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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50

剑舞·扇舞·狮子舞

金 庸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这是杜甫描写剑舞的诗句，这两句诗写出了剑舞动时沛然而来、莫之能御，静时抱元守一、端若处女的状态，我们这次在中国民间艺术团演出中所见到的剑舞，虽说没有杜甫所描写的那么壮美，以致“天地为之久低昂”，但舞中动静之致，却确是表演得波澜起伏，矫捷慷慨。

舞蹈中有三个主要的因素，那就是节奏、构图与表情。在剑舞中，最引人注意的是充满着我国古典情调的节奏感。八位少女忽而横剑端立，蓄势待发；忽而互相击刺，飘然游走。音乐中的休止符，重要性和音符相等，一个静寂，常常令人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感觉，正如我国国画上的空白，在构图上的作用和图中的人物山水本身相等。剑舞中的节奏，和西洋舞蹈截然不同（荷花舞与扇舞的节奏，东方色彩就似乎没有这么强烈）。它不是如水般流动，而是有许多停顿和凝持。这艺术上的“顿挫”，就和“抑扬”那么同样激动人心。苏联当代大作曲家哈却都梁有一个著名的舞曲《刀舞》，我们在收音机中时常可以听到的，那情调就全然不同了，那是呼呼风响的劈刺，是一群男人在大草原上驰马挥刀。但我们这剑舞却是刚健中含有婀娜，由女性来舞剑，是在阳刚之中加了阴柔的质素。

剑舞在我国已有悠久的历史。到了明代，一般古典舞蹈都被吸收到当时集全国戏曲之大成的昆曲之中。剑舞的编者汪传钤先生是昆曲名家，剑舞中的许多花式都是从昆曲武戏的套子中化出来的，也就是说，把本来已融化在昆曲中的我国古典舞蹈，再从昆曲中提炼出来，用来单独表现。看这剑舞的时候，我当时有一种极深的印象，就是姿势的丰富。每次我都以为已经完了，哪知后面又出来了新的样式。我们最近看过苏联芭蕾舞纪录片《罗密欧与朱丽叶》，其中那个比剑的大场面，其实就是一场组织得很好的剑舞，和我们这剑舞相比较，击剑的真实感是要强得多，但其中没有我们这样悠久的文化传统，讲到细致、丰富和节奏的多种变化，那就远为不及了。要知我们这剑舞中这样繁多的动作，是一个人的天才所无论如何创造不出来的，说不定当时杜甫所描写的剑舞，有些动作也辗转流传下来，而在这个剑舞中出现了呢。

大概因为这舞蹈对舞蹈者的要求极高（昆曲武戏的演员都从小练武功），所以演出的纯熟，似不及动作比较简单的扇舞和《采茶扑蝶》。

扇舞把我们带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境界。那是我国东北延边一带少数民族朝鲜族的舞蹈。提琴手轻轻地奏着拨弦，舞蹈者在每一次音乐的停顿中出来一个。我想可以用花的开放来比拟这个舞蹈。象征着生命由静止而增多，而繁盛。这舞蹈中所表现的是“发展”和“运动”。

舞蹈者起初是一个，后来是两个、三个……就像冬季刚过，新生的嫩芽慢慢从泥土中茁长起来。她们手里的扇子本来是折拢的，突然，像在一个温暖的春天早晨，百花齐放了。扇子是半圆形的，她们把两个半圆并成一个圆形，构成了生命中的完整无缺。音乐中露出了逐渐活跃的先兆，果然曲调突然快速起来，舞蹈者手中的花扇此起彼落，真如千红争春，万艳竞芳。她们排成了两列，前排的扇子收拢了，后排的扇子张了开来，后排的收拢了，前排的又张了开来。这不是显示着生命的永无断绝吗？旧的消灭，又有新的出来。或许，设计舞蹈的人并没考虑到这些哲学上的概念，但这舞蹈使人感到的，却是这种由少而多、由平淡而绚烂、由缓慢而到快速的不绝运动，不断发展。

这个舞蹈的构图很美，到后来只觉得一片花团锦簇。舞蹈者穿着朝鲜族的民族服装，腰身很高，更加显得下肢的修长，因而衬托出身材的苗条。今年巴黎与纽约的女子时装，流行的就是这种高腰装。

扇舞舞曲的音乐组织得很完整，就像一个小小的交响乐，好似包括了“慢板”“如歌行板”“谐谑曲”“快板”四个小乐章。

我国自古即有文舞、武舞、舞兽之分。《礼记·内则篇》说“至十五岁学舞象”，那就是模仿兽类而舞蹈。剑舞是武舞（《尚书》中所说的“干舞”），扇舞是文舞（《尚书》中的“羽舞”），狮舞就是舞兽了。狮子舞最大的优点，我想是有趣地表现了狮子勇猛而顽皮的神态。这头狮子真是表情丰富，我想它大概是一头年轻的小狮子吧，又是爱娇，又是精神勃勃。一般解释这舞蹈是表现勇士驯服猛狮的经过，我个人的感受，却觉得勇士与狮子之间，亲热的戏耍更多于驯服、反抗和搏斗。如果是驯狮，那么狮子初时显然应当很凶，这与舞蹈中狮子的性格不大符合，那勇士似乎自始至终在逗弄，在和狮子很友谊地闹着玩。当狮子表现搔痒等动作时，勇士有一段时间的静止，这一点在舞蹈上似乎不够紧凑。在内地表演狮子舞时，经常有两只狮子出台，有时多到五只狮子，那么勇士就会紧张得多了。在这里是受到了舞台面积的限制。

狮子舞要求两个人动作的一致，而“两个小伙子摔跤”，则要求一个人两种动作的不一致，这与“划旱船”“哑子背疯”“跑驴”等民间舞蹈有共通处。这次演出中，有一种稚拙之美，表演得颇有层次。

1956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