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宏喜 来源:《外交官说事儿》
作者简介
张宏喜 曾任中国驻澳大利亚大使馆参赞,外交部领事司司长,中国驻坦桑尼亚联合共和国特命全权大使,中国驻纽约大使衔总领事,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世界知识出版社社长、总编辑。
我今年83岁,离开老家河南省民权县人和镇龙虎寺村70多年,先是外出住校求学,毕业后到外交部工作。无论走到哪里,心中无法忘却而始终魂牵梦绕的就是家乡的家人。
退休前一心埋头工作,很少顾及家乡家人。父母健在时,尚可利用探亲假匆匆回老家数日。待到两位老人家过世后,回家成了难得的事情。
在京退休后,特别是80岁后,越来越怀念先辈和家乡,常常梦见儿时的长辈与童友、家乡的村貌与田野,小时候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地经常入梦,当年的亲人、熟人一个又一个地在梦里相见相别,似乎我的人生又要从童年起再重来一遍。
1988年父亲去世,不知何因,竟没有通知远在驻澳大利亚使馆工作的我,使我痛心疾首。2018年母亲去世前,我赶回老家,守护着老人家走完了最后一程,算是在尽孝方面得到了些许弥补。
今年五一节和国庆节,我与老伴连续回老家两次,利用假日与兄弟姐妹、众多亲友、乡亲邻居热热闹闹地团聚团聚,极为兴奋。在老家,我与尽可能多的亲友见面聊天,好不快活,成为晚年一大快事,回京后嗓子哑了好久。回老家的一幕又一幕,成为我的美歌美酒,让我慢慢品味品尝,成为滋养我晚年的最好营养品,供我享受。
作者与老伴在院子里晒太阳。
老家原只剩下三间解放前留下的草屋,解放后由留在老家的三弟翻修成砖墙红瓦。母亲去世前,紧急在老院另建三间房,使几十位回家奔丧的亲人有屋可住。
现在,家人的总数又增加了好几倍,分别住在省内外各地,有的三世同堂,有的四世同堂,为实现新的团聚,不能不在另一老宅基地建了一个独院的三间普通民居,以便更多家人回乡挤在一起团聚。我为新室取名“念祖屋”。
在筹划“念祖屋”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农业农村部等国家九部委于2023年7月28日发布的关于《印发“我的家乡我建设”活动实施方案》的通知,通知说: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现在的城里人,往上数三代,大都来自农村,只要有机会,很多人都有回报家乡的愿望。‘乡情牌’、‘乡愁牌’打好了,积极性调动起来了,渠道疏通了,对乡村振兴将会产生很大作用。”
读到习总书记这段话,我激动得久久不能平静,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些话说到了我的心窝里,坚定了我常回老家住住、看看的打算。这不,今年我与老伴又回乡两次,每次都收获满满。
我高中毕业,户口迁回老家,考上了大学,需要到县城把户口从老家迁往郑州大学。老家离县城40华里,步行来回需8个小时。那天,我借了一辆自行车,先沿土路骑车15华里到一个火车站,再上到铁路路基上,沿着铁轨旁边一米来宽的小路骑行,一不小心要么撞到石子堆翻车,要么跌下铁路摔进深沟,累与紧张使我大汗淋漓,来回6个多小时。
2018年3月,母亲身体已极其虚弱,我在北京闻讯立即乘高铁往家赶,800公里才用4小时,到民权站天已大黑。我怕到家40华里的夜路不好走,请接我的外甥女在车站附近找饭店订个房间,第二天再往家赶。她说:“不需要订饭店吧,开车30分钟就到家了。” “30分钟?”我问,她笑着说是的。我半信半疑地上了她的小卧车,果然不到30分钟到家,原来公路已经修到村里,车可以开进院子里。
从一家人累死累活每亩仅产小麦两斗80市斤,到机械化每亩产上千市斤。上学时,假期还是要回家参加劳动的。那时种庄稼全靠人力,使用传统的原始农具,起早贪黑在田里干活,我这个学生实在吃不消,难怪长辈们早早地就弯腰驼背了。一年到头,也就是刚刚收下小麦与过年时才能吃上白馍、白面条,常常是春荒难度,讨饭相当普遍。
改革开放后情况大变,现在可以天天吃白馒头、白面条,只要不是偷懒人,吃穿住完全无忧。耕作全部机械化,供电设备不仅接通家家户户,还接到田里,供抽水灌溉等使用。各种生产生活的现代工具相当普遍,自行车已经淘汰,电动车无处不在,遇到红白喜事,来客的小卧车有些停车难了。农民人人一部手机,天下事尽收眼底。在老家,有农民同我讨论特朗普的事情,知道的不比我少多少。
小时候听父亲说,解放前只有地主人家才可以用一斗小麦换一盒火柴,平常人家只能用土办法取火。解放前,我看到过大人们用一个铁火镰撞击一块小石头,打出火花点燃纸媒子,吹出火苗。这样的办法也不是人人会做的,于是每逢做午饭,就可看到满村手拿一把柴火的女人们,匆匆到已经开火的人家对着火,再飞奔往自己家跑,好回家做自己的饭,这个画面深深留在我的脑海里。
火镰
现在煤气罐可以送到家,还可以用电做饭,自来水可以引进厨房。老家的自来水是光滑的,不用过滤,烧开水没有水垢,与我小时候喝土井里的地表水有天壤之别。
上学时趁暑假回家,我最怕苍蝇爬满锅台与饭碗,饭后拉肚子。今年国庆假期回家时,很少看到苍蝇,使我与老伴甚为奇怪,原来是因为家家建成了冲水厕所,卫生条件大为改善。村里有了专人负责的垃圾桶,晚上有路灯。看来城市化不仅是农民进城工作、生活、上户口,还有把农村本身建设得如同至少是接近城市。
农村更有它天然的好处:
一望无际的庄稼,特别是那麦浪滚滚,令人心旷神怡;
村里鸟鸣不绝于耳的树木也是郁郁葱葱,新鲜空气沁人心脾;
晚上在自己的小院里仰望繁星闪耀的夜空,可以遐想宇宙;
最最重要的是,村里的人家世世代代相邻而居,相见识面,“一表三千里”(引自费孝通《乡土中国》用语),无论何姓,不计年龄,三里五庄,沾亲带故,皆可按辈分排序,喊爷奶、伯父母、叔婶、哥嫂、弟弟、妹妹、舅姨……何其亲切,这就是乡情。城里没有这种乡情。
住在北京的四合院时,邻居们还能天天见面;搬进林立的大楼群,便难得遇上邻居,乃至长期不知邻居是谁。诚然,城市、农村各有其长又各有其短,但乡下已留不住人,大量农民涌进城市,势不可挡。
我在纽约工作时,看到国内报纸讲城市化的问题,说发达国家城市化率远远高于发展中国家。一查美国资料,城市化率高达83%以上,我国的城市化率到2011年才首次超过50%。
在实现现代化的过程中,我国也不可避免地需要解决城市化问题,但我国曾长期是人口众多的农业国家,农村人口占90%以上,要城市化也不能简单照搬西方国家的办法与模式,必须创造有我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城市化道路。
我坚信,无论怎样城市化,我国的农村是不会消失的,即使走进城市的农村人,也一定会有不少人割不断同农村老家的深情,怀念农村老家会成为普遍现象,甚至像我与老伴一样希望常回老家住住。
作者的老伴留影于自家农村大院。大门外即一片树林,所以空气特好,树上的鸟鸣不绝于耳。
一回到老家,我与老伴就吃得好、睡得好、心情好,一切都好,一句话——回到老家的感觉真好!
不是说老家就十全十美、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了,我国仍然是发展中国家,离理想的美好愿景还差很多很多。我们县已脱贫,但我们村还是贫困村,贫困痕迹仍然能看到不少,比起那些先进的农村差距还很大。
即使与过去比,也有退步的地方。例如,邻里关系没有过去好,有的人私心多了,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记得我小时候左邻右舍关系挺好。在战争年代,由于我叔参加了共产党、新四军,敌人侵犯我们村时,首先就是到我们家抓人,邻居多次冒着危险掩护帮助我们。在我小小的心灵中,村里的老少爷们、男男女女大多善良、诚恳、淳朴、忠厚、助人、勤劳、刻苦,他们的优良传统与品质对我影响极大。
从事外交工作,我到过世界各大洲的数十个国家。我发现,像我国这样的农民可以说是举世无双。于是乎,中国共产党、毛主席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无产阶级理论领导一支以农民为主体的军队推翻了“三座大山”,建立了新中国,震惊了全世界。在我们今天的现代化建设进程中,我国农民对建设繁荣富强的祖国始终发挥着不可取代的作用,作出了伟大贡献。
作者向家乡民权县人和镇虎寺小学捐赠自己参与编撰的《中国外交故事》。
作者于龙虎寺村村牌前留影。
作为农民的儿子,我的根在农村。有根才有我,有我必念根。
——写于2024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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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张宏喜
编辑 | 外交官说事儿 贾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