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文化和亚洲文化中,关于艺术的一个持久的信念是:艺术揭示了世界的某种深层实在,甚至是科学和哲学无法阐明的实在。但不同的文化对于实在的本性肯定有着迥然不同的理解,所以它们的艺术也可能千差万别。纵观西方艺术的历史,你可能会为美的地位的显著改变感到惊异。在许多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的艺术传统中,艺术的目标显然是描绘美。所描绘的美既可能是艺术品的题材,比如那些体魄健美的青年男子(例如米开朗琪罗的《大卫》)以及体态姣好的少妇(例如波提切利的《海贝上的维纳斯》),也可能是描绘本身(例如中世纪的那些描绘可怖的耶稣受难场景的作品,它们就题材而言不再是“美丽的图画”,但由于其蕴含的宗教寓意以及描绘技法的高超,这些作品依旧是美的)。
在艺术史的大部分时间里,给予一件艺术品的最高评价一定是“它很美”。但这已是明日黄花。随着19世纪现实主义艺术的兴起以及艺术品味的变迁,伟大的艺术甚至可以是丑陋的,这不仅可以表现在题材上,而且可以表现在描绘手法上。我们不妨设想一下古典音乐(至少是20世纪以前的)与时下许多旨在让人震惊和痛苦的流行音乐之间的区别。不难看出,与之相伴随的是哲学面貌的改变:从中世纪的信仰和…世纪的乐观主义,哲学逐渐变化到19和20世纪愈演愈烈的愤世嫉俗和绝望。在西方历史的大部分时间里,由上帝创造的现实本身被认为是美的。今天,我们关于宁宙秩序和意义的哲学疑虑也表现在艺术中一一艺术可以不再是美的。的确,许多当代美学家会认为艺术中的美在大部分时候是感伤的或魅惑人心的,而美学也不再被认为是对美的欣赏。
许多个世纪以来,把美等同于最终实在的最大权威是柏拉图。正如我们在第四章中已经看到的,柏拉图对实在的理解基于不变的“形式”,即产生世间万物的完美的原型。其中有一种“形式”就是美,这种纯粹的美仅在所有美的事物中显现自身。因此,美本身并不就是(美的)事物的真实情况。美是一种超验的“形式”,它潜藏于每一种美的事物之中并使之显得美丽。柏拉图认为,一个人坠入爱河就意味着他发现自己被“美”所吸引,被呈现在一个美人身上的美的“形式”所吸引。但另一个人身上的美并不就是这个人的一种属性,在他身上显现以及被觉察到的其实是“美”本身。因此,从根本上来说,一匹漂亮的马、一尊体态健美的雕像或一阙优美的音乐都指向同一个“形式”。美也因此成为客观的,成为一个对象在客观上真实的东西。“美则真,真即美”这样的观念对于柏拉图来说是完全正确的。
而另一方面,真和美毕竟有所不同。一尊雕像之所以让人觉得美,其中的一个原因就是大理石洁白无瑕、光彩照人。换言之,原因在于雕像不是一个真人的精确复制。在东西方的艺术中,许多最为动人的绘画描写的都是神话场景,它们在现实中并无对应物。我们的确可以说,一个东西要想成为艺术品,它必须首先是一个人造物,也就是说是虚构的、建构的或想像出来的完全不真实的东西。因此,艺术展现给我们的是理想而非现实。在中世纪艺术中,耶稣受难的场面并非旨在精确地再现十字架上的基督。他的脸部和身体都经过了变形,显得平面化,缺乏立体的深度。艺术家自古以来就已经知道如何准确地描画人的脸部和身体(比如,这在古罗马甚至古代克里特的壁画中是显而易见的)。因此,以非自然和非写实的方式描绘基督及其生活和死亡的各个场面,这显然是中世纪艺术家的本意,而不是他们能力不够。于是许多理论家都主张,艺术与精确的再现没有关系,艺术关注的是表现。这种艺术的“真”不是精确再现的真,而是其中所蕴含的感情力量的“真”,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才是具有感召力的信仰。中世纪艺术的首要目的是表达和激发信仰,而不是仅仅提供一份记录。况且,一个完全写实的耶稣受难场景可能是丑陋的,它可能激起恐惧和厌恶,而不是信仰。
尽管柏拉图是美的坚决捍卫者(尤其是在他的哲学中),但他却向艺术和艺术家发难,因为他们偏离了为最终的实在提供真实图像的目标。于是在《理想国》的未尾,柏拉图对雅典的诗人颂布了著名的禁令,因为他们不像哲学家那样说真话。
柏拉图还认为,艺术和艺术家应当担负起社会责任,要对美德有所贡献而不是招致罪恶。于是他也禁止在理想国中吹笛,因为这会使人心性放荡。柏拉图也因此成为延续至今的艺术审查制度的来源之一。一件艺术品仅仅讨大众的喜欢是不够的,因为它可能只是激起人的欲望或毫无价值的幻想(当然,这与柏拉图对理想国的空想是不同的)。因此,当今对影视进行审察的要求(无论是由政府进行,还是由生产商自己进行)是对柏拉图的主张的直接继承,即艺术不应就其自身来评价,而只能根据它所唤起的至关重要的真和善来评价。
真与美,或者更一般地说,真与艺术之间的区分没有比虚构的文学作品更能说明情况了。正因为不是真实的,一部文学作品才被称为虚构的。亚瑟·柯南·道尔精心刻画了他虚构出来的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每一个侦探故事迷对此都耳熟能详。但这里每一个细节都不是真实的,由此便引发了一些非常有意思的问题。例如,福尔摩斯最好的朋友是华生医生,福尔摩斯叼着一枝烟斗,他住在贝克大街的一间公寓里,这些描写在道尔创造的世界里都是真实的。但其实并不存在福尔摩斯和华生这样的人物,贝克大街上的公寓也从未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