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陶大》丨熊钢如:六十年艺路始于陶大

文化视野 2024-04-24 16:06:28

给母校的最后一次作业

2020年8月26日,我在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举办“回顾——熊钢如学艺六十年作品展”,景德镇各界代表以及艺术界的专家学者参加了开幕式。景德镇陶瓷大学党委书记梅仕灿先生在开幕式上祝贺词,他代表景德镇陶瓷大学全体师生说:“众所周知,熊钢如先生作为老一辈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曾先后担任景德镇市雕塑瓷厂的厂长、江西省陶瓷工业公司副总经理、景德镇陶瓷馆馆长,景德镇市陶瓷研究所所长。熊先生是景德镇陶瓷大学引以为傲的杰出校友,是社会公认的成功人士代表。同时熊钢如先生还是陶瓷大学的客座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他为景德镇陶瓷大学的陶瓷艺术教育付出了辛勤的汗水,为业界培养了优秀且颇有影响的人才。虽耄耋之年,依然奉行‘诚朴恕毅’的校训,勤耕艺苑,为追求艺术理想而探索不止。”梅仕灿书记以一幅对联,向我致贺:“八十歲高龄,六十年從藝,大師自是非凡手;三千分妙慧,九千里揚名,逸品奇擎拔俗標。”

我是1960年的8月26日接到景德镇陶瓷学院的录取通知,然后直奔景德镇,一晃就六十年。这六十个春秋,景德镇包容了我、接纳了我、呵护了我,我也用对景德镇陶瓷艺术的热爱,对景德镇的深情,认认真真地、用心地积累了六十年,这次展出是对景德镇人民的一个交代,也是向母校交最后一次作业。

60年,是浓缩的精华,对陶瓷始终如一的真情,我在虚岁八十时回首,陶大的时光反而愈加清晰,一切历历在目、恍然如昨。

缘起丰中,结缘陶大

我与熊汉中先生,两人还是中学生时已经相识,两人都考上艺术院校,都在景德镇扎根,都成为了陶瓷工作者。想当年报考陶院,熊汉中还是我的引路人。

那时我还是丰城中学的学生,熊汉中是1938年的,比我年长三岁、高两届。当时熊汉中在我们那里就很有名,喜欢画画,他知道我。那时“大跃进”大炼钢铁,整个人累得吃不消,熊汉中他会画画,他就在宣传队。我听他说任务紧张,就主动帮忙画宣传画,因此也调到宣传队。我原本学习不错,但参加了两个多月的宣传队后,立体几何、微积分、物理等课程都跟不上了,于是更加一心一意画画。这个时候熊汉中告诉我说他考了陶院,陶院很好,实实在在,尤其就业不成问题,能解决吃饭的问题,他的表兄也在陶院。我听在耳朵,记在心上。

学生时代,熊汉中、熊钢如(于中央工艺美院)

1960年,当时还在读高二的我听说,陶院要到丰城中学招生,而且是陶院和浙江美院两家联合招生。得知这些消息,我既兴奋又犹豫,担心自己考不上。我的老师宜春人宋成香鼓励我,让我去考试,考取了最好,考不取再回来接着读。我一听很高兴,这等于有了两次考试机会,没想到一考就考取了,九月初就赶到陶院,一来就是在景德镇六十年。

造化弄人,原本打算考陶院的熊汉中,反而在1959年一个偶然的机会,知道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的名字,怀着对艺术的追求,他考取了央美。有趣的是,熊汉中考取央美,参加的是提前高考,当年考场恰巧设在景德镇陶瓷学院。

人生的际遇着实有趣。熊汉中和我从同样的丰城出发,奔向不一样的求学之路,最后又相聚在景德镇,聚首在陶大。

母校的特色教育独树一帜

作为一所重新复建的大学,陶院百废待兴,我所在的1960级,也不过是本科第三届招生。我们1960级共33人,上面有1958级、1959级,下面有大专和中专。作为1958年“大跃进”时组建的新学院,各方面的条件还不如老大学。1960级分为两个班,一个雕塑班,一个彩绘班,我被分在雕塑班。也许系里看过我的档案,了解我读中学时的情况,让我当了班干部。我们县城来的同学比南昌大城市的同学见识少,要求低,专业知识差,反应慢,但多数来自县城的人都比较朴实,很好相处,少数调干带薪代培的同学生活有明显差别。

1960级雕塑班同学在人民公园

班级刚开始的三十三个人,有的因为基础不行走了,有的是在岗进修也陆续回去了,到我们毕业时彩绘班十来个人、雕塑班十来个人,留下来的都不错,比如雕塑班的唐自强、胡利民、欧阳世彬,设计彩绘班的秦锡麟、张学文、戚培才、姚大因,都在母校学到了本领,闯出一片天地。

学生时代同学合影(后排左起:熊钢如、唐自强、秦锡麟)

回过头来看,我觉得陶院的学生在全国各产瓷区还是受欢迎的。陶院的学生能成为各产瓷区的技术骨干,这不是偶然的,有它必然的原因。

首先是陶院的学用结合。它的师资构成就是各大学的毕业生与老艺人结合,由老艺人和有教学经验的大学毕业生们一起共同编制教案。专业基础课由各大学毕业的老师教,陶瓷专业课则由老艺人教,老艺人教专业,实用性、条理性、理论性很强,并不是师傅传徒弟那么简单,既教人知其然,也教人知其所以然。通过这样的教学,学生们一上手就能做事。

二是教学与生产紧密结合。当年物质条件缺乏,但学校的校办工厂依然坚持半个月到一个月有一次窑,只要学生愿意学,可以直接接触从创作到成瓷的各个工艺程序。

三是美术系与工程系办在一个学院,可以共享教学资源,及时交流学科之间的新动向,美术系的工艺课也有了非常优秀的师资。

四是美术老师来自全国各地,有中央美院、中央工艺美院、浙江美院、中南美院、四川美院、鲁艺等等,把全国的教学理念带到了陶院,不因某一学派的教学而受限,形成百花齐放的教学局面。

毛龙汲老师教学照

我记得大学二年级时有人提问:“陶瓷美术的基础课应该怎么上?”在师生间引起广泛争论。有人提出应根据陶瓷美术的特点进行教学,不应与一般美院的基础教学一样;但也有人坚持认为,要把造型基础打得扎扎实实,只有让学生有了扎实的造型基础,才能在创作中运用自如,才能做到有依据的变化。在这样的争论中,我一直站在后者的立场。直到现在,总觉得学生应当打基础,学生应当有更强的适应性才能适应社会的要求。

毕业以后,我虽然没有从事过教育工作,但总觉得陶院的教学确实有特点:教学严、讲评准。我们班的素描、雕塑老师与学生一样,四十五分钟都在教室,老师没有迟到、早退的现象,全过程巡视讲解,有时还要修改作业。作业完成后,由教学专业组老师集体评分,提出评分理由,最后由任课老师总结讲评。这样就保证了评分是慎重的、讲评是准确的,这也是新办学院的特点。在老师队伍中没有权威,不可能权威说了算,只有集中老师的集体智慧,才能使教学更严谨。这在老的名牌大学恐怕很难做到。远的不说,就是我们的国画评分也不可能这样做,所以新办学校有新办学校的优点。

除此之外,“重基础”、“重工艺”、“重实践”、“重传统”、“有重点”、“广接触”,这些都在陶院的教学领域得到体现。所以陶院的学生适应性强,广受产瓷区的欢迎。

甘苦与共 共克时艰

我在陶院学习的四年,正遇国家三年困难时期,尽管校方想尽了办法为师生改善生活,依然是食不果腹,师生们开荒种地,种红薯、种南瓜、种高粱都是为了填饱肚子,吃死猪肉、吃蛇、吃老鼠的情况也不在少数。有一次去农场学农,一只小猪仔病死了,我和胡利民几个人想办法把这只猪弄回来,把皮剥掉、头丢掉,大家一起吃掉了,我们几个人吃了一头猪,大家都改善了下伙食。

三年自然灾害,大家都很艰苦,年轻的学子一个个都得了浮肿,校医到每个班检查,浮肿的每天加一碗豆浆、一个糠饼,这点东西也让没患浮肿的同学十分羡慕。为了填饱肚子,有同学就想办法画饭卡,有的拾到别人饭卡不归还,还有的冒充留学生到新厂买糕点不给粮票等等。幸亏学校在这些事情的处理上还算妥当,发现了只是批评教育,不批判、不处分,顾全了同学的颜面。

在校四年,我印象中有三次大批判。其中美术系葛圣岳、刘镇南、张志安老师,都挨过批判。葛圣岳等老师就是写了一些戏联,有一点反映现实生活,结果就挨批判,这一次班上震动很大,我们班上就认为有点扩大化,学生们基本上是站在老师一边的,后来在整个美术系的批判活动就搞不起来。学生和老师的关系都不错,我和唐自强、胡利民、欧阳世彬四个人留在景德镇,中秋还请了尹一鹏老师吃饭,往来也是频繁密切的。

师生之间、同学之间,有许多值得回忆的故事。比如老师们为了提高学生的专业水平,经常组织一些专业课余活动小组;老师们在自己的粮食都紧张的情况下,省出些来接济掉了饭卡的同学。

班上的同学也十分可爱。在学校我是比较活跃的,也相当调皮。当时学校每个月会发两块霉豆腐配饭吃,同寝室的张学文同学比较节省,每天一点点、一点点地吃,到了月底还剩很多,我们的早就吃完了,有一次趁他不在,我们把他的霉豆腐吃掉了,用泥巴做成霉豆腐的样子放进去,然后再浇上腐乳汁,跟真的一样。他是一点点地吃没有发觉,还像往常一样吃,最后是我们问他:“你这个霉豆腐好吃吗?”吃到最后,张学文才发现是瓷土做的。

三年级的下学期放暑假的前一个月,学校为了增长学生的见识,决定让我们到北京去实习、去故宫临摹。说是实习,其实是游学,去行万里路,途经杭州、上海、苏州、南京,游遍半个中国。对于大多数没出过远门的同学来说,这是十分让人兴奋而期待的事,我则又高兴又忧愁,喜的是可以增广见闻,忧的是去北京的路费如何解决?我只好硬着头皮向同学求助。中学时我有四位要好的同学,其中同学严明考取了军校,最有条件帮忙,我便向严明写了求助信。没多久,严明便给我寄来二十元钱,解决了去北京的难题。

1963年,在北京故宫临摹

1963年,在南京明孝陵

1963年,在苏州园林

1963年,在上海外滩

这一路所见所闻确实让人增长知识,沿途发生了许多有趣的故事。

我记得到杭州时是晚上,有同学下火车就直奔西子湖,到湖边激动不已,大喊:“美丽的西子湖呀,我终于来到你的身边!”说着蹲下身子捧起湖水就喝,第二天一看,湖水脏兮兮的。

1963年,在杭州

我班上有几个大孝子,有一个是唐自强。大家到北京实习,那个时候熊汉中就在北京,同学们在北京大概实习一个月,去的时候吃了“符离集”的烧鸡,唐自强说他的父母亲长到那么大年纪没吃过,回来的时候他要买一只“符离集”的烧鸡,走到九江的时候,他就下车做了一个盒子,把买来的烧鸡装起来,寄回父母所在的萍乡,然后他回了景德镇。因为那个时候没有快递,寄一个东西路上需要十多二十天,这只烧鸡关在那个盒子里面,十多天后到了萍乡,他的父母打开一看,霉了、生蛆了。还有一个余祖鑫,北京有个亲戚朋友买了蛋糕给他吃,他说这个蛋糕好吃得不得了,想起母亲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就用省下来的钱买了一盒蛋糕,又是夏天,蛋糕买回来就要马上寄,原本在路上就要耽搁几天,结果他舍不得寄的钱,想把蛋糕在寒假的时候带回去,把蛋糕在箱子里锁了一个学期,放假时打开盒子一看,里面全部都是毛,但是他又舍不得丢,把蛋糕表面的毛刮掉,拿电焙炉煮着吃掉了。

其实去北京的路上,同学们是又高兴又紧张,高兴的是快要毕业了,紧张的是毕业前的最后一场考验,搞不好就拿不到毕业证。这也是陶院第一次举办毕业大典。平时的造型基础、工艺基础、生活基础及思考能力,在搞毕业创作时都体现出来了,有的同学只强调造型美,平时很少接触工艺,这时就有些力不从心;有的同学泥塑很美,就是烧不成瓷器,不得不临时换题材,这等于在战场上临阵换将,有些走神。

1964年熊钢如毕业答辩

但最终,大家都拿出了自己较满意的毕业作品,并通过了毕业答辩。毕业答辩会上,学校、社会、媒体都比较满意。胡献雅老师在参加1964届毕业答辩后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新型学府育英才,专业分门与训培,继往开来看后起,千红万紫只初开。”

毕业答辩后,同学们相约在照相馆拍了张毕业照,便依依不舍地奔向各自的工作岗位,奔向各自的明天。

前排左起:朱一萍、张懿如、宋文灿。郭盛洧、胡利民、熊钢如、温平乐、李金金生、吴克刚

后排左起:余祖信、唐自强、曾广清、欧阳世彬、郭俊   能、赵诗镜、唐根山、黄任枢

过去的明天,已然成为今天的现实,直到现在,我仍然以陶瓷为己任,活跃在创作第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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