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西游记》:第三十六回-一口钟,一裹穷

一森看文化 2024-03-21 08:08:03

孙悟空见唐僧含怒出来,上前问道:“师父,寺里和尚打你来着?”

“不曾打。”

猪八戒:“定是打了!不对,怎么你还哭了?”

孙悟空又问:“骂你来着?”

“也不曾骂。”

“既不曾打,也不曾骂,为何你这般苦恼?莫不是思乡了?”

“徒弟,他这里不方便借宿。”

“里边住的是道士?”

“观里才住道士,这寺里只有和尚。”

“你不济事,既是与我们一般的和尚,常言道‘既在佛会下,都是有缘人’。你且坐,我进去问问。”孙悟空理一理金箍,束一束腰裙,执起铁棒径入大雄宝殿,指着三尊佛像(大雄宝殿中间一般都是释迦摩尼佛的分身像,左右根据寺院而定)叫道:“你本是泥塑金身假像,岂会没有感应?老孙保大唐圣僧往西天求取真经,今晚来此处借宿,趁早与我报名!假若不留我等,老孙一棍打碎这金身,还你泥土本相!”

孙悟空正寻衅发狠,一个烧晚香的道人来到殿内插香,孙悟空“咄”一声吓得道人跌倒在地,等道人爬起来看清孙悟空样貌,又自己跌倒在地,一溜烟连滚带爬往后院方丈跑:“老爷!外边又来了个和尚!”

老僧官大骂:“你这道人欠打!说了叫他‘蹲’在前廊,又报什么?再报罚打二十!”

“老爷,这和尚与那和尚不同,生得一脸恶相,没脊骨(不正当)。”

“怎的模样?”

“圆眼睛,査耳朵(招风耳),满脸毛,雷公嘴,手执一根铁棍,咬牙切齿要打人哩!”

老僧官要出去看明情况,刚打开门,孙悟空已在门外。老僧官看孙悟空长相,当真是七高八低孤拐脸,两只黄圆眼,一个磕额头,一嘴獠牙往外生,吓得赶紧关门。孙悟空一棒打碎门扇,叫道:“趁早把干净房子打扫一千间出来,老孙要睡觉!”

老僧官躲在暗处悄声对道人说道:“难怪他长得丑!都是说大话折作这般嘴脸。这院里连方丈、佛殿、钟鼓楼、两廊,总共不过三百间,他却要一千间,这去哪里弄来?”

“师父,我也是吓破胆了,凭你怎么先答应了他再说。”

老僧官战战兢兢叫道:“那借宿的长老,我这小荒山不方便,不敢奉留,你往别处借宿吧。”

孙悟空把金箍棒变得脸盆粗细,直挺挺立在天井,叫道:“和尚,既然不方便,那你便搬出去住!”

老僧官又悄声道:“咱们这寺院是师公传与师父,师父传与我辈,我辈当远继儿孙。这不知哪里来得和尚,冒冒失失的叫我们搬出去哩!”

“老爷,莫怕丢了颜面,我们搬出去也好!”

“休要胡说!我们老少四五百和尚,往哪里搬?搬出去也没地方住。”

孙悟空听见老僧官悄声细语,叫道:“和尚,不搬出去便着个人站出来,老孙给你打个样棍瞧瞧。”

老僧官吩咐道人:“你先出去给我瞧瞧怎么个样棍。”

“爷爷哎!那般个大棍子,你叫我去打样棍?”

“‘养军千日,用军一朝’,你还不快去?”

“莫说打几棍,那棍子倒下来压着就得变成肉泥!”

“也莫说压着,这夜间走路不小心碰到,头上也得撞个大窟窿。”

“师父,你都晓得这般厉害,还叫我去打什么样棍?”

一旁孙悟空见两个和尚自家吵起来,暗道:“倒真是禁不得!倘若真就打杀一个,怕是师父又要怪我行凶,且让我找个什么东西打与他看!”左右寻看,见方丈门外有个石狮子,于是举棒“砰”一下打得粉碎。

老僧官在窗格偷看见,顿时吓得骨软筋麻,连忙钻到床底下,道人也钻进灶洞,嘴里不停叫喊:“爷爷!棍太重,禁不得!禁不得!方便留宿!方便留宿!”

孙悟空高声叫道:“和尚,我不打你,且告诉我这寺里有多少和尚?”

老僧官战战兢兢回话:“前后有二百八十五房头,共五百个有度牒的和尚。”

“你快去把五百和尚都点整齐了,穿好衣服把我师父接进院里,免打!”

“爷爷!若是不打,抬进来也成!”

“少废话!趁早快去!”

“道人,莫说你吓破胆,就是吓破了心,也得去叫些人把唐朝老爷接进来!”

道人无奈,又不敢从前门过,俯身从狗洞里钻出去,跑到大殿敲鼓撞钟。钟鼓齐鸣惊动寺院大小僧众,纷纷上殿打问:“天色还早,敲鼓撞钟作甚?”

“都快些换好衣服,随老院主出山门迎接唐朝来的老爷去!”

僧众回身换了僧服,整整齐齐在殿前候着。孙悟空前来查看,见僧众有的披着袈裟,有的穿件褊衫,差一点的穿件一口钟直裰,更差的身上竟披着两条腰裙,孙悟空上前喝道:“和尚!你穿这是什么衣服?”

那和尚颤声道:“爷爷莫打!爷爷莫打!这是我们从城里化来的粗布,此间没有裁缝,只能自己粗劣做个‘一裹穷’。”(前边解释过,一口钟是一整块布料直接缝成披肩褂,没有任何开口衣袖,样式上窄下宽像一口钟,多是穷困僧人穿的衣服。自然,“一裹穷”更差些。)

孙悟空暗自偷笑,押着僧众迎接唐僧。出了山门,五百僧众纷纷跪地叫道:“唐老爷,请入方丈歇息。”

猪八戒笑道:“师父忒不济事,你出来时两眼泪汪汪,嘴上能挂油瓶。师兄怎就如此能耐,叫他们磕头相迎?”

“你这呆子不知事理!你不知‘鬼也怕恶人’?”唐僧见僧众跪地,心里过意不去,连忙上前搀扶:“诸位请起!请起!”

僧众不敢:“老爷,若你和高徒说个情,莫要动那铁棒,我们就是跪上一个月也无妨。”

“悟空,莫要打人!”

“不曾打,不曾打,若打他们,此时寺院早已断根没人啦......”

僧众这才颤颤巍巍起身,有的牵马,有的挑担,抬着唐僧,驮着猪八戒,挽着沙僧,一起请进山门。到了方丈中落座,僧众又跪地礼拜,唐僧起身搀扶:“院主请起!诸位请起!切不可再拜作践贫僧,你我都是佛门子弟。”

老院主道:“老爷是上国钦差,奈何小僧俗眼不识尊仪,有失礼迎。敢问老爷一路上吃荤还是吃素?我们好去安排斋饭。”

“自然吃素。”

“这几位老爷呢?”

孙悟空:“我们都吃素。”

“好爷爷呀!如此凶悍竟然也吃素!”

又有胆大的和尚上前问:“老爷既然吃素,得煮多少米饭?”

猪八戒:“和尚小家子气!这还需问?煮上一石米(约120斤)去。”

僧众慌着离去,有的铺展桌椅,有的刷洗锅灶,有的煮饭烧菜。等师徒四人吃完斋饭,僧众又收拾家火(混世魔王那一回没弄懂,看来“家火”是指锅碗瓢盆炉灶等炊具),唐僧连连称谢:“老院主,多有打扰!”

“不敢,不敢!怠慢,怠慢!”

“我师徒于何处歇息?”

“老爷放心,小僧自有安排!”

老僧官转头吩咐道人:“你着两人去安排草料与唐老爷喂马,再着几人把前面三间禅堂打扫干净,铺好床铺请老爷安歇。”

道人领命安置好寝处,又来请唐僧安寝。师徒四人牵马挑担来到禅堂,孙悟空吩咐办草料的道人把草料也抬进禅堂,各自退下。唐僧落座灯下,见五百和尚站立两侧不肯离去,欠身道:“贫僧安寝也,诸位请回!”

僧众不敢走,老僧官接话:“服侍唐老爷安置好才能回。”

“如此便已安置好了,都请回吧。”

待僧众退去,唐僧出门小解,见明月当空,把徒弟们都叫出来,忍不住吟一首古风:“

皓魄当空宝镜悬,山河摇影十分全。

琼楼玉宇清光满,冰鉴银盘爽气旋。

万里此时同皎洁,一年今夜最明鲜。

浑如霜饼离沧海,却似冰轮挂碧天。

别馆寒窗孤客闷,山村野店老翁眠。

乍临汉苑惊秋鬓,才到秦楼促晚奁。

庾亮有诗传晋史,袁宏不寐泛江船。

光浮杯面寒无力,清映庭中建有仙。

处处窗轩吟白雪,家家院宇弄冰弦。

今宵静玩来山寺,何日相同返故园?”

如旧,原著中这种冗余的唱词在当时可能比较流行,说书先生在评书时突然吟唱一首诗词似乎会显得比较有高级感?不过我个人真的不喜欢这种勉强凑句的杂体诗词,以前我都会删减掉,这回呢,师徒四人开了场赛诗会,所以给保留下来。

文中今晚应该是月圆中秋,唐僧出门撒尿看见满月银华,忍不住把徒弟们叫过来吟诗一首,一来凸显自己的才学,二来赞美圆月,思忆故乡。

孙悟空说得是阴阳修行之道,沙僧补充些五行相生相克,至于猪八戒的诗......

孙悟空闻言答道:“师父,你只知感叹月色光华,以表心怀故里,却不知月中深意乃先天法像之规矩也!月至三十日(每月最后一天),阳魄之金散尽,阴魄之水盈轮,因此暗而无光,称之为‘晦’。此时日月相交,晦朔(初一)两日,月感阳光而孕。至初三一阳生,初八二阳生,魄中半魂,平整如绳,称之为‘上弦’。至十五日,三阳皆现,是以团圆,称之为‘望’。至十六日一阴生,二十二日二阴生,月相依旧半魂,平整如绳,称之为‘下弦’。再至三十日,三阴具备,又是‘晦’。此乃先天采炼之道,我等若能温养二八,九九圆满,那时见佛容易,返回故乡亦是容易!正是

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

采得归来炉里炼,至心功果即西天。”

听孙悟空如此说来,唐僧一时顿悟真言,连连称谢。

沙僧一旁笑道:“师兄此言是极!不过只说了弦前属阳,弦后属阴,却不知

水火相搀各有缘,全凭木母配如然。

三家同会无争竞,水在长江月在天。”

唐僧一窍通百窍通,听闻此言更开茅塞。

猪八戒上前扯住唐僧:“师父,莫听他们乱说胡话,净耽误睡觉!我看这月亮缺之不久又团圆,似我生来十不全。

吃饭嫌我肚子大,拿碗又说有粘涎。

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痴愚积下缘。

我说你取经还满三涂业,摆尾摇头直上天。”

唐僧连连摇头:“罢了!罢了!徒弟们走路辛苦,都先睡下吧!我把经书再念念。”

“师父自幼出家,广读经书,还有哪本需要再念?”孙悟空问。

“自出长安城,我整日跋山涉水赶路,以前读的经文怕是生疏了,今夜得闲,我再温习温习。”

“既如此,我们先去睡也。”

*说月处大需着眼。——李卓吾

*行者、沙僧之语,人易知道。最妙是八戒二语,人容易忽略,特拈出之。八戒之语曰:“他都伶俐修来福,我自愚痴积下缘。”直说因果,乃大乘之言,非玄门小小修炼已也。着眼,着眼。——李卓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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