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乐原创:我当了三年兵

拂晓哨位 2023-03-31 12:14:41

作者:王军乐

一个黑咕隆咚的夜里,绿皮小火车长啸一声,给贺兰山打着招呼。山风呼呼地应了,是从一个不明的方向来的。待我下车,站在岗子上。风,热情地来拥抱。揭我的衣,掀我的帽,要看我长成啥模样。能是啥模样?一样的长着眼睛,长着鼻子,耳朵一只也不少。俊模俊样的。

风说:俊不俊都不碍,得健壮才行。

我说:入伍前体检过---合格。

风说:是要我说了算,不是医生说了算,便在我的肩上背上拍拍打打。我配合地叉开双腿,让它察看我没有疝气---自信大伙子已没有了那玩意了。风却从我的胯下溜了。这是拿我开涮啊!

其实,我的配合也是装出来的。风在我身上拍拍打打时,我看都没看它,眼睛一直盯着岗下的几十辆“嘎斯”---黑夜里的伏兵,在等着我,也等着同一辆列车下来的我的战友---还没有进军营可以称战友吧?我们走下岗子,“嘎斯” 齐刷刷地打开了车灯---荒滩里群狼突然地亮起了眼睛。

我们攀爬上了“嘎斯”。车起步了,不是我发布的号令。“嘎斯”的两盏灯,光束直直地射出去,聚精会神地在荒滩上寻找着道路。显然是找到了,颠颠簸簸地前行,像跛足的驴,东扭西拐的。

我们坐在背包上。背包是一床绿被子,插着一双军用胶鞋,手紧紧地抓着车厢板。“蚊子”,在家时是这样叫的,大名叫文兴,紧抓着我的胳膊。车轮开始了在荒滩上蹦哒,一时间跛驴成了欢快的孩子。我们却像簸箕里的玉米粒,被颠来簸去。车轮带起了尘沙,沙尘追着车轮,疯病人一样亡命地追赶着。拉走的我们,仿佛就是它的亲人,不舍得我们的离去。不断地拍打着车厢板---你们走了,只留着我空守这荒野。我像大人训孩子老腔老调地说:你不守着,难道让我守着。(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守荒人是我们。)它既不生气,也不气馁,跌跌撞撞地扑向车轮---英勇地献身而不能献身。

沙尘英勇地追赶着我们。我在车厢里就不能睁大眼睛,还得捂着鼻子,屏住呼吸。身子冷得打颤,缩成了刺猬。

车灯的光束,是出鞘的剑,戳黑夜一个洞,黑夜又自己弥合了。我的一双眼,此时只能眯着,不能象车灯,戳黑夜一丝的缝隙。

迷糊迷糊的,“嘎斯”的光束对上了大礼堂外的一盏探照灯,谁也没有礼让谁。这时我才如梦初醒,目的地到了。

蜂拥着走进大礼堂,挨挨挤挤坐在地上。礼堂顿时被我们栽了一地的绿苗子。舞台上是位魁梧英俊的青年军官。身板挺拔,声音浑圆,简直就是播音员,在点名呼姓,像农人一株株地拔起苗子,交给了台下的军官。在他的身后,披着绿大衣,戴着雪白手套的军官,黑脸牛眼,一言不发,凛凛煞气。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我们的团长——黄二杆子。不是我为团长取的绰号。我一个新兵蛋子,咋敢给团长取绰号呢?

台下的军官把台上的军官拔起的苗子接到手,捆成了捆,带着走了。只剩下了我一株独苗时,我慌了,脆弱的心弦快断了。是我不合格吗?体检合格呀,风也体检了。个大脸黑,这不是什么错吧,真的就没人要了吗?那个英俊的军官走过来,看了看,说是:能扛炮筒子;跟郑连长到炮连去吧!

跟在连长身后,连长不说话,谁也不敢大声说话。进了一个山沟沟,蒙胧的窑影,蒙胧的灯光,是梦境,除此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都顾不上去看。放下背包,饥肠辘辘的,随着二三十个新战友进了饭堂,一起吃了两大锅捞面,还有百十个白馒头。我爱吃面,吃了三大碗,睡在了一个窑洞的大通铺上。一倒下,意识就像快没电的电池模模糊糊起来了。

囫囫囵囵地睡了一觉。醒来,还像是在梦里,阳光暧昧。照在山冈子下一排窑洞,对着过去的山冈下,还是一排窑洞。哈哈,我笑了---咋是这样的命---从黄土的窑洞里出来,又钻进了石箍的窑洞。我在冒傻气,猪圈围墙下气势汹汹的杂毛狗走过来嗅我的脚---不认识你嘛,要认识一下的。我被狗咬过,有点怕,躲着爬上了窑营的山冈上。

站在冈上眺望,远山巍然,围着荒滩。滩中隐约有几棵树,又似乎又没有,横亘着一道岗子---狼脊岗---昨夜我走下来的那道岗子。我何以称其为狼脊岗,是像一匹狼的背脊吗?我自己都不知道,可能是下意识里希望荒滩有狼,还希望有一群羊,一群马,有驼队经过。可什么也没有,一辆小火车,虫子一样的在岗上蠕动,喷吐着白烟,像牛一样喘着粗气。

我的当兵生活开始了。一个月六元的津贴,早在启程时就揣在了怀里,还没花掉。父亲在我临行时塞给的五元,都没有什么用途。

荒滩里下雪不下雪,风总是不怎么停歇,一个不知道疲倦的家伙。吹着响哨,在滩里游荡。无聊时,咆哮几声,解解寂寞,自我安慰。这时,我就躲着风,也不怎么能躲得过,在我不备时,风总会裹着沙堵住我的嘴---我并没有说风的坏话呀!这样,我就不敢出窑营了,不只是我,都窝在窑营里,围着火炉---开始了谁不说俺我家乡好!

排长、连长、指导员不说,他们已没有了这个兴趣,轮流着给我们讲《条例》---有以下情形者,给予:警告、严重警告 ……硬生生地砸下来,砸得我心疼。也讲故事,一本正经的故事——毛乌素、乌兰布和、贺兰山、呼噜斯太、汝箕沟,塞进去一脑袋的字意不名的词,憋得人脑袋疼。这时我就抬着头,睁着眼,心里迷糊着,不睡去。饭堂当课堂的砖铺地上洗涮碗筷的滴水都结成了冰,是不敢睡的。

指导员见我犯迷糊,就一声“王军乐,站起来。”吓得我腿抖身颤,紧接着说“给大家唱首歌。”我哪会唱什么歌,扭扭捏捏地抓耳挠腮,捉襟提腰的。裤门襟敞着。指导员说:“先把“风紧扣”扣上。我赶忙丢了衣襟伸手摸脖子。转过头来看我的老兵,扽扽我的裤腿,我才恍然大悟。

我的丑事不只这一次,还有。那天刚进山沟,去撒尿。出门时,老兵说:拿着门后的棍子。我不解其意,还是拿在手里。一进厕所,排长正在小解,忙举手给排长敬礼。排长瞪了我一眼,问我,拿棍子干啥?

我说“班长”——新兵见老兵都叫班长,让拿着,说是有用的。

排长说,是让你边尿尿边敲打,怕尿结冰成了柱,撑翻了你。

有那么悬乎吗?我的脑袋不好使,我的脑袋不好使!

我不仅脑袋不好使,手脚也不怎么协调,常常迈右脚摆右臂,惹得大家笑。能惹大家笑也不错呀。可我练射击不偷懒,卧地举枪,脸贴着枪托,铁枪托扎得脸疼,我头也不抬起来。冻得实在受不了了,我咬紧牙关忍着。往往这时就刮风,不流泪的我也流泪了。张笑晓这时就真格儿地哭了。班长心硬,张笑晓都冻哭了,也不下令让我们休息,还黑着脸,铁塔一样地站着。

山外的春天来了,山里的沙风还不止。我们从山的皱褶里爬着出来,像蜇伏了一个冬天的虫子。步兵连全副武装在沙滩里越野,炮兵抬着炮架对着柳树沟孤零零的房子瞄准。我不训练,赶着毛驴车,去拉羊粪。身上裹着棉袄,坐在车辕上,任由毛驴拉着铁车走在荒滩里。在滩里巧遇了我的乡党---党喜娃,牵着马从另一个沟里出来,说是到滩里去溜马,后跟着还是牵着马的战友。荒滩上没有什么草,只有芨芨草,直直地戳着天空。骆驼草,干巴巴的缩成团,像一垞子风干的牛粪。我问喜娃“分到了哪个连了?”

他说,“二机连。”

我说,“我,二炮连”。

两个连队只隔着一道山冈竟然未见上面。再问,其它乡党去了哪个连?喜娃说,“不知道么。”

我赶着驴车向西走。山坡上一群羊散漫在坡间啃草,放羊的坐在石头上唱唱喝喝。唱的是秦腔,我猜是我的乡党,也扯着嗓子吼了几嗓子,希望情哥哥对上情哥哥。又报上,“我是陕西长安的。你是哪的?”

对方回答我:“宁夏永宁的。”——说的也是永宁方言,比我的长安话软和些。

礼拜天,我洗了衣服、床单,喂了毛驴,向班长请假,说去看战友。走出菜地,却不知道去哪里,就胡乱地对上一个沟里钻进去——同样的是箍着两排三排窑洞的营院,院内有操场,篮球架。却不见人,我问哨兵“你们是哪个连?”

“高机连。”

“咋不见人呢?”

“去了简泉农场。”

“简泉农场在什么地方?”

“在山下。”

“去筒泉农场干啥?”

“挖渠、育秧、种稻。”

当兵的咋啥活都干呀!进了一条沟,没见一个老乡,小半天就过去了。我只请了半天假,无奈地向回走。遇上了一支队伍。背着枪,扛着靶子,趾高气扬的。队尾,扛靶子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常爱军——我初中的同学,说他参加了团里的射击队,准备参加全师军事大比武;拿了名次还能立功。问我分到了哪个连了?干啥呢?

我说:“炮连,种菜、拉羊粪。”

“地还没刨够!农民还没当够!”

我说:“我是土地命。属牛的。”再没说什么话,走了。回去的路上,心动了,不想种菜拉羊粪了。我想立功,立了功,说不定还能提干,穿上四个兜儿。穿着皮鞋,那样子多么的威武。

这年,年终总结,我没立功,受到了个连嘉奖。我应该受奖,仅凭我钻在驴车下当了一回驴就该给我受奖。第二年,我也想去参加比武, 申请回了连队。可全团没有一个连队搞全训,都投入到了营建之中。我们连队,奉命去塔儿岭伐木。塔尔岭在滩外,距营房四五十公里,树大林深,草木茂盛,鸟啾溪流,鹰掠兽走。我们每天走进林子就抡起斧头砍树,看着哪棵不顺眼就砍倒哪棵。其实,不是胡乱砍的,得间开着砍,要不林子就密一块疏一块的。要是胡乱砍,就得挨林管员的训斥。

我就被训斥过。几天没吃肉了,团里送来了一扇子猪肉。在炊事班忙着时,偷偷地用斧子剜了一块子,又剁成碎蛋蛋拿着两根树枝夹着在火上烤。刚烤好,莫文理来了,抢走了。我一边骂着莫文理,一边烤着肉,司务长过来踢了我一脚,臭骂了我一顿。挨了骂,就一个人钻进林子挥舞着斧头乱砍,砍伤一棵红杉树——林子不多的稀有树种,又被林管员发现了。又挨了一顿骂不说,告给连长。挨了个口头警告处分,在全连面前作检讨,丢尽了面子。

多亏我知耻后勇,每次干活走在全连最前边。伐木数量最多。抬木头,独占大头。手裂口子,流血了,也不包扎,树枝挂破衣服,索索啦啦的也不顾。有一次,树桩茬子戳破了脚掌,疼也不说疼。连长表扬我:轻伤不下火线。才挽回了些面子。

从塔儿岭伐木回来,已是盛夏了。滩里的太阳毒辣,像刀子扎人,火辣辣的疼。那时,我们不是挖土推车填路基,就是拆旧房盖新房上楼板,要么就是炸石、运石,砌猪圈砌菜窖。那天,我们班在给四堵墙的光框框上楼板。我、清风、启明、沐欣,四个人两根抬杠,抬着一块水泥楼板。窄墙上小心翼翼地迈步。抬着抬着,我扛不住了,又不敢泄劲,硬撑着。可,心给着力,腿不给力了,腿一软,身一趔。平衡没了。失衡了,楼板先掉了下去,我跟着跳了下去。清风、启明、沐欣全跳到了墙外。墙下的战友看见了,一个个冲进去。掉下的楼板击起了尘烟,迷了他们眼睛,看不清我在哪里。就喊我,我坐在楼板旁,想应声嘴被一口气堵着,出不了声。

我只是把脚崴了。拄着木枪当拐扙,单腿在连里蹦来蹦去,像个负伤的功臣,每天都有一碗鸡蛋面条的病号饭。张乐军,我的名字反过来念,是“拔苗”分配到四连的同乡,来看我。说,他们连烧砖,每天搬运一万块,完成了任务才能休息。他是完成了任务才来的。我说,你看,你烧砖,我盖房,以后都能当工头。乐军说,一个月能挣八个元的津贴。我们都笑了。九连的边宏民,也来看我。他们连队是在汝箕沟挖煤,我问,咋样?“一个字,黑,黑天黑地,黑人黑脸,黑得都不愿来见你了。害怕你看见,认不得我了。(捂着脸)

吃了一个星期的病号饭,脚消了肿,还有些跛,身上却长了几斤的肉。这一年全团的新营房全盖好了,对我来说既有功也有过,没立功,也没受奖。全连仅有的一个三等功名额给了猪倌白战成。我不服气也没办法。要是我当了连长,我给我立个一等功。可我当不了连长。连长说我:虽然个大力大,嘴却笨,管不了人。给你个副班长当吧。

下一年,我们去了白芨沟打坑道。打坑道我抱风钻,个大的优势,不用给脚下堑石头,也能够得着。那天,班长说,班副,今天我打(炮)眼子,你带着大家出渣。按说我可以先在坑道外休息着,待装药放炮了,我再带人进坑道清渣。可我闲不下,就站在班长的身旁当安全员---观察险情。石尘如烟弥漫了整个坑道,看得见的,只是一盏烂柿子样的昏灯,和投在坑道壁上班长模模糊糊的影子,随着钻头的抖动而抖动。我一直盯着坑道顶端,不知道那时候我长了什么样的眼睛,或是得了什么神功,预感到了什么,无意识的向班长扑过去,扑倒了班长。一块子大石头从顶上掉下来,砸在了我爬地的两脚间。班长清醒过来,从我身下爬起来,看着那块子石头呆了。再看我哭了。我却笑了。说:班长,看咱俩都是好人嘛,石头砸谁也不砸咱俩。

这一年打完坑道,班长还留队,我复员了。一个挎包左肩右斜,一个麻袋的行李先期托运回乡了。腰里揣着二百五十个大洋,胡说啥哩,是人民币。一百八十元是医疗费,困难救济费,七十元是复员费,和费民政、柱子、妖怪---是柱子给爱扭捏的侯方明取的绰号,一起下山回家去。柱子问我拿了多少钱,我说,“一百四。”我不能告诉他真实的数目,这是复员回乡的平均数。他说,他也拿了一百四。又问我,入党了没有?我说,想入,没入成。他说,他也没入成,也没立功。下了山,在平罗转车,我回头望着贺兰山,哈哈地大笑,却又不知道咋又想哭,是想起了“西光厂”的贺坤——我们一个火车皮拉进荒漠滩的,他却在一次翻车事故中丧了命。永远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回去了。又觉得不全是这个原因,还有什么?还有什么?一路上,我把脑袋想出了个大窑窿也没想出个什么名堂。

我脑子不好使么。人们说当兵的意义呀,价值呀,精神呀,哪些听起来都好听的话,我说不了,我只知道我当了三年兵,尽了三年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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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晓哨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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