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到底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事?这话是很难说的。“学问在于空间,不在于纸上。”要读书,先得要知道书上所说的,就是社会上的什么事实。如其所说的明明是封建时代的民情,你却把来解释资本主义时代的现象;所说的明明是专制时代的治法,你却把来应付民治主义时代的潮流;那就大错了。从古以来,迂儒误国;甚至被人讪笑不懂世事;其根源全在于此。所以读书第一要留心书上所说的话,就是社会的何种事实。这是第一要义。这一着一差,满盘都没有是处了。
知道书上的某种话,就是社会上的某种事实,书就可以读了。那么,用何种方法去读呢?
在《书经》的《洪范篇》上,有“沉潜刚克,高明柔克”两句话。这两句话,是被向来讲身心修养的人,看作天性不同的两种人所走的两条路径的。其实讲研究学问的方法,亦不外乎此。
这两种方法:前一种是深入乎一事中,范围较窄,而用力却较深的;后一种则范围较广,而用功却较浅。这两种方法:前一种是造就专家,后一种则养成通才。固然,走哪一条路,由于各人性之所近,然其实是不可偏废的。学问之家,或主精研,或主博涉,不过就其所注重者而言,决不是精研之家,可以蔽聪塞明,于一个窄小的范围以外,一无所知,亦不是博涉之家,一味地贪多务得,而一切不能深人。
治学的程序,从理论上讲:第一,当先知现在共有几种重要的学问。第二,每一种学问,该知道它现在的情形是如何?最重要的,有哪部书?第三,对于各种重要学问,都得知其崖略。第四,自己专门研究的学问,则更须知道得深一些。第五,如此者,用功既深,或则对于某种现象,觉得其足资研究,而昔人尚未研究及之,我们便可扩充研究的范围。又或某种现象,昔人虽已加以分析,然尚嫌其不够细密,我们就可再加分析,划定一更小的范围,以资研究。又或综合前人的所得,更成立一个较大的范围。又或于前人所遗漏的加以补充,错误的加以改正。如此,就能使新学问成立,或旧学问进步了。然则入手之初,具体的方法,又当如何呢?那亦不外乎刚克、柔克,二者并用。
专门研究的书,是要用沉潜刚克的方法的。先择定一种,作为研究的中心,再选择几种,作为参考之用。“一部书的教师,是最不值钱的。”一部书的学者,亦何莫不然。这不关乎书的好坏。再好的,也不能把一切问题包括无遗的,至少不能同样注重。这因为著者的学识,各有其独到之处,于此有所重,于彼必有所轻。如其各方面皆无所畸轻,则亦各方面无所畸重,其书就一无特色了。
无特色之书,读之不易有所得。然有特色的书,亦只会注重于一两方面,而读者所要知道的,却不是以这一两方面为限的。这是读书所以要用几种书互相参考的理由。这一层亦是最为要紧的。
每一种书中,必有若干问题,每一个问题,须有一个答案,这一个答案,就是这一种学问中应该明白的义理。我们必须把它弄清楚,而每一条义理,都不是孤立的,各个问题必定互相关联。把它们联结起来,就又得一种更高的道理,这不但一种学问是如此,把各种学问联结起来,亦是如此,生物学中竞争和互助的作用,物理学生质力不灭的法则,都可以应用到社会科学上。
基础的科学,我们该用沉潜刚克的法子,此外随时泛滥,务求其所涉者广,以恢廓我们的境界,发抒我们的意气的,则宜用高明柔克的法子。昔人譬喻如用兵时的略地,一过就算了,不求深入。这种涉猎,能使我们的见解,不局于一隅,而不至为窗塞不通之论。这亦是很要紧的。因为近代的专门学者,往往易犯此病。
两途并进,“免焉日有孳孳”,我想必极有趣味。“日计不足,月计有余”,隔一个时期,反省一番,就觉得功夫不是白用的了。程伊川先生说:“不学便老而衰。”世界上哪一种人是没有进步的?只有不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