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方向:中国文学史,西方古典学
主要著作:《中西因缘:近现代文学视野中的西方“经典”》《蜗耕集》,译有《西方古典学术史》
张治的书单
《水浒传》,施耐庵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西游记》,吴承恩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三国演义》,罗贯中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堂吉诃德》,[西班牙]塞万提斯著,杨绛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现代中国学术之建立》,陈平原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管锥编》,钱锺书著,中华书局,1979
《管锥编读解》,张文江著,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论语正义》,刘宝楠撰,中华书局,1990
《庄子集解》,王先谦撰,上海书店,1987
《周易集解》,李鼎祚撰,中国书店,1984
《诗经原始》,方玉润撰,中华书局,1986
《楚辞补注》,洪兴祖撰,中华书局,1983
《世说新语笺疏》,余嘉锡撰,中华书局,1983
《杜诗镜铨》,杨伦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我的工作,离不开读书这个活动。在大学教课,需要读书;从事学术研究,也得读书;平日还写点儿和读书有关的文章。略有不同的是,讲课的范围只是我读书兴趣的一个渐不重要的部分;学术研究所需要的读书,很多实属“查资料”,与阅读也有本质分别;真正占据比较多功夫和精力的,是随自己的兴趣,一边读书一边做笔记,偶尔将有趣的心得变成文字发表的那种读书活动。从前看李零先生在某部著作后记说:把专业当业余,把业余当专业。这两句话挺让我感动的,不由得也不断地重新认识自己。专业领域的限制,让人易生倦意,尤其我本人在学历专业上有些迫不得已。有人怀着专业学问的虔诚心读书,我敬重他们更配得上“学者”这称号。对我而言,别人称我是“读书人”,我才觉得是最大的赞美。
若谈影响自己最深的书,应该也联系起这“读书人”的认同,可以分成三类。一类是从小反复读,影响基本性格的书;一类是人生关键时刻遇到,树立自己志业方向的书;还有一类,则是在摸索学问传统之过程中绕不开的高山、必须亲临的深渊,虽然未必读得通了,但是“祭如在”,影响自然挥之不去。
我父母退休前都在地方师专中文系教书,家父年底办年货,只拎回两大包书,家母看了也欢喜。我从小受的教育,大抵有两点:一是凡事不思竞争,二是读书令人快乐。综合在自己读书兴趣的培养上,等于是以无功利目的的思想娱乐为追求。我小学低年级读完了《水浒》《西游》《三国》,还有杨绛译《堂吉诃德》。七岁能背诵全部梁山好汉绰号与姓名,至今丝毫不忘。小学第一次学习《西游记》的片段,下课我就拿原著问语文老师,为什么唐朝会有《百家姓》。我翻看了父亲书柜里的《中国人名大辞典》,还曾经把《三国》的人物姓名全部造册。少时读《水浒传》比较投入,是觉得好汉的言行淋漓痛快。及察见“英雄失路之悲”,如林冲于沧州牢营所见,“来往的尽是咬钉嚼铁汉,出入的无非沥血剖肝人”,那已是步入社会之后。《西游记》更有意思,与大多数古典小说都不同,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看,其风格最接近世界各民族那些古老的长篇叙事经典。而就语言游戏的精妙与工巧来看,在中国文学史无出其右者。每见有些文学研究家以社会影射、现实写照的思路揭示《西游》之价值,总觉得是煞风景之举。
《堂吉诃德》是我完整读过的第一部西方文学作品,杨绛的译笔风格颇有《西游》的趣致,前几年我看钱锺书的《堂吉诃德》读书札记,屡次以《西游》文词意境与之比较,方识缘由。小时候读姐姐案头的“外国文学作品介绍”,于《堂吉诃德》赞赏的是“挑战风车”这样情节,我爱读的则是“哭丧着脸的骑士”的大套昏话和侍从桑丘的插科打诨。记忆极深刻的是“烧书”一节以及“魔侠”将羊群列数为各路豪杰的片段。一般看法都以《堂吉诃德》第一部胜过第二部,查尔斯·兰姆称后者为“败笔”,我初读时至桑丘辞任海岛总督后便读不太下去。前些年通过屠格涅夫、周作人、钱锺书、索飒等人的分析重观故书,才见出第二部中有少不更事时难以察觉的世态炎凉。结尾“魔侠”重见自我一节,尤有意味,无此节便收不起整部大书的“满纸荒唐言”。
漫无目的的少年读书时代,也有着迷于数学物理等自然科学之奥妙的时光。读高中,家里大人们替我选了理工科这个方向,我自己并无想法。大一时从自修恩格斯自然辩证法到对科学思想史产生兴趣,我突然意识到,在知识、思想与文化中寻找人类精神生活之历史,可能是最令我振奋和向往的工作。工科学术教育,强调的是从颠扑不破的数理公式中出发,落实到具体的工业环境中,减少损耗,增加效能。我想不出油井与金属粉尘中如何有精神生活,便逃避到从前的文学世界,改考了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生。读硕士后,接触到了两部书,使我得以迅速脱离了仍是一种羁绊的科系专业局限,真正体会到自己的志业方向。一部是陈平原《现代中国学术之建立》,一部是张文江《管锥编读解》。这两位作者在此后都成了我的老师。
陈老师的书,谈的是自清末至民国的中国近代学术转型,从章太炎到胡适,最大的变化就是政学分途。现代学术建立之后,单就学者的本业来说,就是学术走向专业化。此书背后有时代情怀,与我当时的心境能够接通,在此姑且不谈;我所受到震动的是学术史的话题,正是我此前懵懵懂懂意识到的一种读书追求。谈学术史的书很多,我碰巧是从这部书开窍的。我突然看到,凡是精神活动都有传统和渊源。不是你凭空地去追求真理,也不是你倚靠才情、想象力来做学问,不光是自然科学思想需要积累和继承,诗文之学背后也有因袭嬗变。我从陈老师此书开始对学术史产生兴趣,从此做研究注意“即类求书,因书究学”,由书目入手,以尽可能全面的原始文献为根据。
而张老师的书从另一方面给我启发,我读《管锥编读解》后不久,他就正好给我们上了一年的课,主要讲《庄子》及佛经。书是他在1990年代研读钱锺书《管锥编》及其主要涉及的十部古籍所写的心得。我当时迷《管锥编》,同时读张老师的“读解”,也想学他样子去对读那十部书(没有读完),我发现书中对于钱锺书列举比较修辞命意的诗文句子,做了很多甄选和估衡。估衡的标准,不是前述学术史“考镜源流”的标准,而是简单说,即“义理”的标准,复杂些讲,便是具有或更富生气、或更为玄妙、或更能揭示本质的标准。钱锺书大多只讲到修辞的独创、模仿、暗袭、翻新和改造,“读解”加上了一个标准,有时《管锥编》举了若干例子还未搔到痒处,“读解”则再多做一些补充。我在恰好需要的时刻读到这部书,体会到考据的全面之外,还有义理上的关键,学问追求沉潜,也应当追求“上出之象”。
最后还要提到那些在我阅读生涯里感到如登山崖、如临渊谷的伟大书籍,按理说所谓各种文明的“大经大法”之书,才是每个读书人应该列举的影响自己最深的书。但我自惭学问浅陋,哪有什么资格向人介绍自己读这些经典的感受呢。我只敢略述一二自己阅读的态度和方式,就个人脾性及视野而言,我比较重视的“大书”,中国的有《论语》《庄子》《周易》《诗经》这几种。案头常备的是校点整理本的刘宝楠《论语正义》、王先谦《庄子集解》、李鼎祚《周易集解》、方玉润《诗经原始》,篇幅大小合适,学术的重点与方向也满足我本人随手翻阅的需要。要往下说,具体到文学方面,至少还有楚辞(洪兴祖《补注》)、《世说新语》(余嘉锡《笺疏》)和杜诗(杨伦《镜铨》)这几种书,也是经常读的。
因为过去十多年中对古希腊、罗马的思想与学术怀有极高的兴趣,我也读了一些重要的典籍,包括荷马与赫西俄德的史诗、前苏格拉底哲人的残篇集、一部分柏拉图的对话录,还有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的历史著作,以及维吉尔与奥维德,最开始接触的都是中译本,但随之更喜欢对照着Loeb古典丛书的英译本并参考原文来读。另外,普鲁塔克、琉善、老普林尼的著作,以及《名哲言行录》,也是我有空闲的时候乐意翻阅的读物。再如西方近代大作家,莎士比亚、但丁和拉伯雷,也都是在我书架上永远占据显赫地位的人物。拉拉扯扯列举了这么多,无非是以开书单掩饰内心没有底气的做法,天晓得我真能读进去了多少,但我想大多数人的书斋理想,其实不过就是能够与古代圣贤终日对坐,挨个深入对话一窥堂奥的也不会太多吧。
少时嗜读说部,图一个“好玩”,连缀人事与语言,揣摩情怀与智趣。潜移默化中,也影响到后来在学术思想与文章修辞的表述。在姗姗来迟的“志于学”年龄,一两位良师的重要著作恰恰起到当头棒喝的作用,总算使自己找到了读书的方向。然而,真正影响我的书,是那些以个人的记忆、智慧乃至生命都无法全然掌握的经典。它们的灵魂随时可被唤醒,却又在遥不可及的时间尽头向我招手。
(2015.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