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十二月十三日，是当朝皇帝神宗朱翊钧爱子：福王朱常洵大婚的日子。原本预定的正使是英国公张惟贤，副使则是内阁次辅沈鲤。然而沈大学士突然告病在家，朝廷不得不紧急改命内阁三辅朱赓捧册行礼。

十三日福王婚礼纳徵，初命公张惟贤持节、大学士沈鲤捧册。至是沈鲤以病假，改命大学士朱赓捧册行礼。—《明神宗实录卷三百九十一》

福王朱常洵剧照

以福王的地位，原本首辅沈一贯才是副使的最佳人选，但他老人家告假的时间比沈鲤还早，内阁只剩下年近七十的朱大学士一人苦苦支撑。两位大佬之所以“休病假”，还是被持续了近一年的“伪楚王案”给闹的。

楚王是异姓假王？

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二月，武昌楚王府仪宾袁焕千里迢迢来到通政司，将一封由崇阳王府辅国中尉朱华趆所写的奏疏，交给通政使沈子木。里面的内容很劲爆，称现任楚王朱华奎根本不是朱家血脉，而是一个“异姓假王”。

楚王华奎与弟宣化王华壁俱系王姓，非恭王子。华奎为恭王妃兄王如言儿，生数月抱养宫中。华壁为王妃族王如綍家人王玉儿，生数岁抱养宫中。—《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八十七》

明代楚王府示意图

这里做一个简单的说明，封国湖广武昌府（今湖北武汉）的楚藩，其首封楚王是开国太祖朱元璋的第六子朱桢。自其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之国，传至万历三十一年（公元1603年）已有二百多年历史。

现任楚王朱华奎，楚恭王朱英㷿遗腹子，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袭爵。宣化王朱华壁，朱华奎的双胞胎弟弟。王氏，楚恭王继妃，朱华奎兄弟的嫡母。

在朱华趆口中，朱华奎其实是王氏哥哥王如言的儿子，而朱华壁更只是王家族人王如綍的儿子。而他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因为他的妻子王氏，正是王如言的女儿。

沈一贯剧照

眼见得朱华趆在奏疏中将楚王和宣化王称为“二孽”，要求朝廷将他们“行勘正法”，沈子木不敢自作主张，赶紧向内阁首辅沈一贯请教对策。沈首辅告诉沈子木，让他以格式不完整的理由，把这封奏疏压下来，不要上报。

楚王的反击

一百二十年前的明宪宗成化年间，韩藩汉阴王朱偕瀞被赐死，罪名正是“紊乱宗枝”，也就是他根本不是上一任汉阴王朱徵鍉的儿子。虽然朱华趆、袁焕在通政司碰了壁，但远在武昌的朱华奎并不知情，他满脑子想的是如何自救。

当年四月，朱华奎正式向朝廷上奏，指责朱华趆“欺罔”。亲王的奏疏，神宗自然能看到，因为没有人敢扣押。但是喜欢在宫中躺平的皇帝很懵圈，这什么情况？楚王说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礼部速速“参看来说”。

明神宗朱翊钧剧照

大家还在互相扯皮之时，朱华奎上奏之事被朱华趆知道了。眼见得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朱华趆于当年五月再次赶赴京师。而这一次，他还随身带着二十九名楚藩宗室联名副署的奏疏，誓要将朱华奎拉下马。

这一回通政司不敢再做手脚，毕竟皇帝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是也不能就这么报上去，于是通政使沈子木让朱华趆把二月份的那封奏疏改一下日期，然后再上呈给皇帝。由于事涉传国二百多年的亲藩，神宗很谨慎，让礼部、礼科仔细调查。

辛卯，楚府宗室华趆讦奏楚王以异姓假王。上悉其以小犯大，令部院会同该科参看具覆。—《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八十五》

郭正域剧照

朱华趆等了一个多月等不到结果，于是直接跑去礼部喊冤，控诉通政司“邀截实封”，楚王“广行贿赂”。礼部署部事右侍郎郭正域很快做出反应，他先是批评朱华趆“越关具奏，以小犯大”，但话锋一转，指出此事毕竟“事干天潢”，请皇帝陛下责成湖广抚按官将所有人证“从公勘问”。

勘问结果

湖广巡抚赵可怀、巡按应朝卿不敢怠慢，立刻对相关人证进行详审。然而除了朱华趆的妻子王氏以外，其他人的证词都不能证明朱华奎是“伪王”。

朱华趆说朱华奎是出生后抱养到宫中，朱华壁更是已经好几岁才入宫，这里有着明显的破绽。朱华奎、朱华壁是以双胞胎的身份上报宗人府，按朱华趆的说法，岂不是长达几个月的时间内王府中没有婴儿？长达几年的时间内王府内只有一个婴儿？

明神宗朱翊钧画像

赵可怀、应朝卿领着湖广三司官员，对七十余名相关人证问了两天，没问出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二人感觉此事过于棘手，于是把困难上交，希望朝廷“遣官再问”。而楚王认为勘问结果有利于自己，立刻上奏朝廷，请求皇帝发出明旨以平息舆情。神宗则认为“事情重大”，让礼部和都察院再次对此事进行商讨。

戊申，楚王华奎奏：“事经勘问，请察舆情。”诏以览王奏辩事与前抚按官勘报尚有异同，还著九卿、科道从公看议来说。—《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八十七》

党争开启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阶段，说实话都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但是九月十三日御史康丕扬的一封奏疏，却引爆了一个惊天巨瓜。康御史本来也没什么新意，无非是希望神宗能够乾纲独断，对“楚藩事”做出一个明确判断。

然而神宗的反馈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皇帝表示送上来的会议内容“止括数条”，自己无从判断，要求礼部“封进原议全单来看”。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康丕扬、都给事中杨应文立刻跳出来质疑左侍郎李廷机、右侍郎郭正域的动机，认为他们涉嫌有意筛选诸臣的看法，进而达到诬陷楚王的目的。

紫禁城午门

李廷机的自辩疏就事论事，提到当初他们总共收到三十七份议单，其中篇幅最长的有一千三百多字。考虑到“日色已西，阙门未便”，这才做了一份摘录给陛下“以俟圣裁”。这件事的责任全在我一人身上，当时郭正域“欲上全抄”，是我不同意。李廷机同时指出，朱华奎是否伪王，虽然是一件大事，但和礼部并无利害关系，我们没有理由对此事进行干预。

夫楚事虽大，臣部不过经过衙门，是非曲直可以无预。故以事体疏略责臣则可，若以有心疑臣则过矣。全单三册见在阁中，原单则当日钤印黏连以待抚按之勘问者。见在臣部，并可取览。臣实无一毫回互隐伏于其间也。—《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八十八》

李廷机，福建晋江人，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进士，素以“清、慎、勤”而著称。所以他的自辩坦然自若，光明正大。

明代亲王府大门

然而对于李廷机的好意，郭正域并不领情，他在自辩疏之中火力全开，将矛头直指内阁首辅沈一贯，以及楚王朱华奎本人。

郭正域指出，二月份的时候袁焕等人来通政司递交奏疏，就是被沈一贯所阻拦。而四月楚王上奏之后，沈一贯又找到臣提了一个要求：“贵本覆本请无言通政匿疏事”，让我们帮着他隐瞒陛下。

郭正域又指出，在陛下明旨要求查明此事之后，沈一贯还一再要求只对楚王进行“体访”，说什么“亲王不当勘问”。对于首辅的无理要求，臣多次予以驳斥，但是沈一贯竟然敢阻断言路，实在是胆大包天。

臣应之曰：“臣与楚王、宗室同城而居，一有偏狥祸且不测。事关宗室，不宜朦胧了事。若不行勘，科道当言之。”一贯冷笑向臣曰：“科道断不言也。”—《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八十八》

明神宗朱翊钧剧照

郭正域接着指出，就在臣与沈首辅交锋之时，楚王却派旗尉夏槐赴京，打着送寿仪的名头，送给臣白银一百两。而且表示只要臣“曲庇”，就另外再送“万金”作为酬谢。

在自辩疏的结尾，郭正域对自己所犯的错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却揪着沈一贯穷追猛打，甚至直白地指责其专擅。

对于郭正域的奏疏，神宗立刻闻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于是他当即做出批示，表示楚王在位年久，真假自明，不需争论，此事到此为止。

诏以楚王真假之事，何至于三十余年发觉来奏？且夫主讦奏，其妻证见，岂可凭信？其礼帖原是寿礼，具呈后无押字，俱难以为的据。—《明神宗实录卷三百八十八》

沈一贯的反击

沈一贯，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进士，万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成为内阁首辅。以三甲第一百三十六名的出身，能够位极人臣，沈一贯自然是一个意志坚定，战斗欲望强烈的人。面对着郭正域的指责，沈首辅必须要予以回击。

沈一贯画像

在反击之中，沈一贯首先指出，当初通政司驳回朱华趆所参楚王之本，是其职责所在，并无不妥。而郭正域指责自己阻止调查楚王，完全是在玩文字游戏。自己从头到尾都坚持要对楚王“行勘”，只是表示对于亲王，要按照《大明会典》所载，差内官、皇亲前去“体勘”，而不是让巡抚、巡按官进行“勘问”。

此外沈一贯还指出，楚王真假未定，郭正域就提出要让其“避位听勘”，这是“曲护华趆而阴偪楚王之死也”。与此同时，自己指出郭正域“系楚人当回避”后，更是让其怀恨在心。而且朱华趆来京以后，郭正域让自己的家人带着他直接去找通政使“求上本”。他跳得这么高，是不是因为私怨？

在沈一贯的授意之下，都给事中杨应文弹劾郭正域因其父曾在王府受辱，故而谋害楚王。换句话说，此时楚王是否为伪王已经不再重要，矛头的焦点对准了郭正域，乃至其背后的大人物次辅沈鲤。

郭正域，武昌府江夏县人，和李廷机一样，也是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进士。沈鲤，归德府虞城人，嘉靖四十四年（公元1565年）进士，东林党人。按史料中的说法，郭正域是沈鲤的“衣钵门徒”。

沈鲤画像

在互相攻讦之后，沈一贯、沈鲤双双“以病乞休”，内阁三辅朱赓忙得昏天黑地，只能请求神宗速赐结局：“以定全楚宗室之疑，以慰满朝臣工之望”。对此皇帝表态楚藩事情：“非假甚明，不必再勘”。

十月十四日，李廷机以病乞休，神宗不予批准，命其仍署部事。十月十五日，郭正域以病乞休，皇帝当即允准。

十一月十一日清晨，朱赓在家门口发现了一份题为《续忧危竑议》的揭帖，指责郑贵妃意图废黜太子朱常洛，改立自己的亲儿子福王朱常洵为储君，这就是著名的“妖书案”。由于事涉太子和福王，皇帝和贵妃，一下子成为热搜榜第一。朱华趆被废为庶人禁锢高墙后，“伪楚王案”迅速失去流量支持，朝中大佬就“妖书案”展开了新一轮党争。

结语：在明末的历史事件中，“伪楚王案”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因为它正式拉开了东林党人，与非东林党系的党争帷幕。通过对此案的梳理，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到了最后，案件本身的真伪已经不是重点，对政敌的攻讦才是最终目的。党争的熊熊烈火，将逐渐超越皇帝的掌控，最终让整个大明王朝陷入无边深渊。

依笔者来看，朱华奎的身份应该毋容置疑。朝廷曾经让朱华奎的叔祖武冈王朱显槐、东安王朱显梡先后代管府事，如果他的身份有问题，根本轮不到朱华趆来举报。若朱华奎是“异姓假王”，武冈王朱显槐身为伦序最近的宗室，可以直接袭爵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