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道17年的长青歌手到初演音乐剧的新人,从由万华宫庙走出来的叛逆少年到公益大使,萧敬腾的每一次自我坚持和突破,都是他回应自己与世界的方式。趁着《胭脂扣》音乐剧在上海开演,新周刊与萧敬腾聊了他的"不完美"的跨界和"不一样"的音乐故事。
作者 | 谢无忌
编辑 | 腾宇
题图丨受访者供图
最近的上海,雨一直下。
4月10日,萧敬腾将在上海文化广场出演《胭脂扣》音乐剧。消息传开,大家才默契地笑称,原是雨神造访。
其实早在2月底,萧敬腾就悄悄进组了。他说,进音乐剧组排练犹如“打卡上班”,每天早上9点开始彩排,晚上七八点才能收工,有时候还得加加班,与团队线上同步,对照排练效果总结,调整细节。
珠玉在前,萧敬腾丝毫不敢怠慢。1987年,同样改编自李碧华原著小说《胭脂扣》,由梅艳芳和张国荣主演的同名电影早已被奉为经典。萧敬腾演十二少,难免要和张国荣比较。
萧敬腾到上海进组排练。(图/受访者供图)
这不仅是征服观众的问题,也是悬在音乐剧主创团队面前的利刃——流行歌手跨界音乐剧圈,会不会只是过把瘾?
进组第一天的萧敬腾,从进门开始就打消了众人的疑虑。他一袭黑色排练服,头发自然垂下,基本素面朝天,将自己完全沉到角色里,能做到放下剧本跟其他演员对戏,连别人的台词都背得烂熟。
“他不是来玩票的,太认真了。”萧敬腾只用了一次彩排,就让团队的主创们起初悬着的心都放下了。
爱哭的“萧十二少”
萧敬腾又哭了。
他数不清自己哭过多少回。每次彩排都让他成为一块海绵,一次又一次沉浸、释放浓厚的情绪。但因为不能影响唱腔,萧敬腾边落泪边克制:“每次剧终收场,我都想再大哭一场,用力将当中的情绪放掉。”
萧敬腾每次彩排都会哭一遍。(图/受访者供图)
“别怕这决定有多蠢”,那些因为背负了诸多期待而不得不吃的苦,萧敬腾在微博寥寥一笔带过。
萧敬腾以歌手身份出道17年,第一次跨界在音乐剧里担纲男主角,这意味着一次重生。他必须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同时做好会被拿来与经典比较,甚至有可能挨骂的心理准备。
一年多前,萧敬腾接到《胭脂扣》音乐剧的邀约。他和太太Summer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出演,同时推掉七档综艺节目的邀约。
Summer还记得,出发来上海前几天,萧敬腾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排练到半夜。好几次快天亮了,她还听到楼下不时传来声音。
“有一天我忍不住告诉他,我偏头痛了,因为我那几天都在焦虑。他问我在焦虑什么,我说感觉好像做错选择了,当初不应该跟你说有这个邀约,应该直接帮你推掉,因为这个不是你在行、有把握的工作。他就微笑地跟我说,不要担心,焦虑是没有用的,我准备好了就行,你要对我有信心。”
萧敬腾说,每次看剧本,心都怦怦跳。他的压力,来自于要在有限的时间里进入全新领域,同时以新的身份征服观众。他在音乐剧面前几乎就像一张白纸,在此之前,他虽然凭电影《杀手欧阳盆栽》拿过香港金像奖最佳新人奖,但也仅有两三部影视剧的短暂的表演经历。
为了跟上科班出身的演员们的进度,2023年9月他特意到上海戏剧学院进修了两个月,跟应届班的学生一样,从解放天性开始,从头学习“声台形表”。
萧敬腾从去年开始就到上海戏剧学院与学生一起上表演课。(图/受访者供图)
音乐剧的舞台感觉,与他过去习惯的全然不同。音乐剧更需要放开自己,想象周边环境,在道具还不齐全、服装也还没到位的情况下,每一次彩排都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表演当中。
这对萧敬腾来说是最难克服的第一关。他本性内敛害羞,还有个怪癖,就是练习得躲起来,自己一个人准备,不让任何人看见:“我觉得练习的过程对我来说是最私密的一件事。还没练好之前,要我在其他人面前表演,比让人看到洗澡时赤裸全身还不自在。”
但他又很要强:“既然做这件事,我就一定要把它做好。到台上我绝对让你看到你要看到的东西”。
除了上课,没有经受过专业音乐剧表演训练的萧敬腾,有特别的训练方法——他提早把同组演员的台词全都录了下来,空出自己的部分。一有时间,他就跟着录音带练台词。进组排练,他融入的速度快得惊人,不时请教演员、音乐老师和导演,自己的动作细节和走位是否准确。
为了回应萧敬腾的沉浸感,剧组的人开玩笑地直接叫他“萧十二少”。
每个人眼里都有自己的“十二少”。(图/受访者供图)
《胭脂扣》电影版里,张国荣的演绎堪称经典,将十二少的风流倜傥、单纯懦弱演得入骨。在如花鲜明热烈的爱情映衬下,他无力抵抗家族和命运的捉弄,活着恍如死去般痛苦。
而萧敬腾理解的十二少并不懦弱,只是逃不过命运弄人。他有对爱情和自由的向往,与如花有灵魂上的共鸣。但“他的悲剧色彩在于,在没法承诺的环境下给了承诺”。
音乐剧里,加了一个片段。十二少和如花面对着笼子里的鸟儿互诉衷情,笼里的鸟儿就像他们自己,渴望挣脱牢笼。他们眼含热泪拥抱彼此唱的《笼之歌》,就像定情曲——“在每个思念的夜里,我毫不犹豫地奔向你,奔向有你的星空,对你的爱无边无际,化作最亮的星。”
跨越50年的爱情故事,浓缩在一场两个小时的、不能NG的音乐剧里,需要高浓度的情绪收放和反复的磨练,也需要极强的舞台表演的掌控力和信念感。而团队当中唯一不是科班出身的萧敬腾,靠的是一个“真”字。
饰演如花的演员说,每次跟萧敬腾对戏,她都容易哭到很难克制。“他不走技巧套路,每次都很真诚,让你相信他就是十二少,很容易让人进到状态里来。”
这番孤注一掷的勇气,让Summer想起了6年前的金曲奖颁奖典礼上,从来没有任何主持经验的萧敬腾独挑大梁担当主持人。“大家都说他疯了。他讲话磕磕巴巴的,当时还被笑是‘省话一哥’,可他就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当时还策划了一个创意表演——零绘画基础的他,在直播镜头前仅用4分钟就完成了一幅倒画。
对于萧敬腾来说,摆平质疑的方式,只有带着勇气和真诚,一遍遍地练习,“练习要得到最好的成果,就是得不要脸,因为会不断地失误犯错,只有面对自己的时候,不需要担心要不要脸的问题。”
整整10天时间,他把自己关在车库里练,练了大概900幅画,最后才有了一次让观众信服、让信任他的人骄傲的表演。
萧敬腾在金曲奖挑战边主持边倒画。(图/第29届金曲奖颁奖典礼)
用直觉与这个世界碰撞
与一般演员从读剧本、背剧本去理解角色不同,在《胭脂扣》之前,萧敬腾从没有读完过剧本。他有阅读障碍症。
小时候,萧敬腾会在哥哥姐姐们看漫画书时感到困扰,他看不懂,也不知道笑点在哪。每次洗澡洗到一半都在浴室里大喊:“哪一瓶是沐浴乳?哪一瓶是洗发精?”父亲总是不理解地大声骂道:“你自己不会看啊!”在学生时代,他就是同学和老师眼中成绩不好的笨蛋。
随着阅读障碍症逐渐被社会认识和理解,萧敬腾也持续做公益,践行着对这一特殊群体的关注。虽然现在有所缓解,但文字对于萧敬腾来说依然有理解的障碍,他需要比常人花更长的时间,才能读懂一个可能并不复杂的文本。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于文字美感的欣赏。对他来说,每一个字像一张图,将字当成画的他,写字更像“画字”。
某种程度上,这一缺陷也为他打开了另一扇窗:“它无形中逼着我学习,如何在不使用文字的情况下认识世界,与别人交往,传递我心中最真实的情感”。
或许正因如此,萧敬腾感受世界的“触角”更依赖于直觉。画画和音乐,是他更愿意与外界沟通的方式。
音乐和画画是他更愿意与外界沟通的方式。(图/受访者供图)
大众印象中的萧敬腾不苟言笑,在媒体面前青涩腼腆,“省话一哥”名不虚传。而现在他显然成熟松弛了很多。采访过程中很容易感受到他的直接,他的棱角分明。他与外界真诚地保持距离,对于媒体采访常用的“最难忘”“最喜欢”这类问题,他说不是有意不说,而是真的选不出来。
“很多人可能害怕跟我聊天,因为我喜欢问个不停。”他在这次采访中,以及此前与两位经验丰富的心理咨询师对谈时,都有这样的习惯。面对复杂的发问,萧敬腾喜欢反客为主,双方激荡而成的火花被整理到《不一样》里,这本书就像萧敬腾面对缺陷的自我剖析。就像心理咨询师周慕姿所说——“像是一面照妖镜,很容易反映出人心中最想隐藏的弱点跟黑暗面。”
萧敬腾平时喜欢用画画表达自己的内心世界。(图/受访者供图)
语言的理解偏差也会碰撞出好玩的火花。有时他像不按常理出牌的大男孩,冷不丁会抖些冷幽默,让你觉得就像台湾青春电影当中的搞笑桥段——
“有没有不喜欢自己的哪一面?”
“这个要说吗?还蛮私密的……我想要小腿长一点,想换一双小腿。”
“如果有平行时空,有想过另一个萧敬腾会是什么样的吗?”
“另一个我?身高一样高吗?高点那他就当篮球运动员吧。”
“测过你的MBTI吗?”
“之前测过好像是INFJ,我都想不起来了,答题对我来讲就很困难。”
与提倡者型人格一致的是,他极其内省和依赖直觉,且身上有一种理想主义色彩,脚踏实地去践行他对社会的责任。
从小在台湾万华的宫庙长大的萧敬腾,年轻时像《艋舺》电影当中的反叛少年,经常为了江湖情义,用拳头与世界对话。
他多次在公开场合坦承,年少有霸凌别人的经历。他也曾为年少无知付出过代价,所幸在青少年辅导组的两年,辅导员的尊重和理解,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两年里,他在辅导组义务教学打爵士鼓,接触到社会上很多不一样的人。
萧敬腾在央视《开讲啦》节目讲述青春叛逆的年少岁月。(图/视频截图《开讲啦》)
“从那时候我决定要转变,反转自己的人生。”他不但深刻反省,还以自身为例,站在反霸凌的公益行动一线,警醒陷入迷茫的青少年。
萧敬腾在台湾办了个电竞学校,也通过篮球跟很多青少年交流。或许因为亲身蹚过浑水,他才对青春的叛逆有更深刻的认识。他通过自己的成长和跟不同人群的沟通,明白教育并不是追求效率和统一,而是尊重和理解多元,“我们都是在寻找一个过起来最快乐的方式,而不是压迫天性。”
“省话”的萧敬腾,谈起教育像打开了话匣子:“每个人的天分都不一样,当然就会有少数人没办法适应,我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希望每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孩子都能被理解。跟他们说多少遍为未来努力其实没有用,而是告诉他们现在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先为兴趣而努力,这个兴趣才有可能成为未来。”
野生的杂草
站在挪威的某个不知名的小岛上,萧敬腾有种莫名的归属感。
海滩是没有被开发的处女地,野花野草恣意生长。海浪一涨,海草和海胆推搡着涌上沙滩。
“那种感觉很奇妙,虽然没有漂亮的建筑物或者壮美的自然美景,你就是会喜欢它,因为它很自然,很野生。”
在挪威的小岛上,萧敬腾找到了一个纯粹的歌手的状态。(图/受访者供图)
《野生》音乐专辑的灵感也涌了上来。这次挪威的音乐之旅,让他找回了作为歌手的纯粹。
在挪威待了半个月,萧敬腾每天都在与自然万物邂逅。尽管家里已经有了5只猫6只狗,但他还是差点再带回来一只野猫。岛民们简单自然的作息规律,让他放下了都市的节奏,心安理得地不分黑夜白天,“他们天还没黑就已经睡觉了”。
挪威靠近北极圈,有独特的天文日昼现象,这被作词人李焯雄记录在了《白夜》这首歌里——每年的某个季节,午夜里会出现不落的太阳,夜里有日,日里有夜。当光出来的那一刹,那个临界点是曙光,还是暮光,你又会如何理解这两面?
为了不预设歌曲的情绪,他特意把词曲分开练习。到挪威后,当他进入录音室,听到《白夜》的歌词时,眼眶湿润了。准备录音时,他突然情绪上涌,背对着制作人和录音师流下泪来,甚至将自己关在旁边的房间,平复心情后才能重新开始录制。
录制《白夜》时,萧敬腾情绪失控。(图/《野生》纪录片)
录完后,制作人梁翘柏问萧敬腾想到了什么,他说:“我什么都没想,就是旋律加上这个歌词,就好像我们在看一部电影一样。你在看电影的时候,不需要曾经感受过,也可以感受它的悲伤。”
他说,歌词中最触动自己的是“对比”:“每一句都是对比,用大自然的反应去反衬人性,中间总有纠缠不清、难以割舍的地带。就像歌词里说的‘你的曙光也是暮光,在绝望的尽头就是希望’,每天每对恋人可能都在发生这样的故事。”
这番话,似乎印证了他的直觉至上的思维方式。他把文字化成电影画面,不带预设,沉浸到情感里去,这是感染听众的开端。
直觉本来就带着一股“野生”的感觉。野生一词,能很好地概括萧敬腾的音乐之路。从未受过正统音乐和乐器专业训练的他,靠着对音乐的热爱,在演艺圈直来直去,野蛮生长。
17岁就在台湾民歌餐厅唱歌的萧敬腾,从来没想过要进入演艺圈。后来被朋友推荐上了2007年的《超级星光大道》,19岁的他顶着爆炸狮子头和“黑蜘蛛”的外号,给当时的夺冠热门极强的挑战。
萧敬腾与杨宗纬当年的这场踢馆赛,被媒体评为“既生瑜何生亮”的现代版,也让观众就此记住了那个爱哭的、不服输的萧敬腾。
爱哭的“黑蜘蛛”,是萧敬腾最早给外界留下的印象。(图/《超级星光大道》)
音乐曾经拯救过萧敬腾。摇滚乐和爵士鼓是叛逆青春期的解药,是情绪的出口。音乐也是他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渠道。它不是冰冷的工具,而是有生命力的——“它不是所谓的规则,当你用规则和格式化去看待一件事,那就更难了。但是你用生命去感受它,我觉得其实也没有这么难”。
出道17年的萧敬腾,在音乐上依然有极致矛盾的两面:在万人演唱会的舞台上,他可以释放最大的能量,又跑又跳,压台撑场;但聚光灯和音响一关,他是喜欢躲在一旁很害羞,害怕尴尬,喜欢宅在家对着猫猫狗狗的I人。
家里有5只猫6只狗的萧敬腾,喜欢宅家。(图/受访者供图)
从19岁“凭着直觉”签下Summer的经纪公司,除了音乐创作,他在其他方面更像被保护、被照顾的人。2023年,萧敬腾公开向Summer求婚,这个见证了他从19岁到35岁成长的女人,日常帮他对外交往、打点生活的人,成了他最爱的妻子。
太太Summer林有慧是他工作和生活的伴侣。(图/萧敬腾微博)
在Summer看来,萧敬腾跟刚出道时相比没变,还是很单纯。“他非常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对外界都好像有些与世隔绝。”
面对当下流行音乐市场的变幻莫测,音乐人或许总在商业市场和遵从内心创作这两者之间摇摆不定,而萧敬腾更愿意脚踏实地。他称自己在两者之间“反复跳跃”,或许这也不失为一种平衡的姿态:“我喜欢的东西一直在变,想要在音乐上探索的地方也一直在变。我个人感觉这种趋势可能离大众市场会越来越远,但我并不会排斥我以前的流行歌。”
他理解当下做音乐的市场环境就是如此,而自己并不擅长做仅仅只有悦耳功能的网络爆款歌。他觉得,坚守自己的创作理念,才能等来“同频共振”的缘分:“很神奇的,我也不敢相信,第一张专辑里的《海芋恋》是在第二张《王妃》之后火起来的。我还是坚信好的作品终究会让人听到,时间会证明一切。”
萧敬腾称现在非常喜欢Fusion Jazz这类型的曲风,对于流行乐也有自己的坚持。(图/受访者供图)
在Summer和助理看来,萧敬腾是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和细节控。
上台时如果穿一双不合脚或不喜欢的鞋,他会整个人都感到不舒服,对演出产生影响,“他对自己要求非常高。他在表演中出了差错时,他不会对工作人员发脾气,但你会看得出来他脸很臭,看得出来他在自责。”
因为他的完美主义倾向,我问萧敬腾怎么理解新歌里 “不完美地,才是完美地”的歌词。他的解释很浅白,但又非常接近人们内心的声音。
“有时候我唱歌可能里面一个发音没发好,一个咬字没咬对,或者晚起一个拍子,其实可能根本没有人在意我,而我自己可能会懊恼两个礼拜。现在我会慢慢告诉自己,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其实也就是这句话,不完美的结局,那才是我们活着的意义,因为我们曾经为了完美去追求,但是过程中总是不那么顺利,那个才是值得我们回忆的东西。”
他最后补充的一句,像是给这次“不完美访谈”画上了圆满的句号——“不完美才是我们聊天的本质,对吧?如果一切都这么完美,它可能就没什么好聊了。”
校对:遇见;运营:鹿子芮;排版:甘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