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养在外宅的第七年,沈昭妍来找我去救她的夫君。
我告诉她,这天下至毒,无人能医。
她环着我的腰,抬头看我。
“阿钰,苗疆人善蛊,你又是圣子,我知道你能救他。”
我敛下心中苦涩,如她所愿。
可她不知道,至毒能医,代价却是我的性命。
1、
骄阳照人,细数已是我来中原的第七个年头。
我是苗疆圣子,以心头血养着天下最厉害的蛊王。
人人都称苗疆圣子举世无双。
可无人知晓,以心头血养着的蛊王与主人一体。
虫在人在,虫亡人亡。
如今的我,内里亏空,只因曾用这蛊王救了沈昭妍一次。
她逢凶化吉,带我回了中原,承诺要与我成亲,却在我来中原的第二年嫁作人妇。
我气极要走,她却环住我的腰,哭着求我留下。
她说,
“嫁作人妇实属无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违抗不得。”
“可我爱你,等我想到法子,我便与他和离,只是到时你不要嫌弃我才是。”
我终究是妥协了。
最善用蛊的圣子,却输在“情”之一字。
于是我被她养在了外头的私宅之中。
京城人人称沈昭妍这个皇妃不爱皇子,只爱一个养在外头见不得人的男人。
有人艳羡,也有人厌极了我。
他们说,苗疆之人最是会勾人心魄,是妖人。
沈昭妍不知用什么手段堵住了旁人的嘴。
她说容钰是她此生挚爱,容不得旁人有半点侮辱。
可现在,她站在我面前,让我去救她的夫君。
即便,代价是我的性命。
“阿钰,你救救他,我到底是亏欠他的,就当是为我。”
胸口骤然一痛,那是先前救她留下的病根。
我白着脸看她。
她雍容华贵,依旧貌美,此刻却噙着泪,为另一个男人,滔滔不绝地逼迫我。
“我知晓这些年你受了委屈,可是阿钰,他真的不能死,算我求你。”
我终是忍不住开口。
“妍儿,旁人不知,你最是清楚,我与蛊王本是一体,让我救他,是要赔上我的命!”
胸口的痛意愈发强烈了,嘴里涌上一股腥甜。
她止住了泪,倏然白了脸。
好半晌,她才过来将我抱在怀中。
“不会的,阿钰,蛊王那般厉害,怎会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毒。”
“当初你便是连我都能救,我求你,也救救他。只要救了他,我便与他和离,我们远走高飞。”
“阿钰,别自私,好吗?”
她抚着我的发丝,语气轻柔,如多年前我最爱的那般。
是啊,蛊王最是厉害。
可妍儿,你可知那十二日红是天下至毒。
便是传言中的南圣医族,也难以一治。
叫我去治他,分明就是要了我的命。
可你说要与我远走高飞,我又如何忍心拒绝。
抬头看她,正欲开口,却见外头匆匆跑进一个侍女。
“皇妃,三皇子殿下就要不行了,丞相大人叫您赶紧回去。”
沈昭妍松开了我,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提着裙摆匆匆离去。
我微张的嘴巴又轻轻合上了。
她是在怨我,怨我不愿去医治,怨我耽误了时辰。
我轻轻捂着胸口,旧疾又发作了,疼得厉害。
眼前有些恍惚,慢慢地,便失去了意识。
2、
再醒来时,已是黄昏。
我出了一身薄汗,缓缓起身去点蜡烛。
却只觉得脚步虚浮,不甚舒坦。
我知道,我这身子是绝计抵不住去医那天下至毒的。
可我拒绝不了妍儿。
我想在屋中找些吃食,却知找见几块已经有了霉味的糕点。
张了口喊人,却无人应答。
沈昭妍并非没有给我安排下人。
只是他们从来不认我是主子,也没少背地里说我轻贱。
她送来的东西,好些都叫他们昧了去。
我不是没有同沈昭妍说过。
只是她不甚在意,叫我强硬些。
可她明明知道,我从来便不是强硬的性子。
罢了,我终究是不受别人待见的。
在中原七年,我听得懂中原话,自然也知晓外头的人是如何说我的。
起初是恼过,可恼又能如何?
慕远是羸弱的皇子,沈昭妍是他惦念多年好不容易娶回府上的皇妃。
我……只是勾得他们二人离心的狐狸精罢了。
不愿再费心去找吃食,我便和衣睡下了。
半夜觉着有人从背后搂住了我的腰身。
来人轻轻呼着气,满身药味,闻着便苦涩。
我知道,是沈昭妍来了。
其实我也不明白,依着中原的规矩,她是如何能自由进出皇宫的。
我也不愿再多想,静静闭上了眼。
她有求于我,却也不能扰我清梦。
许是她在,我难得睡了个好觉。
她比我醒得早些,我一睁眼便对上了她神色复杂的眸光。
“皇妃找我何事?”
沉默半晌,我坐起身开口。
“阿钰,不要如此唤我。”
沈昭妍咬着唇,一双美眸闪着泪光。
我没有应声,就沉默着与她对视。
她终是败下阵来,哽着声开口。
“阿钰,一会儿你便与我去见他吧。”
瞧,她此刻都不打算与我再商议,直接替我做了决定。
我轻笑一声。
“在这京城,我一个异族人如何敢与皇族抗争,皇妃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心口又隐隐作痛了,身上是说不出的疲乏。
我不愿再理会她,扭过身重新阖上了眼。
用蛊引毒最是耗人精力,我不想在她面前露丑。
沈昭妍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离开了屋子。
我缓缓睁眼,只觉寂静。
起身打开了贴身带着的匣子,从里头取出了三柱香。
这是我苗疆特制的物件,散发的异香能唤醒我体内的蛊王。
果然,香才燃至一半,我便感觉到心口有东西在蠕动。
闭上眼点了几个穴位,将它牵引至指尖,最后破皮而出,稳稳落在了我掌心。
蛊王摇了摇触角,在我掌心打着转。
我轻轻抚了抚它的身躯,心中是难言的悲哀。
陪了我二十多年的老伙计,只怕今日便要折在这千里之外的中原了。
可这一切,又能怨得了谁……
3、
黄昏时分,来接我的轿辇停在了门前。
只因黄昏的时候蛊虫最是活跃。
我翻找了许久,最后还是穿了我从苗疆带来的衣裳。
也是我与沈昭妍初见时的那身衣裳。
今日,怕是我最后一次以苗疆圣子的身份活在这世上了。
走上轿辇的时候,我才发现沈昭妍也在。
她撩开帘子来牵我的手,却叫外人看了去。
“这就是那男狐狸精吧。”
“苗疆人真是会蛊惑人心。”
……
听着围观百姓的污言秽语,我没有作声。
倒是沈昭妍白了脸,恼怒着叫下人去惩罚那些多嘴的人。
有什么用呢?我心想。
我在这辱骂声中活了七年,早已习惯了。
马车稳稳停在了皇宫里。
红墙绿瓦,是我未曾见过的富丽堂皇。
她被这繁华困住,倒也正常。
沈昭妍先下了马车,要来扶我。
我没有理会,自己踩了木凳下去。
她缩回了手,在前头带路。
终于,我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三皇子。
虽然羸弱,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听闻他痴缠沈昭妍多年,是个情种。
也难怪沈昭妍愿意嫁他。
沈昭妍上前牵住了他的手,满面愁容地看向我。
我躲开了她的视线,将目光落在了榻上之人身上。
他应当是毒入骨髓了,若我不救他,他也没几日可活。
许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缓缓睁开了眼。
“阿妍。”
他面色惨白,唇上没有一丝血色,却还要对着沈昭妍笑。
虚伪,摆出这副姿态给谁看。
我有些恼了,后悔答应沈昭妍来救他。
沈昭妍却红了眼,泪珠落在了那人手上。
我的心蓦然一痛。
她竟为旁人落泪了。
分明是她说,此生只爱我,也只为我落泪的。
我还在愣神,她已然站起了身,过来牵住了我的衣袖。
“阿钰,求你一定要救活他。”
她脸颊还挂着泪,瞧着动人极了。
我本该质问她的,质问她救活她的夫君,我又该如何?
可我没力气再问了,只是抬手擦干了她的泪水。
“好。”
心口又在痛了。
一算日子,今日又到了旧疾最厉害的时候。
从前还有圣水压着,可来了中原多年,圣水早已被用完。
每次发作,我只能生生忍着这彻骨的痛。
强忍着痛意,将蛊王从匣子中放出。
我拔出腰间的短刀,直直插在了胸口。
沈昭妍看见我的动作,似乎僵住了。
我心中有种难言的快意。
苗疆圣子从不轻易动用蛊王。
因为与旁的蛊虫不同,蛊王要以心头血催动。
沈昭妍不知,曾经我救她那次,便是用了这蛊王。
本就疼痛难忍的心脏已经有些坚持不住。
我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上。
“阿钰。”
沈昭妍扶住了我,语气中不无关切。
她,会不会心疼我?
心中还是忍不住升起期盼。
“阿钰,撑住,你定然能成功的。”
亮起的眸子又黯淡了,心中只余死寂。
“嗯。”
我抽出短刀,鲜血顺着刀尖滴落在蛊王身上。
许是鲜红刺痛了沈昭妍的眼,她松开了手,张了张嘴,沉默着退后了去。
4、
蛊王见血而动,从我掌心跳到了榻上那人的胸口。
接着,撕咬开他的肌肤钻了进去。
我忍着痛按在自己的经络上,牵引着蛊虫在那人体内游走。
直到找见十二日红将其逼至一处。
蛊王吸走了所有的毒素,蛄蛹着从他胸口钻出。
毒素将它撑地膨胀,再也无法跳到我手上。
我走上前把它小心翼翼放进匣子,却见胸口流出的鲜血逐渐成了黑色。
我知道,那十二日红已尽数被引进我体内。
床上之人没有动静,沈昭妍担忧地拉着他的手,抬头质问我。
“他为何还不醒?”
我蹙眉。
“不知。”
沈昭妍噤了声,关切地看着塌上之人。
心口疼痛难耐,我也只觉自己多余,扭头退了出去。
外头天色彻底暗了下去,夜色沉沉,也无星辰。
我慢慢走下台阶,想走出这宫墙,却一个不慎跌倒在了地上。
天上忽的落了雨,本就是深秋,更显寂寥。
许是衣衫穿得单薄了,不然我怎的这般冷。
我不顾泥泞,强撑着站起身,却发现自己迷了方向。
这深宫的围墙真厉害,困住了沈昭妍的心,也困住了我。
我狼狈地拖着受伤的膝盖往前走,想找个能避雨的地方。
可这宫廊太长了,长得没有尽头。
夜里巡游度侍卫终是寻到了我,在我几近昏厥的时候。
冷风吹过,我轻轻打了个哆嗦。
我以为是沈昭妍派人来寻我了,却见那侍卫的剑直直袭来,冲着我的脖颈。
“剑下留人!”
一声娇喝,剑才将将停在我喉咙前。
沈昭妍提着裙摆跑来,花容失色。
后头的侍女撑着伞追她,却没追上。
她此刻,应当是真的在关心我吧。
“哦?皇妃认识这刺客?”
侍卫收回剑,行了一礼。
沈昭妍白着脸点头。
“他不是刺客,是我专程请进宫来替三皇子诊治的,莫要误伤了他。”
那侍卫饶有深意地打量了我一番,转身离去。
“阿钰,对不起。”
晕倒前,我听到她唤我。
有什么东西滴在我脸颊上,温热的,掺着雨水,叫人分辨不清。
她是因我哭了吗?
到底是要在她面前露丑了。
再醒来,我回到了那个小院。
依旧只有我一个人。
床榻一旁是凉的,她昨日……
敛下心中的苦涩,我正欲下床,沈昭妍却从外头走了进来。
“阿钰,你醒了。”
她面上一喜,过来搂住我的腰身。
“昨日吓坏我了,还好你没事。”
既如此担忧,又为何许久才来寻我?
我没开口问,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她替我打水洗脸,小心抚上我的脸颊。
“阿钰,别再生我气了,等慕远身子好了,我便与他合离。”
“到时候,我叫爹爹把我风风光光嫁给你。”
她羞涩地将脑袋埋在我脖颈间。
我唇角微勾,也被她难得的俏皮感染了。
“无妨,我们在苗疆不已经拜过天地了吗?”
虽不被族人祝福,却也是正经跟着我们苗疆的习俗成过亲的。
沈昭妍笑着撒娇。
“那算什么成亲,那般简陋,要在我们中原三书六聘才算正式结为夫妻。”
我骤然僵住了。
不算成亲,在她心中,我苗疆习俗竟不作数。
从头到尾记着的,只有我罢了。
是了,她与那慕远,才是真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