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一个早晨,醒来太早,但返回梦里为时已晚丨周末读诗

新京报书评周刊 2024-08-24 12:00:41

早睡早起很好,但我做不到。再好的行为,如果变成必须,非如此不可,那就成了束缚,成了压迫。为人在世,遭受的压迫已经太多。

凌晨三点半,我常会自动醒来,完全清醒,可以起床了,但是站在阳台上望望外面,世界如此荒凉,遂又回到床上,起来做什么呢?

我佩服海明威的早起,佩服那些凌晨写诗的人,还有早起看日出的人。

撰文 | 三书

杜甫的早起

明 顾懿德《春绮图》

《早起》

(唐)杜甫

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

帖石防隤岸,开林出远山。

一丘藏曲折,缓步有跻攀。

童仆来城市,瓶中得酒还。

春天不是早起的季节,但那年春天,杜甫却常常早起,因为颇多“幽事”。

公元760年,历经数月跋涉,九死一生,杜甫和家人终于抵达成都,随后便来了春天。在朋友们的资助下,浣花溪畔草堂落成,一家人生活暂得安定,他的诗气象也因此不同。

杜甫在成都的诗,就像成都,平易松弛,风光旖旎。他的早起,不为别的,只因已是春天,他要把新家修缮好。“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幽事即幽静之事,与尘俗不相干。卜居江村,所喜即在此:“浣花溪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

中间两联展开,且看何谓幽事。“帖石防隤岸,开林出远山。”春江水涨,恐堤岸隤坠,帖石以巩固之。春林蓊郁,远山被蒙翳,开林以显露之。也就是说,杜甫清早起来,在草堂周围干了些体力活。此即幽事?在他看来,是的。这些体力活虽然泥土气,但绝非尘俗之事,对于一个乱世漂泊的诗人,简直可称雅趣。

境分外内,幽不仅关乎外在,更关乎内心。心里幽静,才是真的幽静。“一丘藏曲折,缓步有跻攀。”一丘指草堂,意即小块地方,杜甫不嫌其小,且觉得这里够好,地方不大,却曲曲折折,藏着许多有趣的事物。缓步草堂近周,出入高下,亦足乐矣。心中恬淡,衡门之下,可以栖迟,百花潭水,可以疗饥。

庾信《小园赋》曰:“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杜甫的心情类似庾信,他确乎推崇庾信,称赞李白诗时,他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

这首《早起》,尾联甚奇,“童仆来城市,瓶中得酒还。”仿佛正在江岸筑石,或缓步林际,抬头遥见童仆归来,手里捧着一瓶酒。宋元间诗人方回评曰:“杜此等诗,乃晚唐之祖。”此等诗,即结句换意,戛然而止,晚唐诗多如是。童仆从城中沽酒回来,正堪助早起幽兴。

帘间独起人

明 蓝瑛《花鸟册》

《早起》

(唐)李商隐

风露澹清晨,帘间独起人。

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

同在春天,其境也幽,杜甫的早起,是幽趣,李商隐的,则是幽独。

“风露澹清晨”,春风澹荡,露水汤汤,如此新鲜、湿漉漉的早晨。澹,本义是水波摇动,曹操《观沧海》曰:“水何澹澹,山岛竦峙。”引申为纡缓、安然、恬静,唐人诗中多用之,如韦应物的《东郊》:“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亦写一个春天的早晨,他走出吏舍,去郊外旷野散步。

义山起得很早,独立帘间。“帘间独起人”,这句的视角很微妙,清晨静谧,他仿佛离开了自己,从旁窥视,看着这“独起人”。对于此人,他有所怜惜,有所忧虑。

人要学会旁观自己,与现实保持足够的距离,才不至被生活淹没,不至成为感情的傀儡。不仅如此,人还应学会适时戏谑自己,“莺花啼又笑,毕竟是谁春。”不似向来的悱恻,义山此时却幽默,生虽困厄,无妨戏以谑语,心虽不平,还且付之一笑。

文士谓鸟鸣为啼,花发为笑,如此解释便落俗套,莺花啼又笑,乃诗人直观通感,莺花互文。春天的早晨,满是啼鸟落花,孟浩然诗曰:“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浩然起得迟,一觉醒来,春天蓦然已老。

义山的清晨,春天还很年轻,置身其中,他却感觉是个局外人。“毕竟是谁春”,句末反诘,“毕竟”问得心酸,虽在春天,眼前的莺花啼笑,烂漫热闹,全都与己无关,春天显然是它们的。

记忆看见我

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有一首诗,题为《记忆看见我》,同样写早起,开头两句:“六月的一个早晨,醒来太早/但返回梦里为时已晚。”瑞典的六月,大约相当于成都的农历二月,或长安的农历三月,夏始春余,树木交荫。

醒得太早,此是意外,既非杜甫的幽意,亦非李义山的帘间独立。醒得太早,但返回梦里为时已晚。这两句很有现代诗意,语调与节奏平实又耐人寻味。

太早与太晚之间,裂开一段空白,悬置在常规时间之外。诗人接着说:“我必须出去,进入坐满记忆的/绿荫,记忆用目光跟随我。”他走进了空间,时间被储存在那里,即坐满记忆的绿荫。诗人敏锐地感觉到时间和空间的重叠,过去并不在过去,而是隐身于空间。

“它们是无形的,它们和背景/融为一体,善变的蜥蜴。”记忆是无形的,融入背景,被平移到另一个维度,就像嵌入空间的元影像,当你用心去感觉,它就会被激活,瞬间被点亮。

记忆如此之近,他听见它们的呼吸,尽管鸟声震耳欲聋。特朗斯特罗姆这首诗中的体验,我们可以称为神秘,正如他曾经所说,诗的首要任务是塑造精神生活,揭示神秘。

李商隐的《早起》,语言是古典的,感觉却同样现代。他也旁观自己,以一种彼岸的目光,语调疏离,诗中也有重叠时空,春天的绿树莺啼,坐满记忆。记忆不是你,记忆正看着你。

初冬早起

清 王原祁《烟江叠嶂图》

《初冬早起寄梦得》

(唐)白居易

起戴乌纱帽,行披白布裘。

炉温先暖酒,手冷未梳头。

早起烟霜白,初寒鸟雀愁。

诗成遣谁和,还是寄苏州。

冬天昼短夜长,早晨起床时,往往天还没亮。外面天寒地冻,霜风晓月,无论在家人,还是出门人,天亮以前,都会度过一段料峭时光。

大约公元833年,白居易在洛阳,时令已入初冬。某日早起,他随处走走,并无体力活可做,亦无任何事情发生,写诗已成日常习惯,或者更可以说是存在方式,所以他写了一首诗。

他写的也是早起。没有什么事情发生时,早起就是一件大事。“起戴乌纱帽,行披白布裘。炉温先暖酒,手冷未梳头。”因为才入初冬,他起床后,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冷。先戴上帽子,披一件白布裘,趁炉火余温,暖上一壶酒,手冻得僵硬,暂时还未梳头。这些家常琐碎,入诗倍感亲切,尤为真实,每个细节紧扣早起,透出疏懒轻寒的气息。

“早起烟霜白,初寒鸟雀愁。”从室内来到室外,地上结着霜,也许是炉子的残烟,或早起人家的炊烟,烟霜混成一片白。寒气初降,鸟雀寂寂,都显出清愁的样子。

乐天动笔写诗,本来没想着给谁,到了晚年,写诗对于他,不过是跌宕自喜。诗成之后,却有些寂寞,是他在寂寞,诗遂也寂寞了。“诗成遣谁和,还是寄苏州。”他想到刘禹锡,要是梦得在身边就好了。

刘禹锡此时在苏州担任刺史。白居易825年曾被任命为苏州刺史,翌年因患眼疾去职,返回长安之前,他与梦得游扬州,二人诗酒相酬。早起诗不为梦得而写,写完却很想念他。

想起四月初在西安,住在南门附近一家青旅,房间里很闷,某日凌晨三点多醒来,不想再睡,于是逃了出去。街灯白茫茫,往来车辆仍然很多,几个路边摊正在收拾,不知是才忙完准备回去,还是早起刚刚过来。路上竟有不少行人,也不知是夜归,还是早起赶路,勾肩搭背的年轻人应该是刚从夜店出来,一身惺忪的酒气。

早起去街上走走,感觉新奇而怪异。街区楼宇在暗夜里,看上去衰老而疲惫,想象那些黑洞洞的窗口后面,如同死尸般沉睡的一具具身体,他们正漫游在各自的梦里,如果我用魔法把城市移走,他们也一无所知。而我这样在长街短巷游荡,无处可去,本身也十分可疑。

碑林博物院墙外有一行古槐,灯影昏黄,我靠墙坐着,天迟迟不亮。路对面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孩走过,我尽量不去看人,但已经看到了。他们问姐姐在这里做什么,我无法回答,便说:“走你们的路。”话一出口,我猛地想到,这是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里,那个半夜坐在路边的女鬼说的。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王心。封面图为Rea Kolarova画作,有裁剪。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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