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长安、洛阳的收复,至德二载(757)十二月,安史之乱暂告一段落,唐肃宗特命嘉奖有功之臣。大唐吏部明确了将士们的功劳后,又加班加点开列出一长串为国捐躯的烈士名单:颜杲卿、张介然、许远、南霁云、雷万春、袁履谦……
对于这些应该表彰的忠烈,唐肃宗及在朝的文武百官均无争议。唯独对名单上凸显的一个名字,众人却意见不一。
此人正是不久前因死守睢阳而遇害的御史中丞张巡。
▲张巡(708-757)。图源:网络
正如《新唐书》记载,当时人或谓:“(张)巡始守睢阳,众六万,既粮尽,不持满按队出再生之路,与夫食人,宁若全人?”部分官员认为,张巡在守睢阳期间造成“人相食”的悲惨局面,实乃历史的罪人。
而另一部分官员,如张澹、李纾、董南史、张建封、李翰等则认为张巡功劳莫大,“天下不亡,其功也”。
作为张巡生前的挚友,翰林学士李翰称,张巡食人实属无奈,皆因睢阳“救不至而食尽,食既尽而及人,乖其素志”。更何况,张巡还有“守一城,捍天下”之功,不应被埋没。
最终,基于张巡立功的表现,唐肃宗追赠其为扬州大都督、邓国公,并授其子官职。
然而,即便唐朝官方已有定论,千百年来,争议之声却始终不断:以人为粮的张巡,究竟是神还是魔?
1以张巡的性格,或许他从未在身后的虚名上左右徘徊过。
作为盛唐进士出身的文官,他原本拥有美好的前程。史书称其“读书不过三复,终身不忘。为文章不立稿”,妥妥的盛世“学霸”。步入仕途后,张巡历任太子通事舍人、清河县令等官,皆以政绩卓越、清正廉洁著称。所以在仕途伊始,张巡的亲友们都认为,他极有可能因治城兴邦而名垂青史。
可张巡为人志气极高,不拘小节,向来厌恶与庸俗粗鄙之人为伍,故而他的仕途始终没有进展。眼及于此,有好心人曾奉劝他投靠权相杨国忠,为自己谋仕途。张巡断然拒绝,说:“是方为国怪祥,朝宦不可为也。”一个官员需要攀附权贵才能升迁,这正是国家不正常的表现。
如此,没能顺利进京述职的张巡,才被分配到“土多豪猾”的真源县(今河南鹿邑)当县令。
真源地处中原,“盛产”土豪劣绅。张巡到任时,当地甚至还流传着“南金口,明府手”的谚语,说的是当地势力最大的“地头蛇”华南金倚仗在衙门任职的关系,欺压百姓,作威作福。
张巡头一次升堂,就让人把华南金逮来,当着全县百姓的面,将其绳之以法,明正典刑。随后,他又颁布了一系列惠民利民的政策。凭着一颗公心做事,在真源县任职数载,张巡便成为当地历史上治绩最好的“名宦”之一。
正当张巡准备大展拳脚之际,河北却传来了惊天异动。
天宝十四载(755)十一月,身兼三镇节度使的安禄山携“好兄弟”史思明发动叛乱,建燕称帝,兵锋直指长安,史称“安史之乱”。由于中原数十年未历战事,叛军顷刻辄至,不仅朝廷来不及调动军队抵御,各地官吏更是闻风而降。这其中,谯郡(今安徽亳州)太守杨万石还未见到叛军的影子,便主动投降了安禄山。
▲安禄山。图源:影视剧照
真源县受谯郡管辖,叛主后的杨万石第一件事就要拉手底下的官员入伙。张巡作为当地颇有政声的官员,自然是杨万石的首要劝降对象。但杨万石低估了张巡的节操。面对杨万石的卖主行为,张巡怒不可遏,愤而起兵,率领本县吏民数千人,毅然举起反抗安禄山叛军的义旗。
吊诡的是,决绝的张巡却没能等来同僚们的积极反应。当时在真源县附近,雍丘(今河南杞县)县令令狐潮正准备投降。当地百姓对他们的长官主降嗤之以鼻,趁令狐潮出城迎接叛军,这群百姓直接将城门锁死,誓与雍丘共存亡。但是,雍丘县群龙无首,雍丘百姓也不能组织起有力抗击,所以,城中有识之士派人邀请张巡为他们守城。
天宝十五载(756)二月,张巡带兵接管了雍丘县,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单父(今山东单县)县尉贾贲所部一千余人。为了提振士气,他们先拿令狐潮的家属祭旗,旋即加紧修筑防御工事。而令狐潮在叛军的支持下实力大增,张巡、贾贲到任雍丘仅一个月,令狐潮便伙同叛军大将李怀仙、杨朝宗等率四万大军来攻,并声称要踏平雍丘,活捉张巡。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贾贲不愿做“缩头乌龟”,凭一股忠勇之气出城御敌,不幸全军覆没。贾贲之死令雍丘、真源守军一阵恐慌,但张巡并未自乱阵脚。他分析,令狐潮曾主政过雍丘,必知城防弱点,而敌军精锐,必有轻我之心,要想凭借真源、雍丘两县有限的兵力取得胜利,必须化被动为主动。
张巡决定发动一次奇袭。
他亲自挑选一千名精锐,分成五队,每队两百人。这些人只有一个任务,那就是尽量冲散叛军的阵脚,无需顾及杀敌多少,更不用抢夺辎重粮食,只需要让敌军看清楚我子弟兵的威猛,逼其后撤即可。
这次奇袭无疑是奏效的。趁着叛军埋锅造饭的时机,真源、雍丘子弟兵杀至,敌军顷刻间阵脚大乱。数万大军根本顾不上吃饭,也来不及抵抗,便伴随一股莫名的颓势溃退战场。
此后,张巡与令狐潮间又爆发了大小三百余战。令狐潮屡战屡败,其手下叛军锐气尽失,不得不主动后撤。
2尽管张巡凭借区区数千士兵扛住了令狐潮数万大军的冲击,但伴随着东都洛阳的陷落,封常青、高仙芝等宿将为唐玄宗冤杀,唐、燕对峙的形势注定进一步恶化。
就在张巡、贾贲入驻雍丘前夕,安禄山的大军已拿下陈留郡(今河南开封)。这里是唐朝河南节度使的驻地,也是唐玄宗在安史之乱爆发后,于内陆设置的第一个藩镇,意义重大。按照最初的设计,河南节度使可统辖陈留、睢阳、谯等十三郡诸军事。这意味着,河南节度使一旦缺位,不仅张巡在雍丘、真源一带的抗击得不到补助,唐帝国在河南最重要的军事基础也将土崩瓦解。
更为严峻的是,自秦汉以来,漕运关东(函谷关以东)便成为长安物资供给的重要模式。隋唐时代的漕运,多取“东南之粟”,也就是所谓的江淮租赋,这些钱粮在和平时代通常需要自江都(今江苏扬州)运出,经长江、淮河、黄河等水路直抵洛阳,再由洛阳地区安排人手,“以车或驮陆运至陕”。可以说,“赋取所资,漕挽所出,军国大计,仰于江淮”。为此,自隋炀帝以下的多位君主不惜顶着亡国的风险,开挖大运河,以保障江淮漕运畅通。
连通隋唐大运河的通济渠,正好穿过雍丘、宁陵(今河南宁陵)、睢阳(今河南商丘)等地,直下江淮。这就意味着守好雍、宁、睢三线,便能有效阻止安禄山叛军染指江南。
▲张巡之所以死守睢阳,核心在于保护大运河和江淮流域。
江淮的重要性,安禄山当然晓得。为了断绝唐朝中央的财政收入和粮饷,陈留郡陷落之日起,他就令手下大将李廷望为河南节度使,俾守陈留,同时派出杨朝宗、崔乾佑等沿途收拢大军,形成东略势头,剿灭抵抗势力,以期在未来某个时间段,兵临江南,彻底扭转乾坤。
作为杨朝宗、李廷望的手下,令狐潮被新上司“寄予厚望”。他自知打不过张巡,便带着士兵屯驻雍丘之北,并在那儿盖了座“杞州城”日夜防范,切断张巡义军的粮草支援。
张巡虽然是个文官,但军事思想十分超前。见令狐潮暂时放松了对雍丘、真源的攻势,他便在城中大胆练兵。他的练兵方式与传统将领不同,他从不要求各营主将无条件服从自己,反而允许他们最大限度发挥指挥员的创造性。无论哪一级别的将领,在张巡眼中,都有权根据现状自行调整作战方案,临机处断一切突发事件。
对于张巡这种“无组织无纪律”的练兵方式,唐军内部难免产生质疑之声。对此,张巡解释道:“今胡人务驰突,云合鸟散,变态百出,故吾止使兵识将意,将识士情,上下相习,人自为战尔。”化整为零,灵活多变,或许正是张巡抵抗叛军这么久始终立于不败之地的秘诀。
不过,令狐潮发动的消耗战,着实是张巡镇守雍丘以来遭遇的最大挑战。
雍丘地小人寡,城内物资储备极其有限。作战日久,唐军的箭矢早就十袋九空,为此,擅长夜袭的张巡又想到了一计奇招。他命人扎制一批稻草人,为它们穿上夜行服,由士兵用绳索套牢,从城墙上放出城外,制造夜袭叛军的假象。
守夜的叛军远远看到唐军出城“偷袭”,于是无数冷箭嗖嗖作响,而张巡等守城官兵则在城上静等稻草人载箭而归。就这样,几天下来,唐军成功得箭数十万支。后来,有个叫罗贯中的文人读到张巡“稻草人借箭”的经典战例,遂改编进《三国演义》中,成了诸葛亮神机妙算的事迹之一。
▲草船借箭故事的原型是张巡草人借箭+孙权乘船遇箭
当然,借箭并不是张巡的唯一目的。两军对峙日久,双方的消耗都极大。叛军后方除了将军械物资运抵前线外,也会定期为令狐潮等人运粮。张巡得知这一消息,当即决定采取声东击西之计——他自己率小股部队夜袭,佯攻令狐潮,引对方出营,之后再由亲信率领大部队偷袭叛军的粮草辎重。等令狐潮发现自己上当受骗后,满载而归的张巡将计就计,派出五百人的敢死队伪装成稻草人模样,突袭敌营。这下把令狐潮彻底整不会了,史载“潮军大乱,焚垒而遁,追奔十余里”。
虽然张巡如此可怕,但令狐潮知道,两军打消耗战,精髓全在一个“熬”字,只要坚持下去,没有打不赢的仗。与张巡相比,令狐潮的优势恰恰就是兵多将广、后援有力。
眼见令狐潮围而不走,张巡便主动提出弃城,希望对方给自己及身后的将士们留条活路。考虑到一时半会打不赢张巡,令狐潮便秉着相安无事的心理,命自己的军队后撤三十里,打算等张巡跑路后,自己再接管雍丘,也不失为大功一件。怎料,令狐潮大军一撤出“杞州城”,张巡就派人拆了敌军的城楼,“撤屋发木而还为备”,扛着木头又回雍丘准备下一轮军事战斗了。
就这样,张巡前后坚守雍丘长达一年,令狐潮始终拿他没办法。
在张巡的感染下,其手下也涌现出一大批悍不畏死的护唐猛将。其中,人送外号“木头将军”的雷万春,最是令人叹服。
一次,令狐潮率军来攻雍丘,雷万春正在城头督战。令狐潮命令手下士兵万箭齐发,雷万春来不及躲闪,面门上狠狠地挨了六箭,但他岿然不动,搞得令狐潮满腹狐疑,以为张巡又安排了个木头人来骗他。叫来探子一打听,才知道那不是木头人,是守将雷万春。令狐潮大惊,在城下对张巡喊道:“向见雷将军,方知足下军令矣,然其如天道何!”
张巡高声回答:“君未识人伦,焉知天道?”你这种乱臣贼子,不配谈论天道。
3然而,无论张巡在雍丘如何努力布局,依然不得不面对唐军大部队兵败如山倒的大势。
天宝十五载(756)六月,潼关、长安接连失守,叛军长驱直入,唐玄宗仓皇西逃,天下军事格局随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伴随叛军大量涌入河洛、关中,鲁郡(今山东兖州)、东平(今山东东平西北)、济阴(今山东定陶西南)相继失守,原奉命驻守颍川(今河南许昌)的山南节度使鲁炅,也因叛军的围攻而退守南阳(今河南邓州),雍丘一下子成了四面受敌的孤城。
为了不影响屏维江淮的战略,张巡决定退出雍丘,撤往宁陵固守。让他倍感欣慰的是,在茫然无助的河南,居然还有一位文官与自己英雄所见略同。
这就是睢阳太守许远。
▲许远(709-757)图源:网络
许远认为,大敌当前,宁陵虽然只是睢阳郡下的一个县,但睢阳主城与宁陵相距不过四十里。一旦宁陵失守,自己镇守的睢阳势必保不住,所以他不能坐视宁陵陷落。
张巡、许远的兵马合于宁陵一处,自然逃不过叛军杨朝宗、令狐潮等人的眼线。趁许、张二军阵脚未稳,叛军发动突袭,与宁陵守军激战了整整一个昼夜,却收获了另一场败仗。张、许两军杀敌万人,“流尸塞汴而下,贼收兵夜遁”。
此时,逃亡四川的唐玄宗终于醒悟了自己过去的错误部署。他紧急颁布了一道《命三王制》,令三王辅佐太子李亨平定天下。当然,见惯大风浪的唐玄宗明白,仅靠三王及太子招兵买马,要想抵挡久经沙场的安禄山及其麾下的幽州兵,无异于天方夜谭。所以,他真正想做的,是借《命三王制》的发布,号召李唐宗室共同守护属于他们的天下。于是,唐玄宗的远房堂弟、嗣虢王李巨被任命为新的河南节度使,负责总领包括张巡、许远的睢阳、宁陵兵在内的河南十三郡军事,以及岭南节度使何履光、黔中节度使赵国珍、南阳节度使鲁炅的三镇大部队。
嗣虢王李巨“善骑射,有谋略”,一上任就帮南阳节度使鲁炅解了围。鉴于张巡在真源、雍丘、宁陵一带抗击叛军的突出表现,这位王爷也口衔天宪,晋封张巡为河南节度副使,给予他更大的权力。
但,战争之所耗,从来只在钱粮。张巡不忍看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便借着给将士们请功的由头,让李巨再调拨点粮饷。而李巨完全曲解了张巡的意思,仅派人送去了三十张折冲都尉与果毅都尉的委任状,对于打仗所需的钱、粮一分不给,气得张巡破口大骂:“宗社尚危,围陵孤外,渠可吝赏与赀?”
事实上,这并不能完全归咎于李巨的虚伪与吝啬。
如果将历史的视野扩大,唐玄宗《命三王制》的发布造成了太子与三王互相钳制的权力矛盾。为了尽快登基,太子李亨自然不支持唐玄宗的宗室共守江山策略。而唐玄宗西逃不到两个月,李亨便在杜鸿渐等一批大臣的拥戴下称帝,这也导致玄、肃二宗在抗击安史之乱上出现意见分歧的时机提前了。
▲唐肃宗李亨。图源:影视剧照
恰在此时,原北海太守贺兰进明赶到灵武向唐肃宗李亨述职。唐肃宗便交待宰相房琯,让贺兰进明以御史大夫的身份,出任南海太守兼岭南节度使。结果,这位此前长年在唐玄宗身边伺候的房宰相,宣旨时给贺兰进明的职位稍稍动了手脚。偏偏贺兰进明是个极有政治头脑的官员,在面见唐肃宗拜谢时“反咬”了房琯一口,说:“晋用王衍为三公,祖尚浮虚,致中原板荡。今房琯专为迂阔大言以立虚名,所引用皆浮华之党,真王衍之比也。陛下用为宰相,恐非社稷之福。”
贺兰进明不仅在唐肃宗面前获得了表忠的机会,更趁机离间了唐肃宗对房琯的信任。这样做的结果,便是让其很快得到了一份新工作:河南节度使。
而贺兰进明的走马上任,也意味着在张巡担任河南节度副使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头顶上出现了两个地位、权力皆相等的上司,他们各自为新、老皇帝代言,彼此做着互相拆台的勾当。
4贺兰进明的到来,也并非对河南战局毫无益处。至少在他被任命为河南节度使期间,灵昌太守、河南都知兵马使许叔冀已奉命率麾下精锐奔彭城、谯郡防御。
可是,这些人皆不管张巡、许远的死活。因为他们发现,以此二人为代表的英雄们,只将注意力放在平叛事务上,不管玄、肃二帝有多大的矛盾,二人从不站队支持。
眼见唐军已经做好了反攻的准备,叛军更是急于拿下江淮之地。于是,在安庆绪弑父夺权后,叛军派出大将尹子奇统兵13万,绕过宁陵,直扑睢阳。
▲安禄山称帝后计划:西攻潼关,东攻睢阳(红圈处)。
安庆绪之所以如此部署,正是看中了张巡、许远的孤立无援以及睢阳的地理优势。与雍丘、宁陵相比,睢阳城不仅控江淮之便,更是唐朝宋州治所,东连嗣虢王李巨的彭城驻地,“形胜联络,足以保障东南,襟喉关陕”。
当张巡、许远发现尹子奇的真实目的后,他们只能像此前保卫宁陵那样,快速合兵睢阳,誓死抵抗。
这时,经历多次大战,张巡、许远的部队加起来剩下不足七千人。而尹子奇组织起来的13万部队,除了叛军中最精锐的幽州兵外,还有同罗、突厥、奚等部族精锐。无论从人数还是装备上看,二者实力悬殊。
睢阳保卫战注定是一场恶战!
面对近乎二十倍于己的敌人,张巡却毫不畏惧。史载,两军接战,“(张)巡励士固守,日中二十战,气不衰”。与镇守雍丘、宁陵时类似,他将打持久战的思想,融入睢阳保卫战中,不时趁着敌人防备空虚,搞搞突袭,赚赚装备。
从“擒贼先擒王”的角度出发,张巡也想在阵前射杀尹子奇,于是心生一计。他令人在城楼上以秸秆为箭,射击叛军将领,捡到秸秆箭的叛军将领大喜过望,以为睢阳箭矢用尽,急忙跑去报告尹子奇。就这样,尹子奇的位置暴露了,随即被张巡的麾下大将南霁云射穿左眼,败下阵来。
看着张巡如有神助般保住了睢阳,许远说:“远懦,不习兵,公智勇兼济,远请为公守,请公为远战。”从此二人达成默契,许远仅负责后勤,而张巡全盘主管军事。
大约半年后,尹子奇卷土重来。这时,张巡他们出现了粮食短缺问题。
此前,李巨为对抗贺兰进明,“尽将部曲而行”,致使其麾下部队粮食消耗过快,于是操蛋的一幕出现了——李巨竟然以河南节度使的名义向张巡征粮。睢阳原为抗敌准备的存粮,就这样被上级调走了一半。
张巡守卫睢阳期间,战事密集程度远超从前,就像他在给唐肃宗的奏报中所写的那样:“臣被围四十七日,凡一千八百余战”,这个数字即便不十分精确,但依旧能看出守城士兵体力消耗之大,粮食自然也吃得快。为了保证睢阳能继续坚守下去,张巡只好吩咐南霁云去找贺兰进明搬救兵;同时在城中施行粮食定量分配制度,规定一线将士每人每天最多可食用一合米(一升为十合),吃不饱就只能拿木皮、纸张、茶叶煮了吃。
南霁云随即出城,一路疾驰至贺兰进明驻扎的临淮(今江苏泗洪东南),向其禀报睢阳的惨况。没想到,贺兰进明却丝毫没有大局意识,他告诉南霁云,睢阳迟早陷落,将军有大把前途,何必守在那里送死?
南霁云愤怒不已,拔出佩刀自断中指,并放言:待叛军平定后,必杀贺兰进明。
5另一边,叛军得知睢阳城内缺粮、士卒大饥后,便架云梯,以钩车、木马攻城。即便在如此困境下,张巡依然扛住了尹子奇的攻势。强攻不下的尹子奇,这时突然想起了置“杞州城”围雍丘的经验,当即决定“穿壕立栅以守”,跟张巡玩起了消耗战。
形势对张巡越来越不利。
迟迟得不到补给的睢阳士兵,有的渐渐饿死。活着的将士也大多气若游丝,完全没了往日的战斗力。张巡只好指挥将士“罗雀掘鼠,煮铠弩以食”。但随着粮食越来越紧张,张巡不得已,做出了一个惊天的举动。
史载,他将自己的爱妾带出来,对将士们说:“诸君经年乏食,而忠义不少衰,吾恨不割肌以啖众,宁惜一妾而坐视士饥?”说完,当众杀了这个小妾,给睢阳将士充当军粮。对此,守城将士声泪俱下,不忍食之。张巡“强令食之”,这群可怜的将士才照办。
有了张巡杀妾的先例,许远也将自家的僮仆拉到军前,杀了供士卒充饥。
▲城破前,张巡忍痛杀妾飨三军。图源:网络
再后来,看着守城将士为睢阳日夜奋战,许多百姓自发加入了“供粮”行列,史载,“人知必死,莫有叛者,所余才四百人”。古代战争,围城、屠城并不少见,但像睢阳之战这样,百姓奉献自我、为守城将士充军粮的,十分罕见。
既然战况如此惨烈,张巡为何至死不降不撤?
其实,在生与死的折磨中,睢阳城内也曾出现过一种突围东奔的声音。但张巡的观点是:“睢阳,江淮之保障,若弃之去,贼必乘胜长驱,是无江淮也。且我众饥羸,走必不达。”
这句话有两层意思:首先,他认为,放弃了睢阳,江淮必定不保,而江淮不保,天下更加岌岌可危,到时会死更多人。其次,退一万步而言,若放弃睢阳,以将士病饿羸弱的状态强行突围,势必会造成更大的伤亡。城外尹子奇大军虎视眈眈,我军出城无险可守,其结局也必然是死亡。既然终究要一死,何不尽忠到底,做个响当当的英雄呢?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至德二载十月,尹子奇再度集结大军攻城。此时的睢阳城,内无兵可战,外无兵来援。
对于这样的结局,张巡似乎早已坦然接受。在睢阳城即将陷落之际,他跪在地上,朝西方磕了三个响头,大呼道:“臣力竭矣,不能全城,生既无以报陛下,死当为厉鬼以杀贼!”
城陷,张巡、许远、雷万春、南霁云等三十六将皆被俘虏。
直面张巡,尹子奇多少有点胆颤。他问张巡,听闻你每次迎战都咬牙切齿,以致牙齿全都咬断了,何以至此?
张巡答道:“吾欲气吞逆贼,但力不遂耳。”
尹子奇不信,用刀撬开张巡的嘴,发现真的只剩下三四颗完整的牙齿。
尹子奇不禁为张巡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想对其劝降,但张巡始终对叛军破口大骂。最终,劝降不成的尹子奇勃然大怒,将其杀害。与张巡一同赴难的,还有雷万春、南霁云等诸位守城英雄。而许远,因为是睢阳太守,尹子奇不敢擅自杀之,将其交给安庆绪处置。但很快,在安庆绪下令撤出洛阳前,许远也因不屈而壮烈殉国。
可悲的是,就在睢阳城破三天后,张巡生前望穿秋水的援军终于来了。
原来,在张巡死守睢阳期间,唐肃宗为了进一步统筹东南诸道兵力,派出身边的宰相张镐替代贺兰进明。张镐是位识大体、“廓落有大志”的官员,听闻张巡告急多时,他曾第一时间命濠州刺史闾丘晓率部增援。奈何,闾丘晓“素愎戾”,对才华高于自己的张巡、许远以及先前死于其手的诗人王昌龄皆嫉妒不已。他接到命令后,故意拖延时间,致使张巡失救、睢阳失守。
尽管张镐后来杖杀闾丘晓为张巡报了仇,唐肃宗也听从李翰等人的建议给予睢阳守城将士应有的表彰,但彼时天下的舆论却似乎还不愿正视张巡等人的付出。唐朝人为张巡带头吃人之事,一度陷入了历史文明的困境中。
诚然,带头吃人,无论出于何种高尚的目的,在一个文明的社会里都是无法容忍的野蛮行径,可张巡之罪,不也是当时睢阳城全体军民的共同选择吗?正如明朝人李贽在《史纲评要》中所言:“(张巡)不依古法,人自为战,虽古大将不能过也。人知必死,莫有叛者,号令如此严明,足矣。何必如吴、白辈下毒手乎?勿以成败论英雄可也。”
张巡被杀五百年后,文天祥在《正气歌》里写了这样一句:“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将张巡视为榜样,激励自己不屈抗敌。
到了明清以后,在官府的推动下,张巡、许远双双封神,世称“双忠公”,受到后人的祭祀和崇拜。双忠公信仰,起自中原,现仍流行于广东潮汕地区。
或许,历史本身就是一种选择性记忆,也是一种选择性遗忘。当残忍被剥离后,信仰便冉冉升起,为千秋万代所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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