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姐的口述：

母亲走了，她是含着笑，拿出自己做的一身旗袍，拿出绢纸，那是她不知何时写的一句话，她说：我这一辈子享了福，却对不起你们的父亲，苦了他。我走后，你把这个纸烧给我。

大姐在那里哭道：没有苦了父亲，父亲娶了你，很幸福，很开心，他的寿衣就是你一针一针地缝的中山装，蓝色的。

但是父亲是65岁去世的，大家都说是被母亲累死的。母亲这句迟来的道歉没有错。

母亲的小侄孙在那里说：姑奶奶这辈子就这样子了。你们也不要有伤心，尘归尘，土归土，他们夫妻合适就好。

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排行行五，叫五姐，上面有四个哥哥，识文断字，母亲会一手女红，刺绣得活灵活现。

母亲十七岁的时候，身高一米七二，长得亭亭玉立，加上识文断字，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母亲却是一个也看不上。

母亲一直做着千金小姐遇上书生的故事，但是那时能读书的都是大户人家，哪有那么容易碰上啊？

家里不需要母亲下地做事情，她只需要在家里拿几块布，一针一线地给侄子们做衣服，她做的衣服很好看，大侄子穿了留给小侄子穿，几家的侄子都穿到了她做的新衣服。

她还会做青衣布衫，还会做盘扣，还会做旗袍。她喜欢做旗袍。她自己一米七二的个子就是一个很好的旗袍架子。

然而在20岁的时候，家里遇上事了，母亲家里成分不好，大家各奔东西了。

好在家里交出了田，交出了地，大家生命没事，但是也失去了一个富裕的大家庭，大家都要下地干活。

这让母亲吃不了苦，她是拿过笔的人，拿针做刺绣的女人，哪能顶着太阳下地割稻插秧啊？

有人就给母亲介绍对象，是一户贫困人家，家里两兄弟的，那时的贫困人家却是根正苗红，比起母亲这样的家庭，多受了人一份尊重。

给母亲介绍的是那家的老二，身高有一米七二，虽然不是很高，但是长得秀气，读过几年的书，还是村里的代课老师。母亲悄悄地看了一眼，觉得满意。

一顶红轿过去了，没想到掀开红盖头的却是老大，老大比母亲大7岁，身高却只有一米六二。

母亲愕然，她真的没有想到掀开盖头的是老大。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大。那个做木匠的老大。

她没有哭闹，就那样地枯坐一夜。老大也枯坐一夜，讲了很多很多。

说自己十岁的时候没有了父亲，是如何让老二上了几年学，结果还是没能继续培养他上学，只好当了代课老师，又是如何照顾了自己的母亲，耽误了自己的婚事。

其实老大心里明白自己一米六二的个子，到哪里相看，都没有人看得上，还长得又瘦，大家都叫他为猴子。尤其还没有爹，只有一个生病的娘。

母亲撑着眼皮，哪怕再困再累，她依旧抱着双膝，就是不坐床上，那是冬天，地上是泥地，有些凉。

老大说：五姐，你起来，我不碰你，你也要对自己的身体好，地上凉。

母亲生气道：不要叫我五姐，我有名字，我叫香。

母亲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香。

听了父亲讲了一夜的故事。终于天亮了。母亲还穿着结婚的红衣裳，跑回了娘家。

娘家爹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个娘了，娘也快六十岁了，娘是跟四儿住一起的。

兄弟4个送过妹妹嫁人，都还聚在老宅子里。

大嫂说：小姑子，现在不是爹在的时候了，长得差的，家贫的却是给你庇护的啊。我们是散尽了千金，家财，才有现在的安稳生活啊。你都跟他住一晚了，黄泥掉裆里，说不清是什么了。

二嫂说：你还想怎么着啊？你们在一个屋里待了一晚上，就是夫妻了。女人啊，粗柳簸萁细柳斗，世上谁嫌男人丑，你这叫上错花轿嫁对郎。

大哥说：知道妹夫家里穷，我已经给你嫁妆拉过去了，有柜有桌，好好地把日子过起来，妹夫就是个子不高了些，人还是不错的，我相处过了，才愿意这桩婚事的。

三嫂道：小姑子，你不要再做千金小姐嫁书生的梦了，我们家现在已经落魄，有这样一桩婚事也是娘吃斋得的福报啊。你这跑回来，哪还有正经的小伙子乐意要你？

小四嫂心直口快：这叫窈窕淑女却配粗丑之夫。金莲需配大郎这样的丈夫。这叫互补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这还是你的福分呢？

娘半天憋出一句话：女人这辈子要是嫁上个对她好的男人，比什么都强。你喜欢的并不一定对你好，你不喜欢的会宠着你。

母亲气得掉头又回来，边走边哭：爹不在了，娘家没有人护着我。什么兄弟多是靠山，不如靠自己。

没想到出了门，却见老大在门外的石头上蹲着，他见了母亲出来，道：真不给我过日子也没有关系，你不要一声不吭地跑，我害怕路上出什么事情？

母亲道：行了，行了，哈蟆总能吃到天上的肉，我这辈子就栽到你手里了，但愿你我正儿八经地过日子，我不会下地干活，你要疼我。

老大说：好，好，只要你愿意给我过日子，你指东，我决不往西。

母亲说：回家就分家，不能跟你二弟住一起。 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嫌丢人。

老大为了难，道：二弟也没结婚，家里就两间房子，还有母亲住一起的。

母亲说：不行，我就要分家。我不想见到二弟别扭，这日子都是别扭着过，我要清静地过。我跳来跳去，挑上你这个破凳子，也只能抱着你的这个破凳子过日子了。

于是老大带着母亲回了家，跟娘说了要分家。

娘说：好，香算是戏文《天仙配》七仙女嫁董永了。不可再委屈她了。

老二说：哥，不用为难，我住学校里就是。你们眼不见心不烦。

老大对着母亲说：我会做饭团，得知要娶你，我就买了很多大米，做饭团给你吃。

有肉有香菇有萝卜还有碗豆，包在饭里，母亲吃了还要吃，才发现老大还有一手好厨艺，觉得自己还不是那样惨。

一个婆婆虽然生病，但是不管事情，也不用人伺候。

父亲还有一门手艺，会做木工活，还会给母亲做了很多小猫小狗的木玩具，博得母亲的欢心。

后来老大还是从村里要了一个地基，盖了三间大瓦房，4个大舅子每人都拿了50块钱给他。

瓦房后面有块地，也属于父亲的了，父亲就种了母亲喜欢的花，那块地成了母亲的后花园。

木槿花做篱笆，蔷薇爬上了墙。春天牡丹夏天月季秋天菊花桂花冬天梅花，还有几盆兰花一字排开。

父亲曾经想种株葡萄，但是母亲说葡萄爬藤时会有虫子飞来，她害怕虫子，就不要种葡萄了。

小时候别人家里都有葡萄，有枇杷，有杨梅，而我家却都是这些花花草草，好看不中用。可在父亲眼里，种这些花，能博得母亲的开心都是值得的。

母亲在这大瓦房里生下了大姐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我，五年抱仨，外婆过来伺候月子，父亲做的月子餐。父亲做木工挣过来的每一分钱，都是给母亲买吃买喝的，买穿的。

4个舅舅隔三差四地扛大米过来，小米，大米，糯米，甚至还有黑米。因为母亲喜欢吃大米，尤其喜欢吃饭团，还喜欢黑米煮红枣。

家里孩子的衣服都是外婆拾了家里的孙子的衣服，很多都是母亲年轻时给侄子做的衣服，又回到了母亲手里。

母亲没干过活，家务活也很少做，每天做得就是刺绣，她的刺绣是有钱的，也给人当过师傅教刺绣的。

大姐上了五年的学，不愿意上学了，在家里帮母亲做家务，其实也就是做饭的活，母亲一直没学会做饭，是父亲舍不得她做饭，说她的手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是写字的手，是挣钱的手。

母亲在当时也算是有文化的人，也识文断字的，虽然没上过几年学，但是比那些两眼一摸 黑的强多了。

可是几个子女都没有一个人好好读书。大哥种田，二哥去学了手艺，三哥去读了书，四哥嘴会说，去做了生意，我呢，也不好好地读书，出去打工了。

大姐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有我，都已经成家了，父亲却还没看到我生孩子，就去世了，我那时怀着身孕，谁也不让我回娘家。

当我生下女儿时，我回了娘家，在我想象中，母亲的日子一个人过得很不好，她又不会做饭，只会刺绣。

没想到她还是过得不错，她一个人住三间瓦房，四个哥哥都已搬出来，另外盖楼房住了。

大哥大嫂每天都过去看母亲，大哥给她做饭，大嫂给她打扫房子。说起来很惭愧，四个哥哥都有父亲的厨艺，就我和大姐做的饭菜自己都难以下咽，什么贴心棉袄在我家是不存在了。

母亲一个人总是静静地做她的旗袍，母亲给我们姐妹两人做了旗袍，但是我们都没有穿。我们觉得自己是粗人，不适合那些文雅的东西。

父亲虽然只有一米六二，但是几个儿女个子都随了母亲，四个哥哥都有一米七五以上，我和姐姐也有一米七，大家都说是母亲嫁给父亲改变了孩子的身高。

二叔娶的二婶，长得也漂亮，也有一米七的个子，可是生了两个孩子，男的一米六二，女的一米五。

母亲有时碰到二叔，也是释怀了，这些年，二叔的日子过得并非很好，比父亲要过得差些。

二叔后来没有转为正式老师，下地干活，二婶是正式老师，但是那时候的工资也不是很高。

他们又是住在镇上，他们在镇上买的房子。两口子养两个孩子，压力还是很大的。

不像母亲，几个孩子都靠自己，成家立业也都没有让母亲操心。

像父亲说的母亲生了我们都已经是天大的功劳了，养我们也是天大的功劳了，我们怎么能在婚姻这些事情麻烦到父母呢？

没料到我们几个子女都成了非常孝顺的孩子。

母亲最爱吃大哥给他做的饭团。大姐说母亲都七老八十了，不要吃这些饭团，这些饭团是糯米做的，不好消化。

母亲就爱吃。

母亲的眼睛已经花了。可能是长年累月的刺绣，做衣服，她还是喜欢戴上老花镜，一针一线地去做刺绣。手帕，抹额，其实没人用这些，她还是在做。

母亲一米七二的个子随着岁月的蹉跎，已经弯成了一米六多，母亲没有穿旗袍了。

其实母亲嫁给父亲后，很少穿旗袍，她只会做旗袍，可能一个月两个月才做一件旗袍。但是都不是做给自己的。她是帮别人做的一件旗袍的手工费用还是可以的。

年迈的母亲，她已经做不出旗袍了，她喜欢穿上那种很长很长的褂子，盖住岁月驮了的背。

大侄女30岁了还不嫁人，大侄女重点大学毕业，身高一米七五，月薪2万，可在婚姻上却是不如意，还在挑挑拣拣，眼高手低。

大侄女说：我的要求也不高，男的一米八。和我一样大学毕业。月薪两万以上。父母双全。这样才有共同语言。否则，宁缺毋滥，我一个人终老。

母亲总是劝慰她：男人长得好看不好看无所谓，关键要合适，对你好。对你好的男人会把心都掏给你，让你幸福一辈子。

大侄女笑道：你说好看不好看无所谓，那你怎么没有带爷爷回一次娘家呢？和爷爷一起出去游玩呢。还不是嫌弃爷爷长的不高，拿不出手啊。

是的。母亲很少带父亲回娘家。她回娘家都是自己一个人回娘家的。或者父亲一个人去他丈人家的。在我记忆中母亲带着父亲回外婆家，是没有过的。

母亲听到这些话，总是愣神了半天，喃喃道：对我那么好的男人？我真的没有和他一起回娘家过吗？

其实母亲对父亲也很好的。父亲喜欢中山装。可是父亲的个子不高，买不到合适的中山装。都是母亲自己一针一线给他缝了很多衣服。

大侄女这些话成了母亲的魔怔，她不断地回忆父亲对她的好。却想不到自己真的没有带父亲一起去玩过，带父亲一起去娘家过。

母亲就让大哥在屋后种了枇杷。她说也许父亲喜欢枇杷树的，以前父亲喜欢吃枇杷，可家里就没有种枇杷树。父亲都是去村里别人家要枇杷吃。

母亲走得很安然。没有生病过，干干净净。她说枇杷快要熟了，她却吃不上了。

母亲走的时候用她的小楷，在绢纸上写了一行字：对不起你们的父亲，苦了他。

母亲想让我们将这纸烧给她。我们没有去烧。夫妻俩过日子，相依相伴，没有谁对不起谁的。

母亲走的时候，枇杷熟了，绣球花开了。

大侄女刚在五一结的婚。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小了三岁的男人，身高一米七，还没有大侄女高，是一个公司的技术人员，月薪1万，但是对大侄女很好。

男人长的好看不好看无所谓，只要合适的，对你好。合适的男人会对你一辈子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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