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后,我的丈夫亲手解剖了我的尸体。
我微弱跳动的心脏,被他捧给了青梅宋思语。
我怀孕五个月的胎儿被取出,一把火化为了灰烬。
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不过是程书予给宋思语找来,暂时豢养心脏的容器。
可三个月后,他与宋思语订婚的那日。
我却看见他躲在更衣间,对着我的照片哭红了眼。
1
冰凉手术刀划破苍白皮肤。
我飘在空中,魂魄感知不到疼痛,却在程书予打开我腹腔那一刻。
心狠狠地颤动了一下。
成形的婴儿蜷缩着浑身是血,那是我流产后拼尽全力怀上的孩子。
程书予想要个孩子。
我以为他至少会难过一秒,但他却在看见胎儿时别过脸,将我胸腔里温热的心脏剖出。
激动得肩膀都在颤抖。
激动得碰倒手术台上的玻璃器皿,清脆刺耳的声音,一地狼藉。
助理护士按铃后进来,紧张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我低下头。
看着手术台上面目破碎的脸,恍然想起车祸那日。
碎裂的车窗玻璃插穿眼眶,半边头颅被变形的车身挤压得几乎扁塌。
我没想过,我千辛万苦怀上的孩子,想通过这孩子加深与程书予之间的联系。
到头来,害了他的性命。
“把心源装到保温箱里,马上拿到三号手术室,315病房的宋思语立刻开始手术。”
程书予摘下血迹斑斑的手套。
金丝眼镜下,眸子一如既往地看不透。
“我亲自主刀,让所有助理护士都来帮忙,不能有一丝差错。”
他可真是,爱啊。
宋思语,他那个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青梅,三日前心脏出现衰竭送入院。
我在五日前出的车祸。
引擎被人动了手脚,临死前我看见的分明是不寻常的滚滚黑烟。
我知道是宋思语找人做的。
她是世上最恨我的人。
她需要我的心脏维持健康,更想要与我的丈夫厮守一生。
“那…那您夫人的遗体…”
助理护士接过保温箱,看着我腹中胎儿面露难色。
“您夫人除了您以外,在世上再没有别的亲人了,按照规定,遗体不能停留在太平间超过一周。”
后天,就是第七天。
程书予抬了抬镜框。
面上自始至终没有泛起过一丝波澜。
“打电话给严黎安,那是她在孤儿院最好的朋友。”
我不理解。
也不明白。
敞开的腹腔暴露在空气中,浑身赤裸,程书予甚至没想过抱抱我。
我最怕冷,最怕痛了。
如今灵魂离体,我看着胸口空洞洞的孔,竟然感觉到了撕扯般剧烈的疼痛。
助理护士摇摇头叹气。
为我拉上了裹尸袋的拉链,将我最后一丝尊严藏好,推进了冰冷的停尸格。
去面对我最惧怕的黑暗。
程书予头也没回。
赶着去为他的青梅做手术,换上从我身上剥离的心脏。
我想问问他。
这三年的婚姻里,是否有过一瞬的爱我?
或者说,若是他知晓车祸是由宋思语一手策划,我和孩子都死在她手中。
他是不是会有一丝愤恨不平,为我流一滴泪?
可程书予的右手,戒痕淡得再也看不见了。
他早就脱下了婚戒。
在我死后不到一个小时内。
急切地想要摆脱我这个桎梏。
我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原来魂魄也是会落泪的,不过是透明的液体,滴落在手术台上,消散无踪。
程书予不爱我,我早就知道。
2
我的丈夫,不爱我。
这段三年的婚姻,是我舔着脸求来的,或许还要多谢宋思语。
她的先天性心脏病,注定无法为程家传宗接代。
也给了我乘虚而入的契机。
我还记得初遇程书予是商场里。
因为奔波工作错过了吃饭时间,低血糖状态下我晕倒在扶梯口。
眼看就要被卷进去,一双手将我扯了回来。
笔挺的白衬衣,袖口处泛着淡淡的令人安心的酒精味,连头发都是一丝不苟的。
金丝眼镜下,男人的眼眸深邃。
“我是医生,请让我帮助你。”
后来,我又在深夜食堂里,遇见了边吃拉面边买醉的他。
老板一脸惆怅,打烊时间快到了。
程书予面前堆满了清酒的空瓶,领口处的脖颈透着酡红,金丝眼镜掉落在桌上。
眉睫在昏暗灯光下轻颤。
“我认识他,我会负责送他回家。”
其实我连程书予家在哪都不知道。
只能搀扶着烂醉如泥的男人,打了出租车回自己家。
也是在那夜,酒后乱性。
醒来后,程书予已经走了,床上的被褥整理得一丝不苟,欢爱的痕迹只留存在我的肌肤上。
手机里是五千元的转账。
备注是“抱歉,这是给你的补偿,如果觉得冒犯,我愿意继续商讨赔偿办法。”
钱我没收,也没打扰他。
可我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程书予冷着脸一言不发,眉头深锁,准备带我去将孩子打掉。
却被同在医院的程父拦截。
父子二人在办公室里爆发了争吵。
“这是程家的血脉,说什么都要留下来!”
“你母亲若是还活着,一定想看到你成家立室,我也老了,总不能让我等抱孙子等到七十吧?”
“那个宋思语有心脏病,你再喜欢她,她也不能传宗接代,倒不如先稳住这个的肚子。”
“我怎么能让一个无辜的女人,为我们程家承担这一切。”
“我不爱她,没有爱的婚姻如何完整?”
程书予早就说过不爱我。
可他还是拗不过程父的执拗,妥协了。
我想,我的心甘情愿,也是促成这段潦草婚姻的一大原因。
可孩子没了。
我在程家书房外听到了第二次争吵。
程书予同父亲说,在我生下孩子后,会给我一笔钱,让我离开程家。
心绪不稳,踩到地毯滑倒。
我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死去。
也许在那时候,如果我死心离开,至少现在能活下来,没了爱情,但能保住性命。
也不至于身心支离破碎。
滑倒的那一跤,应当是上天给我的警示,可我并没有接收到。
程书予喂了我一勺白粥,之前所有的难过都一笔勾销。
我甚至蠢到,想再为他怀个孩子。
“手术很成功。”
程书予转过身,口罩溅了鲜血,手术台上是紧闭双眼,呼吸平稳的宋思语。
换心手术做了五个小时。
五个小时内,我在脑海里几乎走完了自己笑话般的人生。
就在手术灯熄灭,程书予回办公室的路上。
严黎安从角落里窜了出来。
二话不说,一拳挥在他的脸上。
“你们对姜且做了什么!”
“皮肤上的缝线是怎么回事?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哪儿去了!”
3
“孩子?”程书予用拇指蹭去嘴角血迹。
冷脸扯起唇角,“医疗废物,那当然是送进了焚化炉统一处理。”
我的孩子,被烧成灰了?
自流产后,身体一直不好,眼看着程书予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冷淡。
期间宋思语发病了几次,他都是接了电话在深夜出门,回来时满身疲惫。
连交代一句的力气都没有。
我见过宋思语的,两次。
第一次在医院里,她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小脸煞白地向我示威。
“姜且,你不过是阿予娶不到我,退而求其次的替身。”
“你现在没了孩子,还想用什么拴住他的人?”
第二次是在程父的寿宴上。
我精心挑选的礼物被摆在一旁,宋思语上台唱了首歌,逗得老人家心花怒放。
程书予也罕见地绽放笑颜。
原来他是会笑的。
“我生性不爱笑,所以以后别做多余的事来讨我欢心。”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我至死都记得。
他不是不爱笑,只是不爱对我笑。
我终于明白他的心,从来就不在我身上,所以我需要一个新的孩子。
至少在程家还有作用。
我打针吃药,调理身体,最终和那孩子一起,成为了冰冷的尸体。
严黎安冲上来,揪住程书予的衣领。
“那是她拼着命为你怀的孩子!”
“你知不知道,姜且为了这孩子吃了多少苦,打针打得肌肉都快萎缩?”
程书予用力顶开他的桎梏。
神情淡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把姜且的心脏,还给她,还她一具全尸!”严黎安咬牙切齿,目眦欲裂。
“你们这是违法的!”
程书予将器官捐赠卡丢到他面前。
上面赫然签了我的名字,这场换心手术,是我三个月前种下的因。
原来,路过商场时,志愿者的招揽,程书予以大爱无私为由的劝说,并不是一时兴起。
他早已想好了,要把我的心脏送给宋思语。
真是,可笑啊!
只是不知道那场惨烈的车祸,有没有我枕边人的参与?
医院的保安闻声赶来。
将发狂的严黎安牢牢钳制在地上。
他发丝凌乱,眼圈乌青,瘫在地上喃喃自语。
“为什么,为什么?姜且从小就怕痛怕黑怕血,在孤儿院的那些日子已经足够痛苦。”
“她以为遇见你,是一生光明的开端。”
“没想到却坠入了更深更黑的地狱。”
“她在这世上,只有你了啊!”
程书予眸光浅淡,低头整理被翻乱的衣领,对严黎安的控诉置若罔闻。
我却听得心酸。
是啊,我住在孤儿院十八年,在社会摸爬滚打五年,以为看透了世上所有黑暗。
以为程书予的出现,是我用一生运气换来的光明。
可我错了。
我从未真正地进入过他的心。
保安问他,是否要告严黎安伤人罪?
他摇摇头,“让他走吧,姜且的尸体还要麻烦他敛葬,我忙得很。”
“那是你的妻子!程书予!”严黎安大吼。
程书予扭过头。
“纠正一下,很快就不是了。”
“我和思语三个月后的订婚宴,欢迎你来喝一杯,如果你不闹事的话。”
4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参加丈夫和别的女人的订婚宴。
他要娶一个害死我的人。
订婚宴上,宋思语一袭白色珍珠鱼尾长裙,衬托得皮肤白里透红。
面上红粉菲菲,看起来恢复得很好。
我这颗心脏,她用得尤为满意。
程书予也一样。
依旧是笔挺的,一丝不苟的西装,与三年前简陋婚礼上别无二致。
只是脸上洋溢的笑容根本藏不住。
他们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在众目睽睽之下挽着手相互依偎,是我从未肖想过的瞩目。
那屹立在场地中央的三层蛋糕。
是宋思语亲自挑选,由程书予掏钱的,我还记得当时飘在空中,亲耳听见他宠溺地妥协。
“你想买多大的就多大的,不用担心宾客吃不完,我会帮忙吃。”
可我明明记得,程书予是不吃甜食的。
否则他怎么会在结婚三周年的那夜,看见我捧着奶油蛋糕出来时,露出局促的神情。
挖了一口放进嘴里。
“我不吃甜食,以后别费力费时间做这些东西。”
我愣了愣,脸上糊着的奶油都忘了擦。
“我要回医院了,这玩意儿顺手拿去扔了,以后别做了。”
我说服自己,没提前摸清丈夫的喜好,是我的问题。
如今看来,他的喜好因人而异。
我费尽心机得不到的东西,宋思语只要站在那里就赢了。
赢走了我的心脏,我丈夫所有的爱。
或许还有宋家对医院的投资和帮助。
宋家二老决定在订婚宴后,加大对医院科研事业的投资。
程书予成了这场订婚宴最高兴的人。
他喝了很多酒,以至于中途需要到更衣室换衣服醒酒。
晃悠悠地将门掩上。
我的魂魄被牵扯进去,看着他卸力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扯松领带。
面上僵硬的笑突然凝滞。
翻开手机,用面容解锁隐私相册,里头只有一张照片。
是他在某个病人出院时,跟对方的合影。
我从未与程书予有过一张合照。
手肘撑着膝盖,将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角落里那张模糊人脸逐渐清晰。
角落里露出的模糊人脸。
是我,是路过镜头,偶然被捕捉进去的我。
“姜且…姜且…”
他认得我。
宽阔的肩头毫无征兆地颤抖,程书予再抬眼时,双眼通红,眼中蓄满了泪水。
他这是,做什么?
我人已经死了,活着的时候不屑说一句爱我,现在又在做给谁看?
还是说,他其实也是会为我感到难过的?
“姜且,我会为你报仇。”
“我会为我们的孩子,让罪魁祸首血债血偿。”
我怔忡,以为自己听错了。
更衣室的门,在此刻突然被推开。
5
进来的人是宋思语。
她是来找长时间没露面的程书予的。
可惜她没看见他手机里的照片,也没看见被他瞬间擦去的泪。
程书予又恢复了那个冷静自持的模样。
绽开一抹机械式的笑容。
“阿予,换个衣服怎么这么久?外面的宾客在等着了,我们出去吧!”
伸手就要来拉程书予。
被不着痕迹地躲开。
以酒气掩饰眸中情绪,程书予微眯着眼,右手扶额,强撑着站起身来。
又跌回到沙发上。
“我实在是醉得厉害,得再喝两杯醒酒茶,你先出去应付着,我随后就到。”
他紧攥着的手机,引起了宋思语的注意。
她摸过来,左翻翻又翻翻,连隐私相册都打开了,没找到我的半点痕迹。
“怎么了?”
“没什么,我以为你还念着姜且那个死人。”将手机交还。
程书予苦笑,“我怎么可能还惦记她,她不过是我为你寻找的健康心源。”
他这是在干什么。
刚刚看着我照片落泪的模样,还有现在口中说出的无情话语。
到底哪个才是他真实的想法?
“那就好。”宋思语撇撇嘴,重新展露笑颜。
抚着胸口,“多亏了她的心脏,我今天才能站在你身边,以后才能成为你的妻子。”
宋思语心满意足推门而去。
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的程书予,突然将笑意收敛,金丝眼镜下,透着从未有过的危险光芒。
方才藏在背后,删除照片的手指微微颤抖。
眼尾褪下去的的红又重新泛起。
握拳到指节发白,我的魂魄飘在耳畔,听见他自胸腔内发出的悲鸣。
他说姜且,是我的错。
若是我能多回应你一些,也许我们就不会走到今日这样阴阳相隔的地步。
我好似看不清他了。
想伸出手拥抱他,却在触碰他身体的一刻径直穿透。
什么也没有抓住。
只在他衣领处掠过一阵微风,如同三年来每一次清晨,我为出门的他整理衣领的双手。
程书予怔了怔。
扭头与我四目相对,满眼都是迷茫和悲伤。
“姜且…”,他唤我名姓。
“我在…我在的…我一直都在…”
可他听不见我,回应他的唯有更衣室里闪烁的灯光,还有门外鼎沸的人声。
极致的喜悦,衬托着他心口的破落。
程书予自嘲地笑笑。
扯起袖子抹去眼角泪水,将桌上的醒酒茶一饮而尽。
昂首阔步回到属于他的战场。
我好似又错了。
我的丈夫,似乎是爱我的,很爱我。
6
程书予喝得彻底不省人事。
宴席散场,宋思语搀扶着他上车,想要送他回家。
被他猛地抓住手腕。
“思语,你也累一天了,先回去休息吧。”
“我这儿有我爸看着,没问题的。”
“可我…我想照顾你…”,宋思语红了脸,唇瓣溢出嘤咛,“我出院这么久,都没有真正跟你接触过。”
修长十指攀在他的胸膛。
双唇无限贴近他的脸。
程书予胸口一阵翻涌,秽物混杂着酒气喷在宋思语脸上。
腥臭淋了满头。
“抱歉。”程书予皱着眉,满面痛苦,“你还是先回去洗漱吧,别担心我。”
宋思语局促地握拳。
思索再三后,拉开车门逃离,临走前还不忘叮嘱程父,将程书予安全送到家。
可她不知道。
程书予的酒量是很好的,当时一桌的清酒都没能让他彻底醉倒。
程父也不知道。
他将程书予搀扶到床上,用毛巾为他擦拭脸上的呕吐物,边擦边喃喃自语。
“爸知道你高兴,但也用不着拿命去喝啊!”
“今日之后,医院近十年来的投资算是稳了,也不枉费我费心思拉拢宋家。”
“爸老了,身体越来越差,照顾不了你几年,看见你成家立业,你妈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程书予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别提我妈!”
“你有什么资格提我妈!”
他愤然起身,全然不似喝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