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穷书生。
邻居们都说我娘嫌贫爱富,抛夫弃女,去京城当官太太享福了。
后来我爹金榜题名,高中状元。
打马游街那日,碰巧遇到有个貌美女子像条狗一样,正跪在地上舔食。
惹得几个纨绔公子们哈哈大笑。
我爹弯下身,指着那女子,告诉我:
「絮儿,那便是你娘。」
01.
我娘此刻被那几个纨绔子弟逼着跪在地上学狗叫。
闹市熙攘,围观的人很多。
却无一人敢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
我爹抖着手,想拨开人群,上前去救我娘。
哪知刚抬手,身后忽然有人拉住他:「楼状元,楼状元——」
叫住我爹的人,是相府里的大管家。
管家说,相府千金怜我爹一人带着幼女不易,愿携万金嫁妆,成为楼家妇。
替我爹操持中馈,教导幼女。
我爹只需安心仕途,有丞相府相助,必能光耀门楣,振兴楼家。
管家的话说得很漂亮,也很直接。
就连我这七岁小孩都听懂了。
只要娶了相府千金,我爹就能青云直上。
偏偏我爹无心仕途,拒绝道:「多谢贵府千金抬爱,只是楼某已有妻室。」
说话间,他忍不住频频看向我娘。
眼中的焦急满得都快溢了出来。
管家察觉到异常,顺着我爹的目光望过去,疑问道:「那是?」
「那是我娘。」
我嘴快答道:「我爹进京是为了找我亲娘,可不是为了给我娶什么相府千金当后娘。」
管家的目光瞬间一深,笑呵呵地拱手:「那便恭喜楼状元得偿所愿,寻回发妻,阖家团聚。」
说话间,那几个纨绔子弟已带我娘走远了。
我爹着急忙慌地追上去,却还是慢了一步。
02.
当晚。
我娘便被送到了我们家门口。
她赤身裸体,被一张草席裹着,已经断了气。
我爹看到后,霎时就疯了。
扑在她身上,一面脱衣替她遮掩,一面嘶声裂肺地哭喊:「婉宁,婉宁,是我来晚了——」
婉宁是我娘的闺名。
我娘离家时,我刚过四岁生辰。
那时我身染重病,高烧不止,我爹彻夜不眠地照顾我,也病倒了。
待我们醒来时,家中已没了我娘的身影。
邻居们都说,我娘是嫌贫爱富,才抛夫弃女走的。
但救了我和我爹的那位老大夫告诉我们,我娘是把自己卖进了县令家里。
卖身得来的那十两银子,全花在我和我爹身上了。
待病好,我爹便立即带我去县里寻我娘。
可我爹一介白身,踏不进县令家的门槛。
最后没法子,我爹在县里支摊子写字,一面赚钱养家,一面备考。
我爹说,只要他考了秀才,就能见到县令。
届时,他再向县令求个人情,将我娘赎出来。
为了攒到我娘的那十两卖身银,我爹省吃俭用,连书本笔墨都舍不得买。
每日温书习字,就拿木棍在沙子一笔一挂划地写。
但他再省,对我却是大方。
隔三差五,就会摸出三五文钱,让我买零嘴儿吃。
我想阿娘早点回家,也偷偷把钱存起来。
年后,我爹果真考上秀才。哪知县令大人政绩评优,升官去当知府大人了。
他们阖家搬去晋州。
也带上了我娘。
我爹只得牵着我,又一路寻到了晋州。
知府的门槛比县令更高。
我爹也得往上爬,再考个举人,才能越得过知府家的门槛。
第二年秋闱,我爹果然高中举人。
他领着我兴冲冲跨进知府家,想接我娘出来时,却被知府夫人告知:
我娘绣工好,一个月前被成国公夫人讨走,带到京里去了。
我爹和我连夜进了京。
却正好撞上成国公因涉嫌一桩谋逆大案,阖家被抄,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我娘也在名单之列。
要想将她从教坊司里赎出来,我爹只能先拼个官身。
从暮秋等到春闱,我爹不眠不休,终于考上了状元。
可我娘却死了。
03.
我爹哭了一晚。
天亮时,他的声音已经哑得像说不出话。
那双素来被人称作星目玉眸的眼睛,黯了下去。
再窥不到一丝亮光。
他用皇帝赏的那三百金,替我娘办了很风光的丧事。
我娘出殡那日,来了许多宾客凭吊。
那位相府管家也来了。
他安慰我爹:「人死不能复生,楼状元节哀。」
又低眼对我语气温和道:「小姑娘别难过,你娘走前也惦记着你呢。」
凭吊完,相府管家端着一副慈善的面目拜别。
可转身走出灵堂的刹那,我分明听到他摇头对身旁的小厮道:
「这御赐的宅子可惜了。」
「给个下贱坯子办白事,沾了晦气。」
「好在相府宅子多,到时候让楼家父女搬出去,同小姐再成婚……」
我爹抱着我娘的灵牌,目光盯着管家的后背,眼眶赤红。
我以为他会冲出去,把那管家揍一顿。
可最终,我爹只是拿袖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怀里的灵牌,什么也没说。
04.
办完丧事后的次日,相府的管家又登门了。
和管家一同来的,还有相府的千金林玥。
林玥满头钗环,衣着华贵,站在我爹面前,抬着她那张艳若桃花的脸,高高在上地道:「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楼豫,你记得提雁登门求亲。」
我爹没拒绝,只说要为我娘守丧三年。
「三年?」
林玥柳眉一竖,一张芙蓉玉面满是不悦:「为了个短命的女人,你要我等三年?」
「亡妻自嫁给我,操持家务,抚育幼女,无一不尽心。为救我与小女,更是不惜卖身为奴。」
我爹不卑不亢:「我们父女的命皆是亡妻救的,莫说为她守丧三年,便是十年我也甘愿。」
林玥面上和缓些许:「你倒是个重情义的。但三年太长了,最多半年。半年后,你便得将我娶过门。」
我在一旁,忍不住小声嘀咕:「我娘尸骨未寒,头七都没过,就这么上赶着嫁我爹,也不怕沾了晦气……」
林玥脸色蓦地一变,扬起手,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长辈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我踉跄退了几步。
林玥沉着脸,斥责我没规矩:「这个家里,果然得有个当家主母。否则养出来的孩子,都这般没教养。」
我爹道:「小女年岁渐长,往后是该多费心教导。」
林玥这才卸下那副倨傲的嘴脸,眼中露出些许小女儿般的娇态,带着几分羞意道:「那便说好了,下个月初八,我在家等你上门提亲。」
送走她,我爹方蹲下来,温柔问我:「疼不疼?」
我捂着脸,龇牙咧嘴说不疼。
我爹呀,最不喜欢张扬跋扈的女子了。
又最是疼我。
林玥当着我爹的面,打了我这巴掌,便是把我爹的心也一起打碎了。
纵使她出身高贵,又生得貌美,我爹也不会对她再生出一丝情意。
我爹掰开我的手,哑声道:「脸都肿了,怎么会不疼。」
「是爹没用,护不住你娘,也护不住你。」
提到我娘,爹好像又要哭了。他眼睛湿润润的,像弥漫一层雾。
可一眨眼,那雾气又没了。
只余沉沉墨色凝在眸子里,像覆了三尺冰霜。
「絮儿,记住今日的疼。以后,爹会让她十倍偿还。」
我想了想,道:「我要自己打回去。」
我爹一愣,随即欣慰地摸摸我头:「打人手疼,让爹来,絮儿在边上看着就好。」
05.
人死如灯灭。
活着的人还得朝前看。
我爹很快便振作了起来,精神恢复如常,每日早出晚归忙公务。
他给我找了两位先生。
男先生教我防身武艺。
女先生教我女工仪容。
至于读书识字,则是我爹亲自教我。他公务再忙,也会每日抽一个时辰翻阅我的功课。
我们默契的不再提起我娘,只关起门来数着日子。
我爹没有去相府提亲。
林玥没等到他,寻上门,问我爹什么意思。
我爹说:「我答应了婉宁,此生只娶她一人。我若食言,百年之后黄泉之下,我没脸见她。」
林玥勃然大怒,她出身名门,又生得貌美,向来只有挑人的份。
何曾被人这般拒绝过。
她气急败坏,砸了我家两个花瓶,便怒冲冲走了。
我爹不娶林玥,得罪相府,很快便赔上了前途。
陛下亲封他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只做了两个月,便因某日值班不慎,引得翰林院藏书阁烧了起来。
幸而扑救及时,无人伤亡。
此事可大可小。
陛下爱惜我爹的才华,原本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罚我爹半年俸禄。
林丞相却上书要求重罚。
陛下登基不过三年,这朝堂其实是林丞相说了算。
最后,我爹被停了职,赋闲在家。
至于何时官复原职,还得林相松口。
我爹说,这是林丞相在逼他低头。
想要官途坦平,就得跟狗似的,向林丞相谄媚讨好,娶嚣张跋扈的林玥。
自我娘离家,我爹曾低过很多次头。
沿街摆摊代人写书信时,会为了几文钱,低声下气地赔笑脸。
为打听我娘的消息,会张罗一席好酒菜与厚礼,请晋州知府后院的婆子下人们笑纳。
他原本挺直的背脊,为着我娘,弯了三年。
换来的却是我娘被凌虐至死。
我爹说:「絮儿,我若再低头,会连你都护不住。」
我明白我爹的意思。
他自然可以娶了林玥,换一个光明前程。待来日林家势微,他再清算旧账。
可这样一来。
林玥进了门,掌着一家中馈,想要折磨死一个七岁小孩,实在是太简单了。
都不必她动手,自有媚上欺下的奴婢们来替她除掉我这个眼中钉。
我爹不肯冒这个险。
他抛却读书人的清名,转头进了丞相管不到的锦衣卫。
成了皇帝的一把刀。
也成了所有人口中的一条走狗。
06.
进锦衣卫后,我爹办的第一个案子,便轰动了京城。
他将翰林院的宋阁老押进了锦衣卫的刑狱。
宋阁老的门生遍布天下,声望极高。
连林丞相都要让三分。
这样的一个当世大儒,被我爹安上涉嫌受贿、侵占良田打死佃农的罪名,在刑狱中关了三个月。
最后,成功让他认了罪。
宋阁老被流放边疆那日,京中学子皆来送行。
看到宋阁老瘦骨伶仃又一身伤,学子们都大骂我爹不配为人。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他们义愤填膺,口诛笔伐。
他们以为宋阁老被我爹严刑拷打,屈打成招。
殊不知,宋阁老受贿是真。
侵占良田是真。
纵容家奴欺男霸女,惹出人命官司也是真。
唯有宋阁老身上那一堆伤是假。
那是他自己在牢里撞出来的。
为的不过是想嫁祸我爹,毁我爹名声。
只因在牢中,他问我爹为何要拿他第一个开刀立威。
我爹答:「因你结党营私,惹陛下不喜。因你教子无方,纵你儿当街施暴。」
这位自诩清正一生的宋阁老,终于想起来我爹打马游街那日,撞见几个纨绔子弟对我娘施暴。
其中一位,便是他最为宠溺的儿子。
「那不过是个被打入教坊司的下贱女子。」宋阁老愤怒且不甘:「我乃本届科考主考官,亲自批阅你考卷,给你一甲进士,说是你恩师亦不为过。」
「只为了一个下贱女子,你竟要公报私仇?」
可任凭他再不忿,我爹搜罗来的证据确凿。
判他流放,已是皇帝念旧,网开一面。
偏他以为我爹是公报私仇。
所以哪怕我爹在刑狱之中,对他客气有加,好吃好喝供着。
这位心性狭隘的宋阁老刻意撞出一身累累伤痕,来报复我爹。
不知情的读书人们含泪送走他,扭头便提墨上门,泼了我家满门。
更有两人,掷菜叶鸡蛋于门口,高声痛骂我爹狼心狗肺,丧尽天良,竟连座师都害。
他们满腔义愤。
可泼完墨骂完人,转头步入酒楼后,却大肆谈及我娘。
他们说我娘空有一身好皮囊,床上却像条死鱼。
07.
「也不知那娘们给楼状元下了什么蛊,竟叫楼状元宁肯拒了相府千金的婚,舍了青云路,也要守着她的牌位当鳏夫。」
「说不得是王善兄你在床上太过凶猛,撞疼了状元娘子,她才没搭理你。」
「你若像楼状元那般温柔小意,说不得状元娘子也会将你伺候你得飘然若仙,为她舍弃前程美人。」
他们轻浮浪荡的笑声从隔壁雅间传过来。
我和我爹静静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