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的父亲匡春基想急于得到儿子求司叫驴办事的消息,可迟迟不见他回来的踪影,于是便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莫非儿子说话不中听,惹毛了司叫驴?仔细想想,应该不会,临走时,他反复叮嘱过儿子,让他先敬烟,再说话,因为他了解司叫驴是个烟鬼,见了好烟会不要命的,所以他觉着自己出的主意错不了,他料定司叫驴看到烟后,是不会尥蹶子的。
匡春基除了一开始挨批斗时的短暂错觉外,心里一直是看不起司叫驴的,即便是把自己斗死,他也不会为自己的事去求这头蠢驴的。可是儿子的事情就不同了,因为自己没仨没俩,匡家也只有这一棵独苗,他为了列祖列宗,为了匡家的延续性,他必须想尽一切可用的办法,去帮助儿子开证明。
要是大儿子和三儿子都活着的话,像开证明这种芝麻大的小事,爱咋开咋开,开不开与他无关,他绝对不会插手的,更不会处心积虑。
都好说,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没想到这句老话在三个儿子身上应验了。他们当中,他最看好的是老大,老大的性格沉稳,相貌堂堂,在人海中,就像启明星那样耀眼明亮,谁知他七岁就惨遭杀害;他最喜欢的是老三,他机灵活泼,在他身边就像一棵开心果一般,给他带来无限的快乐;可惜只活了五岁,就被淹死在水中;他最讨厌的是老二匡夏儒,从小就爱哭爱流鼻涕,看上去就像一顶摔不烂的破毡帽。
他回头想过千万回,这是命,也不是命,都怨自己在穷人堆里太富太显眼,这都是富贵惹的祸。要是自己像周围的穷鬼一样穷,拉着棍子逃荒要饭,那两个宝贝儿子也不会惨遭横祸。
唉——这事儿只能在自己心里想想,不能说出来,尤其是儿子匡夏儒更不能让他知道,他怕儿子记恨自己,他还要指望这唯一的儿子养老送终呢。
在匡夏儒去地里找司叫驴办事的这段时间内,匡春基的心里就像有十八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他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旱烟抽了一袋又一袋,仍不见儿子的踪影。
所以当他听到儿子回来的咳嗽声时,便立刻迎过去,迫切想知道事情的结果,可当他看到儿子那垂头丧气的表情时,便立刻放慢了脚步,他怕自己的急躁心情给儿子产生威压,于是他迅速冷静下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避重就轻地问道:
“儒儿,司叫驴打你了?”
儿子皱了皱眉,挤了挤那双近视的大眼睛,说道:
“没有。”
父亲心情突然缓和许多,他直入主题:
“他拒绝开证明啦?”
儿子不想说话,他怔怔地看着头发花白,驼背弯腰的父亲,痛苦地摇摇头说道:
“没拒绝,但又跟拒绝没啥两样。”
疲惫不堪的父亲似乎添了精神,他鼓励儿子:“到底咋回事?详细说说。”
于是儿子匡夏儒把他与司叫驴之间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父亲匡春基。
谁知他听到后,竟然哈哈大笑:
“原来是让你批斗我啊?这事再好干不过啦,他让你批斗,你就批斗,你不批斗,别人也批斗,横竖都是批斗,我觉着还是让儿子批斗更好受一些。”
儿子匡夏儒痛苦地摇摇头:“我想了,我办不到,哪有儿子斗父亲的?”
父亲急了:“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这点小事都做不成,哪能干大事?”
谁知父亲这一说,儿子更加颓唐,他痛苦地两手合十,给父亲连连作揖:
“您是我爹,又不是仇敌,哪来的仇?哪来的恨?”
匡根基的父爱是无限的,当儿子需要自己时,他就像董存瑞炸碉堡一样,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为儿子炸出一条通道来。
匡春基为了让儿子恨自己,他不顾钻心的疼痛,向儿子揭开了自己内心深处,从不敢触碰的伤痛,他沾着血和泪地对儿子匡夏儒说:
儒儿,我掏心掏肺地跟你说一句实话,其实,你是我三个儿子当中最差的一个,我器重老大,喜爱老三,唯独不喜欢你,你小时候爱哭,死心眼,我没少打你,我对他俩都有耐心,唯独对你没有耐心,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孩子。老天爷都恨我偏心,掐头去尾夺走了我两个宝贝。
我最值得你恨的是,说句心里话,我到现在都不喜欢你,你书呆子气,你懦弱,不会处理事情,你这样的性格,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之前,你听到土改的风声后,曾经劝我卖地卖房,我始终认为你迂腐、狭隘没有眼光,没听从你的建议,直到运动来了,才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我当地主不亏,挨批斗不亏,挨你的斗更不亏。要不是我,你不会受到株连,也不用求人开证明,你最可恨的人不是别人而是我匡春基,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你斗我有理。
说着,匡春基举起攥着拳头的右手,给儿子做了一个样子,他大声喊着自己的名字:
“打倒狗地主匡春基!”
儿子匡夏儒从来没系统地想过这些东西,结果在父亲的控诉中,他找到了对父亲的恨点,他恨父亲的偏心,恨父亲看不起自己,更恨父亲不听自己的劝告,不提前卖房卖地,让家庭成为地主成份,让他受到珠连,他觉着父亲该斗,该别人斗,更该自己斗。
他原本平静的面容,瞬间变得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眼镜后面的一双瞪大的双眼犹如两把匕首,直刺父亲。
他的呼吸随着父亲的讲述,越来越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仿佛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力量在内心涌动。
他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似乎随时都准备给父亲致命一击。他身上的衣服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飘动,仿佛在为他的愤怒助威。
他看到父亲给自己做的批斗样子,突然产生要批斗父亲的冲动。他发誓为了让父亲看得起自己,下午的批斗会他一定参加。
可痛苦不堪的父亲匡根基,说完那些话后,就像被自己掏空了内脏一样,几乎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