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切口：从一点说开去

文/慌了个张

今天学习了石问之先生《见微知著》第二篇红文《“兄弟观”的文学逆转：从<诗经·常棣>到<红楼梦>——<红楼梦>‘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批语新解》，这无疑是为我补了一课。我因为文言文基础太差，对于《诗经》之类的文言经典，敬而远之，实在吃不消。但是倘若借助一根拐棍，我也愿意在文言的湍流中试着走上几步，一探究竟。

石先生的文章就围绕“鹡鸰之悲、棠棣之威”八个字的批语展开，可谓是小切口。但是从这一点说开去，能见微知著拓展到对一种社会现象的反思，进而又归结到古往今来的“兄弟观”上，视野和格局一下打开，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透亮，从作文技巧上便有了四两拨千斤的玄妙。

石先生自然是有的放矢，靶子就是周汝昌先生和王利器先生对这八字批语理解上的很大分歧，成为他这一篇作文新解的下手处。周是红学泰斗，王是学术巨匠，站在巨人的肩上，就比别人看得更远些。对于“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的理解，石先生认为“这两句话表达的是大体相同的意思，既可能是实指曹雪芹家庭中兄弟辈之间的不和睦，也可能是泛指历史和现实中大量发生着的兄弟失和乃至相残的悲剧。”

石先生对文学名著中的“兄弟”做了点评和总结，我也十分钦佩。他指出：“《西游记》有师兄弟，《三国演义》有‘桃园三结义’，《水浒传》中一百单八条好汉皆兄弟，兄弟情在这几部小说中仍极具道德价值和叙事意义；到了《金瓶梅》中，尽管也有‘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但兄弟叙事的文风大变，具有了明显的讽刺性了；再到《红楼梦》时，以贾环和宝玉这对兄弟关系为代表，我们更能明显地体会到兄弟之间的无感、冷漠和伤害。这或许可以解读为作者写作理念上淡化了文学传统的劝诫作用，趋向于悲观主义。兄弟家人关系之悲与婚姻爱情之悲、女性命运之悲一起，共同构成了《红楼梦》悲剧的核心，是贯穿《红楼梦》的三条重要叙事线索之一。从《常棣》到《红楼梦》，可以说‘兄弟观’发生了彻底逆转，经历了一个从理想主义走向悲观主义的幻灭过程。”

但是回归文本，对照典故，对“鹡鸰之悲、棠棣之威”的新解似乎还有未尽之意，这是我想接着说的话题。

这八字批语源自《诗经·小雅·棠棣》，原文如下：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意思是：遭遇死亡威胁时，自家兄弟最伤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意思是：鹡鸰落难声声啼，兄弟赶来救难急）。每有良朋，况也求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意思是：此时虽有亲兄弟，反觉朋友更亲密）。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帑。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诗经》反映的是西周时期宗法制社会的意识形态，《棠棣》说的是“五伦”中的兄弟关系，讲的是周礼，代表了孔子心目中理想化的人际关系。棠棣（常棣、唐棣，一种灌木）和鹡鸰（脊令，一种水鸟），都指代兄弟。核心观点是“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平时，兄弟之间很平淡，反觉得不如朋友亲密；但是在有需要时兄弟情就表现出来了，有事可真上。兄弟和睦是家庭和美、社会和谐的关键，因为兄弟在家庭财产的继承上是竞争关系，处理不好，危及家庭。

正因为兄弟是竞争关系，所以更要妥善处理。比如《红楼梦》中，圣上亲赐鹡鸰香念珠一串给他的兄弟北静王，北静王又把鹡鸰香念珠作为贺敬之礼转送视为世交兄弟的宝玉，一方面代表兄弟间情同手足的寓意，另一方面也是笼络之意，戴在手上，心心念念，不忘兄弟情义。等到宝玉当作稀罕物转赠黛玉时，黛玉就不要，因为他们是恋人，不是哥们儿。

虽然说，这八个字典出《诗经》，但也不是照抄照搬，而是变点花样，翻出新意。鹡鸰之悲，就是指鹡鸰落难时发出一阵阵悲啼的求救声，叫人听了有种不忍，容易动恻隐之心。由此我们更容易联系到曹植《七步诗》中以“豆在釜中泣”来感化或者唤醒哥哥曹丕内心中“本是同根生”的不忍。棠棣之威，石先生已经联想到“凤姐之威”，叫人眼前一亮。但认为“鹡鸰之悲、棠棣之威”这两句话表达的是大体相同的意思，就有点囫囵吞枣，不免含糊了。我觉得，二者虽然都是说兄弟，但还是有差别的，说的是兄弟间不同的表现，鹡鸰之悲是动物性的，寓意惺惺作态，是猫哭耗子式的假慈悲；棠棣之威是植物性的，寓意以势压人，是当哥的不容挑衅的一脸凶相，不是什么受到了威胁。不管是假慈悲，还是真凶相，都是曹公所厌恶、著书以批判的。

因为周礼时代理想化的兄弟关系、手足情谊，到后来，在现实中，越来越表现出其虚伪性、竞争性、残酷性。所以，《红楼梦》对这种现实中赤裸裸的兄弟关系作了“大调侃”式的呈现，如贾琏对贾珍说“咱们弟兄从前是如何样来！”说得那么仗义，装模作样的，背地里又行的是什么苟且？如宝钗素知贾家的规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而宝玉呢？“只是父亲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亘古第一人说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听他这句话，所以兄弟之间不过尽其大概的情理就罢了，并不想自己是丈夫，须要为子弟之表率。”这个“怕”字就是“棠棣之威”的照应，但却是假怕、不怕，故为调侃。

由此来看，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看似尊女贬男，实际上这也还是表面的敷衍，是迷雾弹。实际上，这“男”，不仅是所谓的须眉浊物臭男人，更是剑锋直指丑陋的男权社会和以皇帝代表的专制王朝及其治下的“五伦”关系。这种批判是全面的彻底的毫不留情的，连贾宝玉及其所代表的作者本人都包括在内，以此来表达他对那个国家、那个社会、那个时代彻底的失望，“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是彻底的清理，这是回归原点、一切重新开始的大寓意。

实际上，礼崩乐坏，人际关系趋于淡漠，才是历史的真相，是社会的真实，是人性触底折射出的真味。石先生说是趋于悲观主义，但是我觉得，曹公为闺阁昭传，多少还是带有幻想式的浪漫主义情调，点亮人们心头随风摇曳的那盏昏暗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