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默庵(1904年10月17日—2001年10月27日),湖南长沙人。
1924年考入黄埔军校第一期,加入中国共产党,后退党。
黄埔军校毕业后,参加国民革命军和北伐战争,1935年任驻闽第二绥靖区司令官兼第十师中将师长。
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后,任陆军第十四军军长。
1938年转任第三十三军团军团长。
1940年任湘鄂赣边区总指挥,兼南岳游击干部训练班教育长。
1941年底任陆军突击总队司令,后任十四、二十六、三十八集团军副总司令,三十二集团军总司令。
1945年当选为国民党第六届中央执行委员,奉命主持浙东地区日军受降事宜。
1948年任长沙绥署副主任兼第十七绥靖区司令官,积极参与湖南和平解放事业,随程潜做了一些长沙起义的筹备工作。
1949年夏,退出军政生涯并移居香港,坚决拒绝国民党要他去台湾的安排。
1949年8月4日,程潜、陈明仁起义通电中将他列为领衔者之一。
1990年回祖国定居,致力于祖国统一事业。
任黄埔军校同学会副会长,全国政协第七、八届常委。
1995年6月起任中国黄埔军校同学会会长。
2001年10月27日,因病在北京逝世,享年97岁。
1
出湖南长沙往北约50华里,到北山坪,有一片由20多个小的自然村落组成的村庄,由于都姓李,聚族而居,就叫北山李家。
那便是我的故乡。
北山李家,在我小的时候约有80余户,500多口人,居住分散,林深户疏,是极普通的农村。
在本世纪初,在全国无数个这样的普通农村,有无数的青年奋起,投入大革命的洪流,可见当年的革命是多么的深入人心,影响是多么的广泛和深刻!
1904年重阳节(农历九月初九),我出生在这个村里。
我的父亲叫李笠云,母亲王氏。
我家祖辈务农,没出过名人、官人。
父母生了我们四个儿子,我是老大,取名李宗白。
老二夭折,老三叫李宗青,老四叫李宗元。
自祖父到父亲这一辈,生活更是贫寒,因为无钱租佃别人的田地耕种,只好靠打短工和饲养家禽、家畜卖些钱度日。
我记得我自四五岁时起,便要上山打猪草。
家里养了十几口猪,猪饿得叫唤起来了,父母就督促我去打草。
北山村有一所完小,三位教书先生,算是村里的头面人物。
村里人对他们很敬重。
从大人们对教书先生敬重的表现中,我看到,读书是很庄重、很神圣的事情。
我稍大一些时,父母便用节衣缩食省下的一点积蓄,送我到完小读书。
走进课堂,我读书很用功,成绩一直很好。
就这样,上学读书,下学打猪草或是做些其他的农活。
童年,很快便在田野里、在书本上飞快地度过去了。
最为快活的,莫过于教书先生当着我的面夸奖我,说我聪明,好学,成绩优良。
我记得,面对先生的夸奖,我的父母常常喜滋滋地哈腰道谢,而我,扭身便再去读书或是做活。
北山村有我一位堂兄,叫李炳烈,在长沙教书。
每逢他回家来,都要鼓励指导我读书。
后来我才知道,他所在的学校是长沙闻名的贵族学校——楚怡学校。
他在学校当主任,主些事。
李炳烈见我聪明、好学,偏爱于我。
我读完初小,正当父母为我继续读书犯难之际,李炳烈找上门来,劝我父母让我到长沙去读高小。
父亲难为情地说:"家里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钱供他到城里念书啊!"
李炳烈说:"就到楚怡学校,我帮助负担些学费。宗白聪慧不凡,日后定有出息,咱不能误了他的前程。"
就这样,有堂兄的资助和提携,我12岁那年,便告别父母,告别故乡,到长沙读书来了。
我就这样走出了北山李家。
2
湖南,地处中国的中心位置。
它背靠九省通衢的都会武汉,下俯两广,东临赣皖,西控云黔川。
出洞庭湖,沿江而下,可直奔江浙,出海口。
湖南又是鱼米之乡,有粤汉铁路纵贯湘东南,无论从地理环境还是交通位置上看,都格外重要。
因此,湖南,又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贾垂涎之所。
辛亥革命之后,北洋军阀企图盘踞湖南为制服两广的基础,南方军阀则以湖南为北进的要地,十数年间,南北对峙,湖南成了南来北往的军事要冲,遍地的司令在湖南招兵买马,扩张实力。
南军走了,北兵来了,南北军队你来我往,大肆横暴,杀掠奸淫,靡所不至。
南北军阀为保全实力,对外扩张,不惜勾结帝国主义,引狼入室,任其蚕食鲸吞。
而帝国主义依恃不平等条约,也争相勾结,扶植地方军阀,疯狂进行掠夺,肆意蹂躏百姓。
社会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北山村距长沙不远,西邻粤汉铁路,靠近湘江,东有驿路通道,因而,不是遭兵匪践踏,便是遇灾民乞讨,民众称之为"兵灾"。
说起"兵灾",我曾概括为三点:
一曰"逃兵"之苦。
军阀混战,南来北往,尤其是残败之部队,军纪极坏。
他们奸淫掳掠,无所不为。
每逢有军队经过,沿线百姓必逃入深地避难,谓之"逃兵",也称"走兵"。
逃兵者扶老携幼,挽车挑担,号啕痛哭之声不绝于耳。
"逃兵",造成房屋闲置,田地荒芜,生活无保障。
我们北山村,位于铁路、驿道夹缝之间,备受灾害。
二曰拉夫之苦。
军阀双方作战,必需兵丁、脚夫。
为充实兵员和运输能力,这些军阀便在街市、农村强拉壮丁。
凡逃避不及者很难幸免。
这些壮丁,多为一家之柱,一旦被军队拉走,时间长短、生命有无保障不说,撇下一家人,生活即陷绝境。
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很普遍,景况甚是悲惨。
三曰逃荒之苦。
由于连年战乱,加上天灾,居民无法在本地生活,遂成群结队远走他乡,讨乞求生,谓之"逃荒"。
记得我十多岁时,亲眼见过好多次这样的逃荒者。
有一次,一队由湖北来的逃荒队伍,男女老少约有百余人,来到村上往进李家祠堂。
其领队的人挨家挨户乞讨,求得一宿两餐。
第二天整队而去,虽秩序井然,但愈发显得凄凉悲惨。
更有一些强征强讨的事情,免不了要大动干戈,两相残伤,惨不忍睹……
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读书,是很艰难的。
我很珍惜学习条件,加倍用功。
每逢假期,回到家中依旧苦读。
在李炳烈的指导下,一个假期要背诵几十篇古诗文,打下了较好的文字基础。
但是楚怡学校是达官贵人子女读书的地方,条件是不错,学费也很昂贵。
堂兄李炳烈为我资助一些,也还要由家中负担一些。
1918年,我读完高小,自思不能再让堂兄和父母为我负担过多的学费,便想转入长沙乙种工业学校读书,早日学点技术,早日走向社会找份工作,独立谋生,奉养父母。
我转学后,学的是纺织。
谁知没几个月,"兵灾"来了,家中生活难以自保,也无能力负担我的学费,我不得不辍学,托人找到长沙的一家酒店当徒工。
这样,大概干了不到一年,"兵灾"过去,我家中生活安定下来,又有了正常的收入,我便又决心继续读书,遂考入长沙师范学校第二部。
从动荡的社会中,我看到教师的职业比较稳定,想早日成为一名教师,谋生养家。
我在长沙师范学校读书三年,到1923年底毕业。
恰在这时,广州革命政府派人来长沙秘密招生了。
3
我在长沙读书做工七年,也是受到湖南革命运动和进步思潮影响熏陶的七年。
清末以来,湖南有许多仁人志士为拯救中华民族英勇献身,顽强斗争,如谭嗣同、陈天华、黄兴等人,这在崇文尚武的湖南,有口皆碑。
在长沙,毛泽东、蔡和森等人团结革命青年,办刊物,搞学生运动,影响很大。
我记得有一次长沙学生集会,毛泽东进行演讲,我也赶去参加。
中间,军阀张敬尧派兵来扰乱会场,驱赶学生,学生们与军队展开了斗争,那场面很鼓舞人。
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读书,也促使我萌生、滋长着济世救民的朴素愿望。
在黑暗的旧中国,孙中山先生领导的一次次革命,虽然屡遭挫折,但是在人民心目中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许多青年把孙中山看作中国革命前途所在。
孙中山在广州成立的革命政府,是众望所归的一面革命旗帜。
正当我在长沙师范学校毕业就要放寒假之际,同学中秘密传送着广东革命政府派人来招生的消息。
我觉得,投奔革命政府,参军救国不仅是谋生的出路,也是救国的义举,于是很积极地报了名。
来招生的是广州革命政府派来的李明灏,他是湖南人,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
我们报名之后,被指派到长沙育才中学进行考试,科目有国文、数学、历史、地理四门,并有口试。
我由于学习成绩优良,口才也好,被录取了。
五六天后,又来到育才中学听李明灏训话。
他的讲话很有煽动性,介绍了广东的革命形势,鼓励我们积极投身军界,习武救国。
同时,也提到由于广东革命政府经济困难,拿不出钱来为大家提供盘缠,让我们自筹30元大洋,然后自由组合,于半月之内启程到广州,还告诉了我们路线怎么走。
被录取的学生群情亢奋。
陈赓、宋希濂等人很活跃,我很快结识了他们。
众人一商量,公推陈赓为领队,定于12月下旬某日出发。
事后,我赶回家中,向父母报知此事。
父母不反对,并积极为我筹措路费,把家中养的猪、鸡全卖掉了,又找人去借,凑足30元大洋。
那时的30元大洋不是个小数,我记得到了广州,除去食宿路费还剩下七八元。
按约好的时日,我们诸同学、朋友赶到长沙小关门火车站,会合后,买了火车票,下午5时启程,后半夜到了武昌。
我是第一次出远门,来到武昌,看武昌人早晨都是吃稀饭,而在湖南,一日三餐都是吃干粮,我还认为是武汉人生活拮据哩!
待问明情由,知道各地生活习惯有许多不同,不由泛起一股思乡之情。
我们在武汉住了两天,在紧靠江边的一家小旅馆下榻。
然后改乘英太古轮船公司的火轮,沿长江而下至上海。
为节省路费,我们买的是最便宜的四等舱船票。
火轮沿江而下,不几日到了上海。
我们又在黄浦江边的一家客栈住了几天,等船。
随后乘外轮到了香港,再由香港换船到了广州,住在越秀公园附近的华宁里。
不几日,长沙被录取的100多名学生,也相继到达。
那时,已经快要过春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