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楚朝第一位皇后。
跟着皇帝在乱世中打下一片江山，扶持他成功登上皇位。
曾经他轻轻蹭着我的颈窝，许诺我：
「婉婉，你会是我唯一的妻子。」
可是登上皇位后，他转身就对着后宫的美人嘘寒问暖。
甚至连宫中的乳娘都妄图取代我，试图教坏我的儿子。
1
我儿子的乳娘是我亲自挑选的。
国家刚刚安定，我日日忙碌得脚不沾地，生完孩子不久后，就马不停蹄地跟着夫君处理事务。
那时候，宫里的太监带上来一群人，我随手指了一个丰腴的女人。
就这样她成为了天宝的乳娘。
准确来说她陪伴天宝的时间，比我多多了。
我每日关心的不是农民的收成，官吏的安置，百姓的安居乐业。
就是打理着后宫。
虽说我夫君不曾有过其他女人，但是抵不过那些王公贵族要把各色的美人往宫里送。
不管再怎么讨厌，我也要管好她们的吃喝拉撒。
长久以来，朝廷后宫我来来回回地打转，几乎分不出一点时间陪伴天宝。
甚至我再一次见到我的儿子，是在他的周岁宴上。
2
皇帝的长子，未来的太子。
周岁生辰的时候，宫中自然是大摆筵席，宫人都穿得喜气洋洋，仿佛是有天大的喜事。
连我那素来勤勉的夫君，都下令要休沐三日，普天同庆。
人前威严尊贵的天子批完最后一封奏折，狠狠松了口气。
他将头埋进我的颈窝蹭了蹭，轻声道：「婉婉，我们终于可以休息一下，去看看天宝了。」
我的夫君在朝堂上独当一面，而在我这里却总是卸下防备之心，依赖着我。
我也放下手中的纸笔，抱住了他。
我们从寻常的夫妇走到今天这一步，比起皇上，我更愿意称他为夫君，我的丈夫。
到达天宝的寝宫时，已经是中午了。
越往里走，我就越发察觉到不对劲。
我素来同着皇上东征西伐，没少跟一些难缠的文官打交道，察言阅色的水平自然是一流。
所以当我看到跪了一排的宫女皆是桃红柳绿，个个面带春色。
我寂静许久的心突然多了几分危机感。
但皇上好似并没有察觉到，反而很是满意今日的阵仗，说着便要将万两黄金赏赐下去。
我在一旁看了许久，终究还是沉默不语。
3
天宝是被乳娘抱上来的，穿金戴银的乳娘在一众丫鬟里更是扎眼。
她一上来就直接掠过我，将天宝递给皇上。
她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皇上您忙归忙，可不能不管小天宝，可怜的小天宝一出生就没见过您几回。」
「皇上可要多来，不然天宝可要忘掉您这个父亲了。」
句句不离天宝，可句句都暗示着皇上。
其实这也要怪我。
当初我虽然没见过这乳娘几面，但惦记着她照顾天宝的劳苦功高。
所以从不曾少过赏赐。
可如今见到她这般招摇地在皇上面前，我竟有些后悔。
她见皇上抱着天宝逗弄，面上更是高兴，用帕子捂着脸娇笑。
全然不把我放在眼里。
内心深处冒出的一丝憎恶被我强行压下。
我是一朝皇后，自然不会允许自己同一个低微的奴仆置气。
更何况今天最重要的是天宝的生日。
皇上难得的龙心大悦，碰碰天宝的小脸，又挠挠他的下巴。
乳娘也笑得花枝乱颤，身体有意无意向皇上靠，好似他们才是一家人。
倒是显得我多余了。
皇上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天宝这么大了，可会说话？」
这句话可刚好对上了乳娘的心思，乳娘高兴道：「当然，天宝快叫一声父皇！」
乳娘显然是早有准备，就等着皇上发话了。
天宝吐着口水，对着皇上叫着，父、父。
虽然叫得不完整，却让皇上喜不胜收，当即又赏下十箱西域贡品。
我默了默，上前道。
「天宝，叫一声娘。」
天宝竟然听懂了，张口就叫了声娘。
不过却不是对着我叫的。
天宝手指着那貌美丰腴的乳娘，一声娘叫得清晰洪亮。
4
周岁宴过去之后。
我本来应该发一通脾气，然后将那胆大的乳娘发卖，以解我心中郁闷。
可我不知怎的总是逃避处理这件事，只是草草将她调到偏僻的膳房就作罢了。
我总是在想不应该过多计较，或许是我多虑了。
一切也有可能只是无意所致。
可是那日，天宝口中叫的娘不是我，而皇上却依然毫不在意，只觉得天宝太小不懂事。
我若执意追究，倒是显得我无理取闹了。
于是这件事便不了了之，谁也没有再提。
其实我心里知道，我应该狠心一点，以绝后患。
可偏偏每当我看到夫君那疲惫的眉眼，到嘴边的话又默默咽了回去。
就在我踌躇不定之时，意外又发生了。
天宝离开了乳娘，竟然不吃不喝成天哭闹，别的乳娘来喂他，他还狠狠咬回去。
此事传到我耳边时，天宝已经在寝宫里闹了两日了。
我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就见到一群婢女拿着各种碗勺想要喂上天宝吃一口奶，一旁新来的乳娘也是束手无策。
我抱过他，他却在我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哭喊着，口齿不清地叫娘。
我心里跟被扎了似的。
我这个娘就在这里，那他口中的娘自然是那去烧柴火的乳娘了。
我突然间很是迷茫，我在想我一味投身国家大事，一味地南征北伐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我的亲生儿子不认我，我又在整宿整宿的忙碌中耗光精力，早早衰老。
或许这就是我有危机感的原因，皇上的江山越来越大，宫里的美人越来越多。
而我早已经不再年轻了。
那日起，我下了死命令。
除了教书先生，谁也不准同天宝过多交流，只需尽到乳娘的责任便可。
不知分寸者，杖责二百。
同时我也尽力抽出时间陪天宝，好在我在这宫中说一不二，命令一下似乎成效显著。
再也没有传来天宝哭闹的消息。
5
我本以为以后天宝会就这样顺利长大，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太子，事实上是我过于天真了。
人一旦当了母亲就容易心软，这就导致一向杀伐果断的我栽在了心软上。
那日我难得有空，便提前几个时辰去到天宝寝宫。
当我走到寝宫门口，我看到一个身影仓皇地往外跑。
我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呵声拦住她。
那人颤颤巍巍地停住，却久久不转过身来。
我气血上头，也不顾礼仪，冲上前去扯过她。
那竟是先前的乳娘！
我这才知道，我以为早早解决的事，其实一直都是假象。
我一巴掌扇了过去。
乳娘娇弱地倒在地上，看上去弱不禁风。
她哭得梨花带雨，好生委屈。
「我不过是想见天宝一面，娘娘手下留情。」
我看着她那装模作样的姿态，知道她是故意演给众人看，让我落个毒妇的名声。
可是她不知道，我上过的战场比她劈过的柴都多，我杀过的人更是不在少数，怎么会怕宫中的三言两句。
「你何止是想见一面，你是想将本宫的儿子据为己有。」
「拖下去，杖毙。」
我毫不留情地吩咐手下的丫鬟道。
这时，宫道另一边慢悠悠地来了一座轿子。
是皇上。
他看完了全程，远远地叹了口气，好似觉得我无理取闹了。
「婉婉，何必为难她呢。」
我的声音更冷：「哦？你觉得我是有意为难她。」
皇上略显无奈。
「她只是一个乳娘，还是你亲手挑的乳娘。」
「她来寝宫或许是因为她想念天宝了，毕竟相处过那么长时间，你不要疑心太重。」
我沉默下去，此刻争论已经没有意义。
在战场上我们是并肩同行的战友，而此时我们并没有站在同一战线上。
我看着昔日近在咫尺的脸，只觉得他隔得好远好远。
远到我需要跪在地上说一句。
遵命。
6
后来的日子我将自己缩在自己寝宫，不再过问朝堂上的政事，也没有管那乳娘是死是活。
皇上几次来寻我，我皆是闭门不见。
那日他站在寝宫门口，宫门紧闭着。
我身边的丫鬟檀香已经来传了五次话，每一次她将要出口，我便打断了她。
我一生听过太多的假话，有时候我也辨不清真假，我不愿再次听到的谎言，却来自此生最信任的夫君。
他见我仍是不愿意见他，竟是在宫门前待了整整一夜。
那日的雨瓢泼而泄，好似能将世间一切污浊悉数洗净。
可再大的雨也填不了沟壑般的间隙。
我打开门，记忆中青松似的男人如从前千万次一般站在我眼前。
我努力从他身上寻找从前的痕迹，可那点痕迹也说服不了我。
他不是从前那个他。
他冻得瑟瑟发抖，仍是轻声唤我。
「婉婉。」
「不要生气，婉婉。」
我站在檐下，他站在雨里，只隔着凄凄的雨幕，又何止这凄凄雨幕。
最后，他拿起一枝梨花，那梨花经过风吹雨淋，已有枯败之色。
他为我簪入发中，想要抱我。
我闭着眼，任由他将我拥入怀中。
7
檀香说，我很幸运，能让皇上都如此痴情，能让天下之主都为我低头。
那时我正为天宝缝着衣服。
听完檀香的话，我却没有小女儿家的甜蜜，或许我早已过了为一两句话就羞得脸红的年纪。
又或许……
我扯开这个话题，提起了后宫选秀。
六月正是后宫选秀的日子，宫中多了不少美人。
我虽无心此事，却不得不露面。
我和他同坐高位之上，后宫的嫔妃们陆续在殿前低头施礼。
美人们都想趁此机会努力表现，一时间百花齐放、美不胜收。
我一眼扫过去，只觉得无趣。
忽然一阵香风吹来，清凌凌的兰香从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随即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急匆匆地跑来，一进殿便衣衫飘飞地跪在地上。
「臣妾来迟，还请陛下责罚。」
皇上自然不会计较，反而随和地问起了她的名字。
我侧头看了看身边的人，他直直地盯着殿前的美人，眼睛一眨也不眨，眼里是许久未见的惊艳与……欢喜。
那个眼神，我再熟悉不过，因为我倾慕的郎君，也曾这么看我。
我笑了笑，主动搭话道：「你可是今年的秀女？」
「回禀皇后娘娘，臣妾确实是刚进宫，不知规矩，这才误了时辰。」
不愧是美人，连声音都听着令人愉悦。
「空谷幽兰，蕙质兰心。」
「陛下，不如将这位秀女封为兰美人如何？」
8
当檀香愤怒地同我说，那新来的兰美人得了宠幸时。
我并不意外。
当天下都收入囊中的男人再遇到了心悦之人，岂会轻易放过。
我曾嫉恨天宝的乳娘，嫉恨她想要将我取而代之。
可想取代我的，又何止她一人。
更何况那兰美人不止貌美，更是有手段。
我对着铜镜观摩自己如今迟暮的容颜，虽能窥见当年的风华，可终究是回不去少年。
想起那日兰美人惊艳四座的美貌，终是叹息一声。
我带着檀香去了梨园。
此时正值盛夏，自然看不到梨花。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脚下踩到了个东西，将那东西拾起。
竟是一枚玉佩。
我还未将玉佩上的图案看清，玉佩却突然被人夺去。
檀香立刻上前。
「你是何人，竟敢冲撞皇后娘娘！」
那人作着揖单膝跪下。
「臣名魏松，得陛下恩准看望魏妃娘娘，还请娘娘恕罪。」
他虽然跪着，但却不卑不亢，背挺得板直。
魏松……
我不知怎的入了神，待到檀香将我的思绪唤回来，那人已经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年轻张扬的脸，光是看着就是一股蓬勃的朝气。
我一时心乱如麻，挥了挥袖叫檀香将他打发走。
刚走出几步，身后清润的声音传来。
「娘娘若是要赏梨，不如由臣来陪娘娘。」
我的脚步一顿，恍惚间回到了数年之前。
我素来偏爱梨花。于是他哄我时，最爱说的一句是：
婉婉别气，明日陪你去看梨花。
于是，等到天下太平之时，就有了这梨园。
如今有多久没有同他看过梨花了，我也不知道。
不过这梨花却一日日枝繁叶茂，每年开放之时都能落下满地。
我折下梨枝，虽然繁盛，但只有绿叶。
「此时不是梨花的季节。」
「魏大人，你来晚了。」
9
我话说得狠绝，更是将手上的梨枝也抛在地上。
此时我也说不出自己的心情。
我知道我在无理取闹，因为我的过去迁怒了面前这位年轻的郎君。
那人却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走到我面前。
「娘娘怎知没有梨花？」
他弯下腰，虔诚地双手呈上。
一枚玉佩置于手心。
玉佩白润且精致，雕刻的……
正是一朵梨花。
10
我回寝宫之时，突然闯出来几个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小太监。
还未等我问为什么，那几人慌张地行了礼就跑了。
我正疑惑着，殿内传来一声怒喝。
「没用的东西，连个人都寻不到，要你们有什么用。」
正是皇上的声音，他正冲着我的婢女发脾气。
我心中十分不悦，我宫中之人，凭什么任他辱骂。
他见了我，顿时收敛了周身戾气，拉着我便走。
我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气恼地甩开他的手。
他被我甩得一愣，随即慌张地向我解释。
「婉婉，我是有正事来找你，前朝余孽在多地发动暴乱，举着反楚复国的旗号意图谋反。」
「你现在就同我上战场，杀他个片甲不留！」
我并不奇怪。
前朝余孽在战败之后退守瞿州，之后便一直养精蓄锐，也是时候闹上一闹了。
他知道我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向听话，就算他昨日才做了伤我之事，今日也能毫无负担地找我。
我退后一步，轻声道。
「陛下，恕我拒绝。」
「为何不能？每次大战你都是我的幕僚，为我出谋划策，随我上阵杀敌，为何去不得？」
是啊，我做惯了他的身后之人，为他一点点铺平道路，助他成就霸业。
我以为我们两情相悦能走到最后，我以为我能成为史书上他唯一的妻子，所以我甘愿付出，甘愿沉沦。
可如今，老天爷都要可笑我的单纯。
他好似十分不解，觉得我是在为兰美人之事吃味。
「婉婉你大度些，一朝皇后就应该明些事理。」
好一个大度。
好一个……明事理。
我的心如刀割，已经痛得不是滋味。
到头来，错的竟是我了。
我心中痛意翻涌，说出来的话却出奇的平静：「陛下不妨去翻翻史书，若非灭国之战，哪朝哪代有皇后上战场的先例。」
「你既知道我是一朝皇后，便更不该来找我！」
他这才意识到，我不是同他南征北战的小丫头了，我是一国之母，更是楚朝的颜面。
他看着我的脸，许是在窥我当年的模样。
我知道他开始怀念起那段四处征战的日子。
那段日子，不论我们之间走到何种境地，也依旧割不断剜不下。
他突然瞧见了什么，手向我腰间一探。
一枚玉佩出现他手中。
我心中一慌，正要去夺。
他毫无所觉地夸道。
「这梨花玉佩，与婉婉最是相配。」
他趁着我沉默，将玉佩贴在我脸上，看着我呆愣的模样笑得开怀。
玉佩的凉透过肌肤，将我脸颊上的热意驱散。
他将玉佩放下，吻上那冰冷之处。
「婉婉，等我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