不详），慕容冲大败。

正月乙卯日（疑误），战于雀桑（今地不详），慕容冲又败。

正月甲子日（疑误），战于白渠（白公渠），前秦军大败。西燕军包围了苻坚，前秦殿中将军邓迈奋力抗击，苻坚才得以幸免。

正月壬申日（疑误），慕容冲派尚书令高盖夜袭长安，攻入南城。前秦左军将军窦冲、前禁将军李辩等击退西燕军，斩首八百多人，士兵们以敌军尸体充饥。

衣赐履说：这个场景，惨不忍睹。

正月乙亥日（疑误），高盖率军攻打渭北各营垒，前秦太子苻宏与他在成贰壁（今地不详）交战，大败高盖，斩首三万余人。

二月癸未日（疑误），苻坚与慕容冲在长安城西会战，大败慕容冲，一直追到阿房城。众将领请求乘胜入城，苻坚担心慕容冲有伏兵，率军返回。

衣赐履说：这一战，可以说是苻坚最后的辉煌了。胡三省注说，万乘之主，当然不能凭着侥幸去打仗，但是，前秦已经丧败到了这个地步，乘诸将还有势气，乘胜进攻，以图万一之功，也是可以的。

我赞同老胡的意见。

另，此一段，所有日期都是错的，实在让人费解。

前秦平原公苻晖多次被慕容冲打败，苻坚责备他说：

我所有儿子中，你最能干。率大军与白虏小儿（苻坚称慕容鲜卑为白虏）作战，反而屡屡失败，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呢！

苻晖又羞又惭又恼，三月，竟然自杀了。

衣赐履说：胡三省注说，苻坚责备苻晖，是激励他今后能够死战，谁能想到，他竟然自杀了！

讲真啊，苻坚虽然儿子不少，真没有出类拔萃的。

前禁将军李辩和都水使者、陇西（甘肃省陇西县）人彭和正，担心长安失守，召集西州（甘肃省）人屯驻韭园（长安城西）。苻坚征召他们，他们却不到。

慕容冲攻打骊山（陕西省临潼县东南），击斩前秦高阳公苻方（苻坚堂兄，负责守卫骊山），生擒前秦尚书韦钟，任命韦钟的儿子韦谦为冯翊（陕西省大荔县）太守，让他招抚三辅地区的百姓。冯翊豪杰邵安民等人责备韦谦说：

你出身雍州望族，如今反而委身贼寇，如此不忠不义，以什么面目行于人世呢！

韦谦跟老爹韦钟一讲，老韦同志羞惭无比，自杀身亡，韦谦则投奔了东晋。

衣赐履说：韦钟可能是西汉丞相韦贤的后人，韦家号称七相五公，雍州望族。

前秦左将军苟池、右将军俱石子，与慕容冲在骊山交战，大败。西燕将军慕容永击斩苟池，俱石子逃奔邺城。

衣赐履说：慕容永是慕容廆（读如伟）老弟慕容运的孙子，也是个人物。

苻坚又派领军将军杨定出战，大破慕容冲，俘虏鲜卑人万余，全部活埋。

新平那头儿，城内箭尽粮绝，无人救援。万年秦王姚苌派人对太守苟辅说：

我正以大义取天下，难道会仇视忠臣吗！你可以率城里的人返回长安，我只想得到这座城而已。

苟辅相信了姚苌，就率民众五千人出了城，姚苌派军包围，不论男女少幼，全部活埋。只有前辽西太守冯傑的儿子冯终逃得一命，奔往长安。苻坚给苟辅等人追赠了官爵，全都定谥号为节愍侯，任命冯终为新平太守。

衣赐履说：姚苌，让人齿冷。两国交战，你也不能说他不对，但这个货的底线是真特么低啊！

五月，慕容冲攻打长安，苻坚亲自督战，被飞来的乱箭射得浑身是伤，鲜血淋漓。慕容冲放纵军队烧杀抢掠，关中的士人百姓流离失所，道路被阻断，千里不见炊烟。这时，有三十多个坞堡壁垒，推举平远将军赵敖为盟主，组织人马给苻坚送粮，但大多都被西燕军队半路劫杀了。

苻坚对他们说：

听说前来救助的人，大都不能顺利到达，我已经看到你们的忠义，但如今贼寇猖獗，祸乱频起，不是靠一两个人的力量就能解决的，只能白白地落入虎口，有什么益处呢！你们应该为了国家，保护好自己，积蓄粮食，训练军队，以待天时。或许，终有否极泰来的那天！

三辅地区的百姓，派人密告苻坚，请苻坚派军攻打慕容冲，他们将放火作为内应。苻坚说：

对你们的忠诚，我十分感动！然而，我的猛士有如虎豹，兵器寒光闪闪，尚受困于一群乌合之众，这难道不是天意吗！你们这么干，我担心只是白白送死，真不忍心啊！

来人执意请求，苻坚就派了七百骑兵前往配合。到慕容冲军营里放火的人，没烧了军营，一阵风刮过来，把这些放火的人烧了个七七八八。苻坚专门祭祀，为他们痛哭。

衣赐履说：两个感觉：一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大势已去的无奈感，扑面而来；二是苻坚的仁，也不是一点效果都没有，对他忠诚的人，也很不少。

前秦卫将军杨定在城西与慕容冲交战，被慕容冲生擒。杨定，是前秦的骁将，苻坚大为恐惧。之前，有谶书说，帝出五将久长得。大概意思是，帝王出走五将山，才能得到长久。于是，苻坚留下太子苻宏守卫长安，对他说：

上天大概是喻示我出外。你坚守城池，不要与寇贼争锋，我准备前往陇地，招集人马，再为你运送粮食。

苻坚率数百骑兵，带着最宠爱的张夫人，以及儿子、中山公苻诜（读如申）和两个女儿苻宝、苻锦，奔往五将山（陕西省岐山县东北），向各州郡宣告，约定于初冬援救长安。苻坚顺路袭击了韭园，守将李辩逃奔西燕，彭和正羞愧自杀。

六月，前秦太子苻宏感到长安守不住了，率数千骑兵，带着老娘、老婆和宗室亲属，向西逃奔到下辨（南秦州州政府所在县，甘肃省成县）。前秦百官逃散，司隶校尉权翼等数百人投奔后秦（权翼本是姚苌老哥姚襄的旧部）。

慕容冲进入长安，纵兵抢掠，城中百姓死亡的不可计数。

七月，万年秦王姚苌自故县（即安定故县，甘肃省镇原县东南）前往新平。

姚苌听说苻坚到达五将山，派骁骑将军吴忠率骑兵将其包围。前秦兵众一哄而散，只有十来个侍从官还留在身边。苻坚神色自若，坐在那里等待后秦军队，并让膳食官进上食物。

吴忠到后，将苻坚拘捕，送往新平幽禁。

前秦太子苻宏到达下辨，南秦州（州政府下辨）刺史杨璧拒绝他入城。杨璧是驸马爷，他老婆是苻坚的女儿顺阳公主，公主见老公这个样子，二话不说，出城随苻宏而去。苻宏逃到武都（甘肃省西和县南），投靠氐族豪强强熙，然后借道投奔东晋，晋朝廷把他安置在江州（州政府设寻阳，江西省九江市）。

衣赐履说：苻宏在东晋做到辅国将军。后来，桓温的儿子桓玄篡位，任命苻宏为凉州刺史（一说梁州刺史）。桓玄败亡后，苻宏以谋反罪被刘裕诛杀。

万年秦王姚苌派人去向苻坚索取传国御玺，说：

按照次序，轮到姚苌承接天命了（苌次应历数），请把御玺交给我。

苻坚怒目斥责来人说：

小羌胆敢威逼天子！五胡的次序，没有你羌族的名称（五胡次序，无汝羌名）。传国御玺，已经送到晋朝，你是无法拿到的！

衣赐履说：胡三省注说，胡、羯、鲜卑、氐、羌，是五胡的次序；无汝羌名，是一句谶文；姚苌自谓“次应历数”，苻坚也就以谶文来回答。

姚苌又派右司马尹纬劝说苻坚，干脆把位子禅让给姚苌。

苻坚说，禅代，当择圣贤，姚苌是个反贼，他有什么资格！

苻坚与尹纬聊了一阵子，他问尹纬，你在朕的朝里做什么官？

尹纬说，尚书令史（东汉以来，尚书令史十八人，秩二百石，职位不高）。

苻坚叹息道：

你是王猛那样的人才，有宰相之才，然而朕却不知道你，我是应该灭亡了。

苻坚认为自己对姚苌有恩，越发愤恨，多次痛骂姚苌，只求一死，他对张夫人说：

岂可让羌奴侮辱我的女儿！

于是，亲手杀了苻宝、苻锦两个女儿。

八月二十六日，姚苌派人把苻坚吊死在新平的佛寺。张夫人、中山公苻诜全都自杀。

衣赐履说：看得这个悲催啊！

后秦的将士全都为他们悲痛。

姚苌想隐去苻坚的名字，给苻坚定谥号为壮烈天王。

司马光评论：谈论这段历史的人都认为,苻坚的灭亡，是由于没有杀掉慕容垂、姚苌的缘故。臣唯独认为不是这样。许劭说魏武帝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如果苻坚治理国家不违背治国之道，那么慕容垂、姚苌就是秦国的能臣，怎么能作乱呢！苻坚之所以灭亡，是由于屡次取胜后骄傲的缘故（由骤胜而骄故也）。魏文侯问李克关于吴国失败的原因，李克回答说，经常征战又经常胜利。

魏文侯说，经常征战又经常胜利，这是国家之福，为什么灭亡了呢？

李克说，经常征战则民众疲惫，经常胜利则主上骄傲，以骄主而御疲民，没有不灭亡的道理。

秦王苻坚就与此相似。

衣赐履说：司马光大爷认为，苻坚的败亡的原因是“由骤胜而骄”，当然有一定道理，不过，反例也多得是，比如始皇帝嬴政，比如光武帝刘秀，他们为什么没有“由骤胜而骄”？

我个人认为，苻坚败亡，原因可以举出很多，但最重要的则是，政治能力不足，理想主义色彩浓厚，做了近三十年天王，还是一身的书生意气，一朝运势来了无往不利，一夕运势去了轰然崩塌。

苻坚的败亡，标志着在乱世行仁政的破产。

苻坚，大约是称得上仁君的，对百姓仁爱，对臣下仁德，对降将仁厚，对反贼仁慈，他似乎认为，他对人好，人就会报以忠诚。某种角度看，苻坚像个政治素人，把宣传材料里提倡的东西，不加保留地贯彻到政治生活中了。

他不明白，所谓仁政，那个“仁”，并非目的，而是手段。认识不到这一点，倘若太平盛世，他愿意玩儿仁政，倒也问题不大；但天下尚未一统，野心家们蓄势待发，他这么个玩儿法，就如同初春时节，行走于结冰的湖面，你不知道下一脚会踩到何处。

苻天王就这么死了，讲真，我这心里头挺别扭的，有点儿舍不得，这么着吧，下一回，再讲几个苻坚的小故事，以示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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