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初期，叶圣陶儿子要在乐山结婚。

看看名人都送了什么礼物？衣料、钢笔、铅笔，实惠实用；篆书作品、外国名画家代表作复制品，充满高雅之气。

女儿要出嫁，看看一代语文大家给女儿的陪嫁是什么？不是一堆钱物，而是自己与亲家合著的著作，未来应得的版税和四首题于著作之上的绝句。礼轻情重满满爱。

无一人直接送钱。这就是叶圣陶儿子的婚礼。

抗战初期，叶圣陶携妻带子辗转来到西迁在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教书。在这段并不长的岁月里，他与复性书院创始人马一浮和贺昌群，以及同在武大中文系任教的苏雪林、袁昌英等人来往密切。

1939年6月4日，其长子叶至善将在乐山结婚。从5月3日起，叶圣陶一边上课，一边筹备张罗叶至善的婚礼。5月9日，叶圣陶与夫人上街为叶至善结婚所用床、书桌和衣柜，共花去法币24元。

早就知道好事将近的儿女亲家夏丏翁和沪上好友——开明书店的王伯祥、章锡琛、徐调孚、郑振铎等人来信先是恭喜，然后表示，虽不能远赴千里之外亲临现场贺喜，但会在6月4日当晚也在上海举办一场喜宴。

苏州五老叶圣陶（后左）章元善（后中）俞平伯（后右）顾颉刚（前左）王伯祥

其时，乐山当地连晴后雨，周边重庆、内江、泸州等地接连遭到日本军机狂轰滥炸。就连乐山当地，才来不久的叶圣陶也听到了两次空袭警报。

在安全没有保障的情况下，叶圣陶夫妻决定，将婚礼提前到6月3日晚间举行，“恐4日中午或传警报，令来宾惊慌无措也。”这都是跑警报摸出来的经验，由于夏天四川盆地白天多雾，日本飞机一般不来轰炸。

5月23日，叶圣陶夫妇决定，将儿子叶至善的婚礼定在位于乐山高北门城墙上的红十字会举办。这里居高临下，是个极好的所在，“下临岷江，眺望对江诸山，青连不断。”

有意思的是，现在的红白喜事，不兴提前送礼，更不兴后面补礼，尤其是像结婚这样的喜事，因为在当事人看来，这将是不好的兆头，但在战时，似乎这些规矩都没有了，也不那么讲究了。

果然，听闻消息，亲朋好友纷纷提前送礼——

隔天，才来乐山不久的好友贺昌群就送来了一份厚礼，是一床价值12元法币的绒毯。

马一浮则在25日送来亲自篆书的“善满居”三字作为贺礼。写于淡绿色金书笺上的字可是国学大师亲赐，而且将长子和儿媳名字都嵌入了，叶圣陶如获至宝，马上送去装裱，以备6月3日张挂。

随后的日子里，与叶圣陶同在武汉大学任教的苏雪林、冯沅君等四人合送了一份喜礼，是两件衣料。徐伯麟送来的贺礼则是钢笔、铅笔各一支，而且他和刘师尚来到叶家提前帮他们擦拭玻璃。

此后，叶圣陶陆续收到教务长朱光潜、吴安贞、郑若川等人送来的贺礼，还有武汉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全体学生赠送的红木香烟具一副和线毯一条。

儿子婚期日渐临近，妻子在为儿子的婚礼料理衣被，叶圣陶从旁协助，虽是战时时期，条件艰苦，夫妻俩也不准备草草操办了这个婚礼。

5月的最后一天，叶圣陶接到了至友也是儿女亲家的夏丏尊从上海发出的信，恭喜两家喜结良缘，而且表示还要在6月4日在上海宴请两家亲友。

6月3日是个星期六。

儿子的婚礼期到了，叶圣陶两年来第一次请了一天假，操办儿子的婚礼。徐伯麟、刘师尚、黄幼卿等都早早来帮忙，而吴安贞、郑若川则来帮叶圣陶未来的儿媳妇夏满子化妆，方欣安、高晋生、吴子馨则来帮助招待宾客。

午饭后，全家去土桥街大世界照相馆照相，然后全家来到婚礼现场红十字会，这里刚由叶圣陶请人临时装了电灯，灯火辉煌。“六时之后，客尽集，遂开宴，凡六席。”这天客人向新娘新郎以及叶圣陶夫妻敬了不少酒。

叶圣陶本也是好酒之人，儿子婚礼这天，架不住高兴和亲戚朋友敬酒，叶圣陶坦承“余饮颇不少”，以致于第二天他宿醉未醒。但6月5日星期一，叶圣陶又开始了在武汉大学的正常工作。

叶家办婚礼，在亲朋心中是个大事，但由于战事阻隔，许多人不能亲临祝贺，不过该表示的还是要表示，如在婚礼过去一周之后，叶圣陶收到了好友章士敭、王清华邮寄来的贺礼，是法国近代著名画家米勒的代表作《晚祷》和《拾穗》的复制品。

没有一件是钱，不是非常实惠实用的日常用品，就是价值连城的文化产品，既能解叶家的一时之需，也使这桩婚礼充满高雅之气，送受双方皆无负担，不俗气不落俗套，实在堪为当代送礼来借鉴。

6月4日晚上，叶圣陶的儿女亲家夏丏尊如约在上海举办了喜宴，好友王伯祥、章锡琛等人参加。乐山婚礼当晚，叶圣陶不知道当时上海方面的情形。

直到6月17日，他接到儿女亲家夏丏尊和好友王伯祥、章锡琛、徐调孚等人发自上海的航空快信，才得知“四日之宴，丏翁大高兴，饮酒大醉，醉卧四五小时不省人事。”

夏丏尊还在信中抄示了自己所作，并准备亲手写在他与亲家叶圣陶合著的国文知识读本《文心》上的四首绝句。

这是一代语文学家、出版家夏丏尊的得意之作。早在6月2日，夏丏尊就在开明书店中告诉好友王伯祥，他为了女儿的婚事，特地作了四首绝句，准备手题于《文心》之端，在喜宴上分赠给亲友。在王伯祥看来，夏丏尊“以《文心》为嫁娶之资，藉作佳话，政见兴（致）不复浅矣。”

亲家翁将自己的著作作为女儿的陪嫁品，是一个佳话

事实也正是如此。

夏丏尊还在信中告知，将把《文心》出版后自己应得的版税都给女儿女婿。这是极值得高兴的事，但也是迫不得已，从叶圣陶日记可知，此时困居上海的亲家夏丏尊经济状况颇为窘迫，能够当场拿出的嫁资不多。

不过即使这样，夏丏尊还是把女儿出嫁的喜宴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的。叶圣陶从另外一位朋友信中得知，亲家家里当日喜宴高朋满座，当在百人以上，而且“丏翁有四诗张于壁，可见兴致之佳。”

亲家如此看重友情和这门婚姻，叶圣陶也不能来而不往，于是也作了四首和诗回应，并听从儿媳之意，将自己所作和亲家四绝写于宣纸之上，儿媳打算将它们合裱于一轴，日后悬挂于壁间。

但叶圣陶当时有所不知的是，6月4日上海喜宴前几天和喜宴当天，在亲家夏丏尊身上和好友王伯祥身上，分别发生了一件悲剧和一个被王伯祥视为此生奇耻大辱的晦气之事。

原来，就在喜宴前几天，夏丏尊刚死了一个可爱的孙子，所以叶圣陶说亲家喜宴当天“兴致之佳”，未必就是真佳，可能只是夏丏尊强作欢颜而已。

至于王伯祥，则在白天与朋友应酬完回家的路途中，在经过一家旅馆门口时，“即遭雏妓所困，光天化日之下，竟无由自脱，为两健妇挟入道旁一陃室，婪索百端，坚闭不得出。予愤极，譬说千言，始出一元放出。”

这是一件事关名节的大事，当然也是一件说不清道不明、不足与外人道的丑事，所以王伯祥一直秘而不宣，如果不是今天看到他的日记，我们全然不知道他当年还遭逢过这样离奇的事情。

不过，这也足以说明那时的中国世道不靖，鱼龙混杂的上海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歹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