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外婆长大,高三时,被爸妈接到了城里,读了A城最好的学校。
我偷偷攒下生活费,想着暑假时回去给外婆买好多好吃的。
但我回去时,外婆已经死了。
据说外婆死的时候,十分悲惨。
身上长满了褥疮,屎尿和血混在一起,发出阵阵恶臭。
爸妈偶尔来一趟,也只是站在门口,把一些吃食一放转身就走。
外婆要艰难的从床上爬到门口,就这么用手拿着吃食往嘴里塞。
路过的人都摇摇头:作孽啊。
1
外婆的葬礼办的十分风光,十里八村都来吃流水席。
宾客吃的满嘴流油,直夸爸妈孝顺。
说这辈子有这样的儿子和媳妇,是老太太的福分。
我眼睛一斜:这福分给你你要不要?
我妈大手一挥,把我扇了一个趔趄,“我就说你这个丫头上不得台面,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没礼貌!”
身后的陶珂赶忙护在我身后:“妈,怎么说姐姐也是跟着外婆长大的,伤心时说些胡话而已,妈您不要放在心上。”
接着又柔声对我说:“姐姐,你心情不好,但是妈也是为了你好,你要是心里真不痛快,就把气撒在我身上好了,我没关系的。”
陶珂瞪着无辜的大眼睛,一脸真诚。
周围发出一阵赞叹声。
不愧是书香世家,教育出来的孩子就是优秀!
不是从小在乡野长大的小家子气能比的。
我连哭了几天,此刻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哇啦一声,正吐在陶珂脸上。
啊——
陶珂一声尖叫!
“陶元,你要死啊!”
周围慌作一团,递纸的,擦身的,我妈更是又急又气,恨不得泼我一身的热油。
“小蹄子,回头再找你算账!”
然后拥着陶珂去换衣服。
陶珂边走边骂,丝毫没有了书香世家的大小姐风范。
“陶珂,你少说两句吧,不怕那些秽物掉你嘴里吗?”
我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戏谑道。
“陶元?”一个熟悉的声音,熟悉到不用转身我就知道他是苏川。
“我还以为你转学到大城市,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呢,怎么还成了受气包了?天天跟这种死绿茶做姐妹啊?”
“行,你就看我笑话吧,随便你!”我有些懊恼,一屁股坐在地上。
“怎么说也是多年的哥们儿了,我怎么会看你笑话呢?”
“乡下不比城里,不用戴上伪善的面具,是人就是人,是鬼就是鬼,撒泼打滚也好,哭爹骂娘也好,用不着伪装。”
“所以,你想不想为外婆报仇?”
他眯着眼睛靠近我轻声说道。
2
“报仇?怎么报仇?刚刚那不算吗?”
“当然不算,那是你不小心为之。要揭开伪善的面具,就要借助他力。”
“什么意思?苏川你有话一次性讲完,不要兜圈子,我现在烦得很。”
“你妈之所以这么记恨你外婆,是因为你外婆把仅有的房子给了你舅舅,自己住在上一辈留下来的破瓦房里,对吧?”
“是的。”
“那你知不知道,破瓦房下面的那块地皮,要被收购了,价格非常可观。”
我瞪大眼睛,“所以呢?”
“你爸妈葬礼摆的这么大,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名声,另一方面,这么一来,那块地皮就是他们的了,毕竟你舅舅面都没露一下。”
“所以,得先让我舅舅知道地皮要被收购的事情,然后来个狗咬狗......但是这样一来,外婆都不能安安静静的走,闹得天翻地覆,也不是她所愿吧。”
“孺子可教,所以这事还得你点头,倘若你不同意,就算了。”
“不过我再多一句嘴,人死灯灭,生前过的辛苦,死后哪怕请三千道观来超度,都只是为了活着的人心里踏实。”
我抿着嘴,低下头思索苏川的话。
“那好吧,就这么办吧。我要的只是一个公道,我爸妈是怎么对我外婆的,这个事实需要大白于天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
“你放心,农村最不缺的就是信息传递的速度和范围,你爸妈以后再也不敢踏入乾元村半步。”
“苏川?”
“嗯?”
“你可真腹黑。”
“世界上最没用的,就是弱者的善良。”
3
下葬那日,我多年未见的舅舅带来了一帮人。
看到棺材就开始哭。
哭倒一片。
“我那苦命的娘哎,被我姐姐姐夫折磨到死,就是为了我们家的地皮哎!”
“明明是能治好的病,硬是给拖死了哎!”
“死的时候身上都臭了哎!连口饱饭都没有哎!”
一片哭嚎中也没有耽误把事情说的清楚明白。
我爸妈和陶珂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咬着嘴唇不说话,抱着外婆的遗像,一直在流泪。
在漫天的嘈杂中,我想着我的亲亲外婆就要永远离开我了。
人群涌上来,把我爸妈、陶珂、我和外婆的棺材围在中间,指指点点。
舅舅又拉起了横幅,“曹美陶祝虐待老人至死,只为抢走地皮!”
还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个投影仪,把我外婆生前的惨状一幕幕放给别人看。
其中还有我爸妈站在门口捂着鼻子,把一袋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然后是外婆艰难的爬行过来,用手往嘴里塞东西吃。
我的外婆,其实是想活着的。
我哭到不能自已,开始后悔自己做的这个决定。
外婆要强了一辈子,并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落魄。
周围的群众再也按捺不住,不停的谩骂推搡着。
“还书香世家,我呸!道貌岸然伪君子!”
“良心喂了狗了,养条狗还知道摇尾巴!猪狗不如!”
“你们这样也不怕遭天谴!狼心狗肺!”
甚至有人开始扔东西,烂菜叶,臭鸡蛋,牛大粪......
我爸护着我妈和陶珂,我孤零零的站在一旁泣不成声,拼命护住外婆的遗像。
突然感觉一阵温热靠过来,挡住了雨点般的烂菜叶,我一转头,是苏川。
我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抱住苏川,嚎啕大哭。
十里八乡很快都称我们家是伪君子家庭,并且直言见一次打一次的那种。
但是我对外婆的愧疚感更大了。
以暴制暴,其实并不是一个最好的办法。
让恶人知道自己在作恶,但是相应也会伤害好人的心。
是种杀敌一千,自损两千的办法。
但是我的力量太薄弱了,自保都很困难,选择这种方式也实在是不得以。
我相信外婆会理解我的。
4
狼狈回城的路上,我爸妈的心情都很不好。
葬礼的钱花出去了,地皮却被抢走了。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陶珂乖巧的安慰着面色铁青的爸妈。
我却在旁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我妈看到我不说话,更加生气,“你个小贱蹄子,耸拉个脸给谁看!”
“你别忘了,你外婆生病的那些日子,我好歹还送了吃的,你呢?你甚至都没回去过一趟!”
“你外婆死之前还在念叨你的名字,直到咽气。”
“那时候你在干嘛呢?读书么一塌糊涂,也融入不进班集体,要不是珂珂拉你一把,你早被别人欺负了!”
说我可以,说我外婆不行。
我大声叫起来,“虎毒尚不食子,你把我扔在乡下,一扔就是十八年,现在想起来我是你女儿了?”
“你对我非打即骂,从来不给好脸色,这个家庭根本就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还有你的宝贝陶珂,好一朵盛世白莲花,实际心思狠毒龌龊,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外婆的死你一直隐瞒,没有对我透露半个字,你不就是想把外婆耗死然后替你做了脸面,吞下那块地皮吗?真不知道你们这种人怎么为人师表!外婆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你们会遭报应的!”
我哽咽着用力说完这些话,巴掌像是雨点般的打在我身上,随即是一阵恶毒的咒骂。
我真不理解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我接回城里,明明我在乡下也过得很好。
司机透过反光镜,一边开车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这滑稽一幕。
书香门第,教育世家,竟也有如此草莽不堪的一面。
我妈让司机停下车,然后打开车门一脚把我踹下车。
“滚吧你,越远越好!”
她完全不顾这里还在山上,而且已经是傍晚时分。
她让我自己走回去。
好,既然这样,父女、母女情谊,就此结束了,我不会再报任何幻想。
余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强大,让外婆死得瞑目。
5
我走了一夜山路。
更深露重,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
满身污泥,狼狈不堪的走到教室门口时,我已经几乎没了力气。
同桌祝卿卿小心翼翼的问我:“你怎么了?你不是说去参加外婆的葬礼吗?怎么弄得这副样子。”
我无力的摇摇头,趴在桌子上。
祝卿卿摸了我的额头,“你发烧啦!”
然后赶紧从书包里拿出退烧药,把水一并递给我。
这时,陶珂走了过来,瞪大无辜的双眼,大声叫道:“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祝卿卿伸了一半的手又缩了回去。
随即一群人围过来,这个拽我头发一下,那个拍我一下,“说话呀,珂妹问你呢。”
“就是啊,珂妹在关心你,你别不识抬举。”
陶珂柔柔弱弱说道:“外婆走了,我姐姐心情不好,大家不要见怪。”说完还忍不住洒泪两滴。
我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站起来推了陶珂一把,陶珂退后了两步,差点摔倒,却被顾淮稳稳接住。
“死绿茶!你别用那个语气跟我讲话!”我怒吼道。
陶珂一脸委屈,“姐姐,我只是想关心你一下的,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果然是在农村长大的,怎么一举一动都像个泼妇!”顾淮哼了一声,轻蔑地看着我。
手依旧稳稳的扶住哭到颤抖的陶珂。
这条舔狗。
周围乱七八糟的都在骂我。
“乡巴佬!”
“土狗!”
“麻雀飞上枝头也还是只死麻雀!”
祝卿卿拽了拽我的衣袖,小声说:“算了算了陶元,别和他们一般见识。”
和他们硬杠到底的结果只能是自己吃亏,因为这群非富即贵的小混混,就是生怕天下不乱的渣滓、老鼠屎,惹上他们,会很麻烦。
但是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抱着与他们决一死战的态度说道:“妹妹这场戏演得不错,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你要是真想关心我,那就把衣服脱了给我,我这身脏了。”
陶珂一愣,紧咬嘴唇。
她不需要出面和我撕,因为她身后有着千军万马。
对付我这种身后空无一人的,简直易如反掌。
顾淮反应最快,质问我,“陶元,你还要不要脸?”
“珂珂也是倒霉,能有你这么个上不了台面的姐姐。”
周围的人你推我一下,他推我一下,哄笑起来。
“我倒是想知道,是谁不要脸?”
人群安静下来,看向门口。
少年的脸瘦削有棱角,半倚在门框上,懒懒的望向这边。
阳光洒在他身上,空气中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周围的女生禁不住开始呼吸急促。
是苏川。
他穿过人群,随意的揽住我的肩头,“你昨天玩泥去了?怎么不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