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寒松
编审 | 陈成
出品 | 1号纪实
七天后,我找到一份活命的工作,在北湖一家油条店学炸油条,老板姓汪,他来自麻城。老板娘告诉我说:四十年前,她的老公——汪老板携带一家老小从麻城沿途靠乞讨来到武汉,经过几十年的打拼,终于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汪老板刚来武汉时,经人介绍进了武汉市马场角一家油漆厂做临时工。-次工厂一车间发生大火,老汪冲进火海,将生产车间泄露燃气的阀门拧固,避免了一场原料罐爆炸的灾祸。他以右手被大火烧掉两根指头为代价,换取来了临时工的转正指标。
汪老板尖嘴猴腮,爱假笑。与他相处一段时间,发现他精明狡猾,心计很深,承诺的东西总不能兑现。
他有二儿三女,前面三个儿女结婚相继从家中搬走,后面两个小的和他们夫妻俩挤住在一间不足70平米的房子里。
为了捞钱买房,老汪夫妻俩提前退休,开了这家油条店。听他们的二儿子国民说,以前和油条面这门苦差事都是由他来干,我来后,这份辛苦之事自然就落在我的头上。
每天凌晨三点钟,我必须起床和面,还要将煤、油、柴火、水等用三轮车从汪家地下室运到北湖街的油条店。接着便是生炉、烧油,师傅开锅炸油条,我站在油锅边拨油条。大概上午十一点半油条炸完,午饭后休息片刻,下午又去粮店、煤店排队购粮购煤,做完这一切我才能休息。
精明过人的老汪担心我一旦学到技术后会跳槽或自已单干,所以千方百计不让我掌握油条配方,毎次和面之前下配料,他都会将我支开,一个人在黑暗中鬼鬼祟祟的,好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的精神透支使他最终不得不把水和面粉之间的搭配比例教给我,即把油条粉、面和水按照一定的比例来和,“和”有要求,要到“三光”,即:面光、盆光、手光。
和油条面这活计很累人,往往和好一缸面后,累得我大汗淋漓。面团和好后,拨油条这一关也很关键。第一次拨油条,老板让我陷入难堪的窘况。
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我将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完后,老板、老板娘、炸油条的熊师傅纷纷来到店里。油在锅里中冒着阵阵青烟,熊师傅站在木案边麻利地盘条、切段,然后往油锅里放着面团。老板娘对我说:“我先给你做个示范,拨油条不难,要做到:眼勤、手快,油条怕痒越拨越长。”
只见老板娘拿着两根长长的木条,将长条两个叠在一起,夹着面团在油锅里自如的来回拨动,不一会一根根又粗又壮、金黄灿灿、令人眼馋的油条便浮在油面上,老板娘将木条递给我:“来,你试试。”我接过木条,双手却不听使唤。
我拨了一阵,感觉到胳膊又酸又胀,似乎那两根木条不受大脑控制,锅中油条横七竖八,有的头小尾大,有的糊有的生,我急得冒汗,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掉。
购买油条的顾客不耐烦了,大声叫嚷着:“快点拨啊!快点呀,乡下伢,不会拨就别拨了!”坐在一旁收钱的老汪见状,顿时露出怒容,对我骂道:“笨,真笨!臭婊子养的,乡里人就是笨。”
他从我手中夺过油条棍,劈头盖脑地向我头上抽来,并且用力将我推出店外,恶狠狠地说:“你脑子不清白,让雨水淋淋,等淋醒后再进来。”
雨水无情地浇在我身上,不一会,我浑身透湿,冻得嘴脸发乌,老板娘实在看不下去,将我从雨中拉回店里。雨水似乎真的把我浇醒了,当我再次接过油条棍时,思维清晰多了,开始运用自如,拨的油条根根又酥又脆。
我在汪家吃饭是不愿坐桌的,因为汪家的小女和幺儿很霸道,适合他们口味的菜就霸在自己面前独自享用,无视我的存在。
他们对我的歧视激发我刻苦钻研技术,我告诫自己:一定要认真学好炸油条这门技术。当老汪按照配方,下好矾、碱、盐的配料,趁他不在,我将这些原材料小心地从面盆中抓起,重新过秤,认真记下各项数据。
我与平时寡言少语的炸油条熊师傅相处很好。每天在他上班之前为他将茶泡好,下班后将他那油腻的围腰、工作服清洗得干干净净,熊师傅把油条技术手把手地教给我,他常对我说:“你把这门手艺学到手,将来不愁饿肚子的。”
我熟练地掌握了盘条、切段、下锅这些技巧。不久,熊师傅辞去了汪家的工作,我也逐渐被重用。
一晃快过年了,家家阳台上挂满的腊鱼腊肉,勾起了我对家的思念。临近年关,油条店生意依然红火,汪老板似乎不想停业过年。
那阵子汪老板格外高兴,好像赚了钱。他常常摇头晃脑哼着家乡过大年的歌谣:
二十三打土尘,二十四送灶神,二十五打豆腐,二十六办鱼肉,二十七洗金漆,二十八刜鸡鸭,二十九家家有,三十夜桃花谢,初一大早年拜了,初二拜亡人,初三初四拜丈人……
大年三十的夜晚,汪老板一家以“除旧布新”的姿态围坐在电视机前欣赏精彩节目,欢声笑语不断!我忍受不了汪家人对我投来的“你是乡下人” 的轻蔑、刺人的目光,洗完脚手后,早早爬上阁楼钻进被窝里蒙头睡觉,但翻来覆去难以入睡,那种漂泊异乡的寂寞感,一齐向我心头袭来。
看到汪家欢度春节的情景,小时候在家中过年的情景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妈妈讲故事,菊莲姐唱歌谣,那场面既亲切又温馨。可如今,父母都离开人世,哥哥、姐姐都成家了,无家可归的我是那么伤感。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汪家老少在客厅里-起欢呼雀跃:“新年来啦,过年啦!” 在新年的钟声中我捂着被子放声大哭起来……
转眼到了农历正月初八,这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汪家屋后的黄孝河边柳枝上开始吐出黄色花蕊。汪老板在头年挣了不少钱,脸上常常堆着笑容。那几天,他破例让我与他的家人同桌用餐,还多发给我一个月的工资40元钱。
他笑着对我说:“来武汉半年多,小伙子脸上皮肤变白了,人也精神了,手艺也有长足的进步。下一步,店里还要增加品种,准备给你物色一个帮手,等生意好了还会给你涨工资,让你早点娶个媳妇成个家。”我默不作声,脸上却露出勉强的笑容。
农历正月初十那天中午。我炸完油条准备收工时,汪老板领来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这位年青人身材有些魁梧,黑红的脸上镶嵌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晴,他身着一件褪了色的军干服,脚穿-双洗得发白的解放球鞋,鞋帮上还有几个补丁。一看是那种吃苦耐劳、心地善良的人。
汪老板指着年轻人对我说:“小卢,你俩先认识一下,他叫陈新民,比你大一岁,是你的老乡,也是红安人。”
听说是乡亲,我很高兴,连忙放下手中的活上前去与他握手,我问他家住红安哪里,他只顾着抿嘴憨笑,半天才回答我的提问:“红安二程上新集。”
我知道,上新集离我们八里镇大约有八十公里,他家与大悟黄陂交界,我家则与新洲麻城接壤。吃完中饭汪老板对我说:“小卢,现在天气快热了,阁楼上太窄小,不能睡两个人,你们俩下午去把地下室收拾干净,以后你们就住在地下室吧!”
打开地下室的木门,里面一片漆黑。我俩点燃一根蜡烛,猫着腰走进去,一股阴冷潮湿的霉臭味扑面而来,地上有几寸深的积水,墙角落还堆放着一大堆柴火,全都发霉,柴堆里几只老鼠蹿出,想到鼠疫,我们不寒而栗。
新民将蜡烛递给我说:“别怕,你举蜡烛照着,我负责清理。”话音一落,他就挽起衣袖,麻利地收拾那堆杂物。接着我俩并力将地上的那滩臭水用盆子一盆盆弄出门外。然后拖着翻斗车去小区那边捡来两车红砖铺在地上。
经过一下午的折腾,原来那个如同猪圈一般的地下室被我俩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总算有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晚上,我俩搬进地下室休息,虽然没有阁楼上睡得舒服,但我俩可在这里畅所欲言。
新民早年丧父,母亲改嫁,他和妹妹随二哥一起生活。后来二哥结婚生子,二嫂对他兄妹俩十分刻薄,经常对他小妹拳打脚踢,小妺忍受不了嫂子的虐待,在一个漆黑的雨夜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
新民本来读书时成绩优秀,他初中毕业后,哥嫂以家庭困难为由,坚决要他辍学回家务农。后来新民忍受不了嫂子的暴戾恣睢,就随村里人-同来武汉捡破烂。同他-起捡破烂的刘老头看着新民聪明能干,多次劝他要趁年轻学门手艺,于是,就把新民介绍到汪家。
他也深深感触于我的人生经历,相同的经历使我们成为难兄难弟,我们紧紧的拥抱在一起。
新民深情的对我说:“未来的日子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不管未来发展如何,永远是一对患难兄弟!”
他起身点燃了一根焟烛,立下神圣的誓言:“口说无凭,血书为证。”
他脱掉身上那件白衬衫,从上面撕下一大块布,把食指伸进嘴里用劲一咬,顿时一股殷红的鲜血从他指头流淌出来,他用鲜血在白布上庄严地写下一个“兄”字。我被新民哥的那份真诚所感动,毫不犹豫咬破我的食指,用淋漓的鲜血在那块白布上写下了一个“弟”字。
我们的血液凝聚在一起,变成醒目的“兄弟”二字。黑夜中,这二字在那块洁白无瑕的白布上闪闪发光,令人震撼!新民动情地对我说:“让血书见证着我们兄弟的友谊吧,它将会鼓舞着我们向前迈进!”从此我俩就以兄弟相称!
夜深了,四周一片寂静。我俩毫无睡意,心情如大海一样波澜壮阔,因为我们今生今世是好兄弟,往后我们的人生路上不再寂寞!我们相互承诺:不管未来的人生之路怎样,是坎坷,还是幸福,我们都要相互鼓励,相互搀扶,共同携手向前。
那晚,桌上的闹钟不停地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我们一直聊到凌晨三点。我们翻身起床,又要开始去挑战新的黎明!
新民哥没有失言,往后不管在哪个方面,他总是以兄弟之义字当头,干重体力活时他总是争先。早上和油条面,我将配料刚下好后,他早就挽起衣袖在旁边跃跃欲试:“弟弟,让哥来,哥有的是力气。”但我还是没让他马上动手,因为和面这门技术,除了力量之外还必须拥有一定技巧。
于是,我一边和面,一边给他作示范,不放过每一个细节要领,他很快掌握了和面这门技术。以后,和面、买煤扛煤、拖面粉,他总是乐意付出,这让我过意不去。他便安慰我:“弟弟,你身体瘦弱,哥体格健壮,你又是弟弟,哥哥照顾弟弟是理所当然,以后就别和我讲客气了。”
白天我们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兄弟俩睡在地下室便是海阔天空的聊天,将心中的苦和闷和盘托出,倒觉得是另-番人生乐趣。
汪家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汪老板又扩大了几个品种的经营,人手显得不够。
有一天,汪老板突然想起在武昌元宝山干休所当保姆的辛萍。
他介绍说,辛萍是个苦命的女孩,父亲过世得早,随后母亲改了嫁,她和奶奶相依为命。正如样板戏《红灯记》李玉和里所唱的: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老汪的二女婿刘伟在红安县当下放知青时,就住在辛萍的家,奶奶帮刘伟烧火做饭、缝缝补补,像亲人一般。后来刘伟返城,奶奶含着眼泪拉着刘伟的手说:“孩子,我在人世的日子不多了,辛萍没有兄妺,往后你就是她的亲哥哥。”
后来刘伟返城结婚生子,但逢年过节他还带着妻儿去红安看望奶奶和辛萍。一九八二年,奶奶去世,辛萍孤苦伶仃。刘伟便将她从红安乡下接到武汉,介绍在武昌元宝山干休所一位老红军家中做保姆。
老汪对我说:“小卢,你帮我写封信给辛萍,让她来油条店和你们一起干,好吗?” 我奉汪老板之命完成了这件事,并在书信结尾表达了我和新民欢迎她来一起工作的心愿。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上午九时左右,油条店来了一位面容清秀、美丽端庄的女孩,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披在肩上,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写满了智慧。通过姓汪的对她名字的热情呼叫,我们便知道她就是汪老板常提起的女孩。
辛萍见了我和新民,没有半点拘谨,她笑着问道:“你们谁是新民?谁是庆成?”我和新民没有马上告诉她,而是站在那里笑着让她猜。辛萍非常聪明,她手指向我:“那写信的人该是你吧!人和字一样秀气,你应该是庆成,他是新民。”
汪家的三女儿见我们三个乡下伢在店里谈笑风生,忽视她的在场,她醋意大作,从旁边突然起身,“呸”的一声,丢下这样一句话:“乡里人,臭味相投。”
然后冲出门外,顺手“哐噹”一声关上了店门。
三天后,辛萍辞去保姆工作,来到了汪家。她的到来,不仅给我们增添了人手,还给我们带来很多的生活乐趣。她干活手脚麻利,脑子转得飞快。每天干完活后,她又帮我们把油渍的工作服搓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
汪老板见生意越来越好,脸上挂满笑容,对我们三个乡下伢也很友好。我们三个在闲遐时总在地下室自娱自乐,各自拿出看家本领展示自己的“才华”。新民歌唱的“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让人听得如醉如痴;辛萍为了显示她的才能,她偷偷买来毛线为我和新民织围巾,她那精湛的手艺令人叫绝;我也不甘示弱,写一首打油诗,或讲段笑活让大家捧腹大笑。
汪老板发现我们三个各具特长,开始对我们刮目相看,他的儿女们对我们也另眼相待。他家的二儿子国雄下班后总主动找我们一起聊天,还带我们去他工厂打乒乓球、看文艺节目。只是汪家的三女儿经常对我们横眉立目。
转眼到了阳春三月,北湖街两旁的法国梧桐树叶全染绿了,大街上出现了不少身背行装来寻工的外乡男女。
有一天,我正在忙碌,突然身后有人喊我的乳名:“庆伢仔,庆伢仔”。我一惊,回头一看,发现是我表哥梅青海和同村好友卢齐元。得知他们是来汉寻工,我很兴奋,放下手中的活儿便去隔壁左右的熟食摊上为他们找工作。
虽然我来这里只有几个月,可早点摊上的一些老板,对我这乡下伢印象非常好。在他们的眼里,乡下伢淳朴、勤劳、工价低,而且听话。
我很快在-家包子店和一家面窝店为他俩联系好了工作,可青海哥和齐元都不愿干饮食这行。于是我给他俩各自买了一碗热干面吃了后,他们便找亲戚去了。
一星期后,青海哥和齐元来到油条店告诉我,他们已经找好了工作。青海哥在他舅舅家当送货员,齐元在他二叔家学板金工。见他俩都有着落了,我心里很高兴。那晚,我们五个打工兄妹相聚在汪家的地下室,大家谈理想、谈追求,立志在这个不凡的年代,把握好改革开放这个机遇,争取在十年之内上一个台阶。
这样,汪家的地下室便成了我们打工兄妹的联络站、娱乐室。快乐时,我们在这里一起开怀大笑,遇上挫折时,我们在这里相互鼓励,共同面对。从此以后,我们的命运紧紧拴在一起,我们的人生不再寂寞!
作者简介
寒松,男,1958年出生于湖北红安县,现已退休于湖北省某省直机关。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代表作有:《生命在死亡边缘灿烂》、《认一对父母双亲真好》、《大武汉让我有得又有失》、《李先念的秘书回忆李主席》、《真假美猴王》、《人生抉择》,发表散文、小说、纪实文学等作品共120万字。
根据他为社会所作的贡献,二OO八年一月,在武汉电视台演播大厅荣获“武汉市十大服务明星党员”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