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我们几家都焦头烂额，因为小叔病重，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然而，让我妈暴跳如雷的并非小叔的病情，而是小叔提出的一个想法，那就是回村举办葬礼并下葬。

按理说，魂归故土，回村下葬合情合理，可偏偏这件事，让我妈火冒三丈，不管是在家人面前还是私下里，我妈态度坚决地表示，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小叔就别想回村下葬！

我们也清楚，我妈对小叔心怀怨恨，可是，人都到了这一步，又能如何呢？而且这怨恨，如今也是错综复杂，难以理清！

爷爷有两个儿子，其中，我小叔是最机灵的一个，年轻的时候就是村里数得着的精明人，后来去了城里打拼，混得风生水起，买房买车，站稳了脚跟，成了村里不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每年过年回家，家门口总是围着一群人找小叔拉家常，言语中，满是对小叔的夸赞和羡慕，也不乏讨好巴结。

小叔很是得意，觉得自己出人头地了。

而我爸就不同了。

虽是一奶同胞，命运却大相径庭。

我爸憨厚，在村里就知道埋头苦干，不善言辞，走在路上，别人不打招呼，他也闷头不吭声。要是谁家需要帮忙种地，我爸也会去搭把手。

爷爷说，我爸就是太实诚，没个心眼儿。

更关键的是，我爸身材瘦小，按照我妈的话说，当年要不是她嫁过来，我爸铁定打光棍，也就是我妈心善，看我爸老实，就答应嫁了。

起初，我妈的娘家人也是觉得小叔有能耐，让我妈嫁给小叔的哥哥，想着日后能帮衬着点。

但情况，并非如此。

小叔家，是村里最先买冰箱的，也是最先买摩托车的。

那时候夏天，大多人家都用井水冰镇西瓜，麻烦又不凉快，可小叔家有冰箱，方便又凉爽，不少人都去他家蹭凉。

我妈娘家西瓜多，想借小叔的冰箱用用。

小婶一口回绝，说自家的东西还不够用呢。

那只能等着。

可后来小叔都是把冰箱借给外人，还收人家的费用。

至此我妈也明白了，这是怕耽误赚钱，所以才不肯借。

我妈让我爸去说说。

但我爸脸皮薄，不好意思去开口，这让我妈很是生气。

我爸只好每天顶着大太阳去我外婆家帮忙搬西瓜。力气活，我爸倒是在行。

当然，这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直到后来小叔在城里发了财，开始买了豪车，还在城里买了别墅。

在他们那个年代，别说是买别墅，就是买辆好车，那都是不得了的事情。

过年的时候，很多亲戚围着豪车看，一个劲儿地夸小叔有本事。

我爸也跟着笑笑。

只有我妈心里不痛快。

但我爸说，人各有命，各自过活，别太计较，还说以后出门坐小叔的车也有面子。自己弟弟有出息，他脸上也有光，毕竟是一母同胞。

但，我爸想错了。成年人间的亲兄弟，也不是那么简单。

那豪车就五个座。

小叔一家五口人，刚刚好。

大年初二走亲戚，我家只能自己想办法去。

我爸骑着摩托车，带着我们一家，风里来雨里去。

半路上车还坏了，一家人在路边等了好久才修好。

我妈一边抱怨一边帮忙，手都冻僵了也顾不上，路过的人问需不需要帮忙。

不问还好，一问我妈心里更委屈。

路上，我妈心里窝火，但我爸就安慰她，说用不了几年，自己家也能买辆车，到时候想去哪就去哪。

我妈也和我爸一样，心思单纯，我爸随便一哄，她就信了。

只是后来，我妈发现还有更过分的事。

小叔一家，有意疏远我家。

是那种刻意的疏远，就好像，怕我们借车，怕我们借钱似的疏远。

过年的时候，小叔高谈阔论，说一年赚了多少多少钱，日子过得多么逍遥自在，别墅装修得多豪华。

但一提到钱的事，小叔就说资金紧张，没有闲钱。

当年我考上大学的时候，小叔打来电话，转了 500 块钱，说自己手头紧，这 500 块钱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小叔家办事，我爸出手就是 888 块钱的红包。

过年的时候，小叔发压岁钱，给别人家孩子都是大红包，到了我家这边，就只给我妹妹红包，然后转身对我说“今年生意不好做，就不给你压岁钱了！”

然而，在爷爷去世之后，小叔更是做了一件事，也导致了如今的僵局。

小叔，把老家的地卖了。

我爸劝他再考虑考虑，这毕竟是家里的地。

但小叔心意已决，还说“这穷乡僻壤的地有啥用？只有没出息的人才守着这点地，有本事的，早就在城里扎根了。”

这话显然是说给我爸听的。

随后小叔又说“趁现在行情好，赶紧卖了，谁知道以后啥样？到时候便宜了谁，我可说不准！”

他说这话的时候，瞅了一眼我妈。

我家，是两个孩子。

便宜了谁，这时候，大家都懂了。

村里的地就那么多，但人口越来越多，买地的事时有发生。以前小叔忙，很少回老家，不过家里还有爷爷在，所以他心里还是有这个家的。直到爷爷走了，他就觉得老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反正自己在城里有车有房有事业，老家，不要也罢。

对于卖地的态度，小叔坚决，我妈心里有气。

那个时候我刚毕业，妹妹还在上学，家里还没到为地发愁的时候，这些事，小叔自然是不知道的。

小叔这么做，让我家很不痛快，可不痛快又能怎样？我爸啥也不说，只是劝劝，见小叔铁了心，也就不再多说。

小叔卖了地，彻底扎根城里，老家，几乎不回来了。也就是爷爷周年的时候，他会回来一趟，再后来，工作越来越忙，就很少再回来了。

慢慢的，我爸有了些积蓄，开始在村里盖新房，因为我要结婚了。

现在在村里盖房也不便宜。我爸手里的钱不够，到了后期装修的时候，已经借了不少钱。亲戚们，也陆续帮衬了几次。

到了后期，我爸脸皮薄，不好意思再跟亲戚们开口借钱的事。

可房子不能不装修啊，不然怎么娶媳妇？

我妈让我爸去找小叔借钱，毕竟是亲兄弟，而且这么多年混得不错，借 3 万块钱，应该不难。

我爸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去借钱了。结果，和以前一样，小叔说现在生意难做，开销大，到处都要用钱，最近还想投资个新项目，所以手里没什么钱。

我爸点点头，明白了，随便说了几句客气话，就不再提了。

小叔还说“要不我找朋友借点，帮你周转一下，应个急？”

我爸连忙拒绝“算了算了，你也不容易，我再想想办法。”

最后，一分钱没借到。

没办法，我妈跟亲戚张了嘴，姑姑又拿了 3 万块钱。

我妈说，等赚了钱，会尽快还上，还说这个家，有姑姑的一份功劳。

房子刚装修好，我家为了办好婚礼，也为了多攒点钱，一家人都出去打工，想着多挣点，少求点人。

打工干了好几年，婚礼的事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等着办喜事。

因为这一年我也 29 岁了，再不结婚，我妈都急疯了！

可就在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小叔生病住院很久，而且，好像就这几天的事。

期间，我们家也去看望过小叔，看他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早已没了往日的风光。

以前他过年回家，西装革履，春风得意，现在，却如此落魄。

然而，更重要的是，现在面临一个大难题，这让我妈说什么都不答应。

那就是小叔忽然想回村下葬。

他说，想要魂归故里。

可是，小叔已经把地卖了，这么多年也很少回来，村里的人情往来，红白喜事，他从不参与，就算回来了，也没人愿意来帮忙，那场面得多冷清啊。

再说了，地都没了，葬在哪？

小叔的意思是说，在我家的地里下葬，和爷爷葬在一起。

我妈听到这话，火冒三丈“你想得美！”

小叔是有这个想法，但这话，不是他说的，他也不好意思说，于是就让自己的女儿，跟我爸说。

我妈直接拦住，就跟小叔女儿说“孩子，你还小，这么大的事，让你爸来跟我们说吧，有些事，得说清楚，要知道，当年你爸防我们家跟防贼一样，怕我们借钱，还坚持要卖地，我们劝了，他们还以为我们想占他便宜！”

小叔女儿，被怼得哑口无言，好久才说“那个时候，不是没想好嘛……”

“没想好？他是想得太清楚了，不能便宜我家不是？现在回来干嘛？”

几句话，怼得没人再敢吭声。

可是我爸心软了，那毕竟是他弟弟。

再说，魂归故里，是每个在外闯荡的人的心愿，如果到最后连老家都回不了，那是一辈子的遗憾，也是很凄惨的事。

我爸说“那是我弟弟，咱做事别太绝……”

我妈“你别跟我装好人，当年他有车不让坐，有钱不借，你忘了咱房子咋盖起来的了？不是他帮的忙，是我厚着脸皮四处去借的！”

我爸想要说什么，我妈大手一挥“有我一口气在，他想都别想！”

我爸本来性格就温和，人老实，他只能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时候，我站出来说“我叔年纪大了，想回来就回来吧，大不了我晚一点结婚”

这话一出口，我妈就不同意“你多大了？再拖，你能等，我不能等！我要抱孙子！”

其实我谈对象也有好几年了，只是没钱，一直没结婚。

现在房子刚装修好，我妈自然盼着赶紧结婚。

可是新房用来办葬礼，这不是晦气吗？

谁会这么干？

但是话说回来，小叔就是想回村、想魂归故里。

我爸也是心疼小叔，只是没办法啊，我妈态度坚决，毫不退让，搞得我爸一脸无奈。

一个是他亲弟弟，一个是他老婆，还有我的终身大事。

他为难了。

坐在门口，默默抽着烟。

我觉得，推迟一年也行。

但我妈说什么都不同意。

我妈“少来拿苦情戏压我，当年我没有压过你们，你们凭啥压我？不是看不上农村的地吗？有本事别回来啊！”

消息传到小叔耳朵里，他叹了口气，哭了起来。尤其是到了这一步，到了自己也知道自己快不行的时候，突然发现，想要回到老家回不去，那种悲伤，抑制不住地涌了出来。

老话说，宁可借屋停丧，不可借屋成双。

我妈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她要留给儿子用，绝对不可能让人用来办葬礼。

只是我爸为难了。

那是他的弟弟，人这一辈子，不管过得怎样，到了这个时候，想的最多的，就是魂归故土，就是一家人在一起，不管之前有多大的矛盾，可终究是一个爹妈生的，这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的。

可是，小叔多年前就把地卖了。

他的根，在哪呢？

后来，姑姑的意思是说，要不就在村头搭个棚，宴席在饭店办，到十二点下葬，这事就算完了，再把棚拆了，这样也算是回村下葬了。

可在村头搭棚，村里人同意吗？村里人会不会闹事？会不会指责我爸不懂事？不让小叔回村？

为难！

太难！

或许，现在小叔已经后悔卖地了吧。

那个时候，真想不到，几十万块钱，就把自己的根卖了。

何必呢？

何苦呢？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人啊，不管混得有多好，一定不能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根，一定要留住，那是人活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