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别人少领一袋盐,奶奶和老板大吵一架。
突发高血压,去世了。
收拾遗物时,柜子里翻出十几瓶未开口的降压药。
而她最后吃的降压药却是从药贩子买的,九块九三瓶。
奶奶一直「节俭」。
节俭到,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1
奶奶突发高血压,去世了。
收拾遗物时,爸妈找到了她藏在柜底,从未开封的降压药。
奶奶总会嫌弃这些降压药贵,每每劝她吃,她都答应得不耐烦。
一问她,她就说吃了。
可是她吃的不是这药,而是她自己从药贩子手里买的,九块九三瓶的「假药」。
除了有点安眠药成分,根本没有降血压的作用。
奶奶一直很「节俭」。
本以为这是她的身体,她会格外重视。
没想到,她仍旧以生命为饵,彻底将节俭贯彻到底。
丢失了自己的命。
奶奶的节俭渗入骨髓。
即使我们一家子因此深受其害,她也不曾改过。
2
「周婆娘抠搜一辈子,哎,如今死了,也算是你家的福气。」
村长重重地抽了一口烟,拍了拍爸爸肩膀。
爸爸扯了扯嘴角,面色戚然又凝重。
丧乐响起,爸爸捧着一盒骨灰,一步一瘸往前走。
我走在送葬队伍里,盯着爸爸的腿。
怎么能不算福气呢?
如果不是奶奶,舍不得丢掉几块肉。
爸爸又怎么会被打到断腿残疾。
3
自打记事起,村里人对奶奶的评价就褒贬不一。
无外乎,奶奶像魔怔一般,节省。
第一次对节俭有害有了具象化认知,是在我七岁。
那时暑假,我和一群小伙伴在晒场玩。
奶奶搬出一箱牛奶挨个发给我们。
06年,牛奶在我们村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
可想而知,我们喝到牛奶多么兴奋。
兴奋过后,本该更有力气玩耍。
可没过多久,一个一个都说肚子疼。
我也是,冲进茅房一次又一次。
爷爷担心我,要带我去村诊所,奶奶却不让去,说是闹闹肚子,喝点热水就行了。
再次从茅房出来,我站都站不稳,直接倒在地上。
爷爷奶奶看不下去,抱着我往村诊所赶。
刚到门口,其中一个小伙伴的妈妈,生气指着奶奶,「你给我们家孩子喝得什么牛奶,回家就一直拉肚子还发高烧!你存心害我家孩子是不是?」
紧接着,陆陆续续喝过牛奶的小伙伴和他们父母都聚集在村诊所。
他们的情况很不好,和我一样拉肚子拉到虚脱,有些小伙伴已经挂上了盐水。
一开始,奶奶还在为自己辩解,说自己也是好心给孩子补补营养。
后来,上门讨要说法的人越来越多,奶奶才承认,那些牛奶是过期的。
过期两年了。
那箱牛奶是叔叔外出工作从大城市买的。
奶奶自觉牛奶很贵,舍不得喝,便一直放在橱柜里。
一放就是三年。
竟然过期了!
奶奶心疼不已。
白花花的钱买的,一瓶都没喝,就要扔掉?
她舍不得喝,更舍不得扔。
于是,便想到我们几个孩子。
不仅不用扔,还能给孩子补补营养,做个好事。
几个小伙伴的家人听完,更是气愤,尤其是因牛奶还在吊盐水的家长,强烈要求奶奶赔偿医药费。
有些家长说奶奶在故意伤人,不赔钱就要告奶奶。
奶奶大字不识几个,但也知道闹上法庭的事不简单。
爷爷在一旁劝解,「就是喝了瓶牛奶事,不至于闹上法院,医药费多少你们说,我们该赔多少一定赔。」
奶奶急了,「我也是好心不是,谁能知道你们小孩身子那么弱,一点坏东西吃不了……我又没逼着他们喝……」
按照奶奶的话,我们这一辈,活得太娇气。
吃坏个肚子还要上医院,浪费钱!
4
这件事最后以赔偿告终。
我爸带着钱,从县城回到村子,挨家挨户道歉。
每家赔了一百块。
八个小孩小一千没了。
当时,我们一家三口在县城租房生活。
我爸妈分别在塑料厂和服装厂做工人,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三千多。
三十块一箱牛奶导致一千块的损失,这就是所谓的节省?
事情告一段落,奶奶又生气了。
说我爸是个软柿子,别人说赔多少就赔多少,活该他存不下钱。
「你少节俭点,我就能多存点!」
那天,我爸和奶奶大吵一架。
下午,他带着我回县城。
一路上碰到熟人,也都拿奶奶节省的事打趣。
几个老爷爷还故作开玩笑似的,告诫孩子,「可别去你周婆婆家讨吃的,当心小命被吃掉!」
他们笑作一团。
我爸步履匆匆,可能听到了他们的嘲讽。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在奶奶家吃坏肚子,爸妈根本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奶奶家。
爸妈回到奶奶家,首要任务便是清理发霉腐坏的食物,还有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烂」。
到了饭点,基本都是爸妈做饭。
这样安安稳稳过了三年,关于奶奶给别人喝过期牛奶的事,村民很少提起。
类似事件也从未发生过。
我们都天真地认为,牛奶事件让奶奶意识到了错误,长了教训。
但谁也没想到。
三年后,因为几块馊臭的肉,我们一家子倾尽家产,不仅赔了三十万,爸爸的腿也被打折了。
5
我爸工作的塑料厂克扣工资,压榨工人。
辞职后,我爸和三个朋友开了一家家具厂。
当时资金紧缺,急需拉投资。
得知三大爷认识一位开公司的大老板,我爸便托三大爷找关系见一面。
我爸带着满车的礼品去拜访他。
直到次日一早,我爸才笑容满面地回到家。
我们都以为一定谈妥了。
谁知道,没有等到资金,却等到大老板带着一群打手来砸家。
当年目睹全程的老人说,这群人是押着三大爷来的。
奶奶看着屋里被摔坏的大大小小的物件,声嘶力竭地叫他们停手。
这群人像是砸红了眼,继续砸,丝毫不理会奶奶。
爷爷哀求大老板收手,有什么事好好谈。
大老板以为爷爷奶奶故意把爸爸藏起来,指名点姓要见我爸。
我爸得知消息,匆匆赶回奶奶家时,家里早已一片狼藉。
这件事前因后果,简单来说就是,大老板的儿子吃了我爸给的礼品,食物中毒后出现了短暂性的休克。
现在人还在医院。
儿子今年三岁,好奇他爸拿回的东西便胡搞八搞拆了礼盒,开始大块朵颐。
晚上孩子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先是腹泻又是高烧,直接晕了过去。
大老板老来得子,平时格外溺爱。
一点儿磕磕碰碰都心疼得不得了,更别说食物中毒差点死掉。
「我好好的儿子,现在面瘦肌黄躺在医院里,要不是命大早就被阎王爷收走了!」
大老板捶着桌面,拽着我爸领口,咬牙切齿,「这就是你们求人的态度?以为送点残羹剩饭就糊弄过去了?」
我爸不停摇头,「老总,你肯定搞错了是不是?那东西是我特地托人带回来送给您的,从来没拆过呀!」
「搞错个屁!我亲口尝的,什么味道,坏没坏,我能不知道?」
我爸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一味摇头辩解。
大老板看我爸不承认,气急败坏抡了他一拳,嘴角都渗出了血。
「是我……」
乌泱泱的堂屋里,奶奶弱弱开口,「是我把吃剩的烤鸭换成了鸡肉,可我以为那是送给你三大爷的,没想到会……害了您儿子……」
我爸当时愣了好久,绝望地大吼了一声,控诉奶奶,「妈,你到底想干什么?!看不得我好一点是吗?」
奶奶吓得像鹌鹑一样,缩着身子,枯瘦的身子轻轻颤抖。
三大爷一听这坏肉冲着他来的,当即恼火,指着奶奶骂了一通。
奶奶不甘示弱,推了三大爷一把,吵了起来。
早些年分地,奶奶家少量了一里地。
恰好分给三大爷家。
三大爷揣着明白装糊涂,拿着公家做事不会出错理由,心安理得把那里地归为自家地。
虽说再也没提过,但奶奶心里一直记恨这件事。
恰好这次瞅着机会,出出这十几年的怨气。
没想到,三大爷什么都不要,只要一条中华烟。
满当当的礼品悉数送给了大老板。
怨气没出,反倒招惹了新的是非。
大老板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谁把肉调换的。
他想要的是让他儿子生病住院的人付出代价。
「不赔钱,你们这个厂子就别想做下去!」
以他的势力影响,掀翻一家初具规模的工厂,简直易如反掌。
家具厂不是我爸一个人的,那是一群人的心血。
所以,赔钱。
6
大老板的儿子食物中毒,导致肠胃功能紊乱。
连续一周因为腹泻低烧,一直在医院挂水。
半个月后出院,人都瘦了一大圈。
期间的治疗费将近小十万。
大老板一开始起诉了我爸蓄意伤人,法院没有受理,进行了调解。
双方费尽口舌,大老板最终把赔偿金四十万降到了三十万。
无他。
三十万是倾尽家产,能凑出的所有。
再多可真的要不吃不喝了。
爷爷奶奶种了一辈子地,虽说节俭,存下的钱却不多。
当年,叔叔拿出一半筹备的结婚资金帮了我们家。
加上和爸爸同开工厂的朋友凑的钱,三十万筹了一周。
把钱送给大老板那天晚上,我爸的头发一夜间变得有些花白。
这么一大笔的支出,奶奶心痛得直哭。
「就几块坏肉,拉了个肚子值这些钱吗?那肚子是金子做的呀?」
你看,她还是没意识到错误,反而觉得小题大做,还在责怪别人。
她想要的似乎不是节俭能给她带来多好的结果。
她在乎的是节俭这个过程带给她的满足感,即使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赔了多少钱。
对她来说,好像无所谓。
不过,她也只是嘴上抱怨几句,人确实安分不少。
大家都说她,「节俭一辈子,最后钱都给别人花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大慈善家呢。」
「谁要摊上这老母,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哈哈哈。」
嘲笑,讽刺,厌恶,赤裸裸朝奶奶攻击。
一开始奶奶还跟他们据理力争,吵吵两句。
一个人的唇舌怎么能说过一群人,一针见血、毫不留情的责骂。
风评极度恶劣,奶奶气得头晕,在家躺了好几天。
久而久之,奶奶渐渐不爱出门了。
不管赔不赔钱,吃了我们的东西出的问题,我们家合该有个道歉的态度。
只不过,这次碰到了不好惹的大人物,赔得多了些。
我还暗自庆幸,他儿子还活着。
他只要钱。
没有像电影演的那样,剁手跺脚,把我爸卖到黑煤窑。
现在想想,我的这点小庆幸还是太天真了。
7
这件事过后,我爸越发少言寡语,一头埋进家具厂的生意。
我们一家人彻底开始了勒紧裤腰带的生活。
爸爸和三个合伙人辗转几个省市,找到了投资人,保住了厂子。
一颗大石头落地,我爸轻松不少。
眼看着家具厂的单子越来越多,势头越来越好。
两年前暗自庆幸的事情,却猝不及防发生了。
那天晚上我爸被一群打手堵在离家两条街的小巷口,打到皮开肉绽。
发现时,爸爸因失血过多,已毫无意识。
手术室外的白光之下,我和我妈紧绷着身体,沉默地搂着对方。
像无法逃避一场毫无预兆的洪水,担忧、恐慌、害怕。
经过24小时抢救,我爸才捡回一条命。
病床上,我爸的头被绷带裹着,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
一只胳膊打上了石膏。
一只腿却永远瘸了。
事发后,我们报过警,巷口正对的街道监控捕捉到了那些打手身影。
可是人却蒸发了。
能做到正大光明打人还能逍遥法外的人,也只有那位人脉广,势力盘根错节的大老板。
事实上,我爸确实看见了那位大老板。
他的儿子出院后并没有完全痊愈。
腹泻、高烧、呕吐,反反复复,时不时就需要打点滴。
医生判断,肠胃功能损坏,可能发展成慢性肠胃炎。
大老板气呀!
所以只能逮着爸爸打一顿,发泄怒火。
这到底怪谁?
我爸是罪魁祸首吗?
我们掏空家底赔了钱,他为什么还要不依不饶?
大老板的人面兽心,让我气愤又无奈。
我心疼满怀希冀拉投资的爸爸,却因为几块狗都不吃的肉莫名其妙遭受如此残忍的折磨。
我怨恨奶奶拿别人的生命和前途为代价的病态节俭。
我怪过爸爸。
求人之前为什么不事先了解他的人品风评?
为什么要委托三大爷,听信他的话?
为什么那么大意闻不到酸臭的味道?
可是,当我看到一辈子都不能正常行走的爸爸时。
我把这一切的根源和结果全都归咎于奶奶。
奶奶有很多掩盖臭味的方法,比如那个礼品盒里的肉。
买袋糟卤,多放点大料姜片,换个做法,全新的一道菜就出炉了。
她惹了事,却毫发无伤,自诩长辈身份,节俭省钱,堵住我们的嘴。
想当初我爸拜访完大老板满面春风的表情,我就无法控制地讨厌她、厌恶她、责怪她。
8
我们无法让加害者对我们赔偿,找不到公正渠道惩罚这些恶人。
我爸在医院住了将近三个月,一半医药费都是奶奶出的。
这是我妈强烈要求的。
她和我一样,只能怨怪奶奶。
如果不是奶奶的自作聪明,顶多厂子少了个投资,无法合作。
而不是像如今,赔了钱,伤了身,落下终身残疾。
毕竟爸爸是她的孩子,奶奶还是后悔心疼的。
本来赔偿后,我们家的存款就不多,拿钱时爷爷奶奶十分爽快利落。
只不过,自此一事,我爸对爷奶的态度愈发淡漠疏离。
大老板的扰乱并没有就此罢休。
他似乎铁了心要我爸赶出 D 市。
我爸还没出院,他故意截胡工厂单子,阻挠业务合作。
为了保住厂子,我爸决定离开。
我爸并不是脆弱的人,休整小半年后,重新回到了塑料厂。
不过,一个月后,便被开除了。
理由是我爸堵住了厂子的生路。
为了不影响别人的生意,我爸决定在在菜市场门口摆个水果摊。
依旧没做多久,时不时就有人来砸水果摊,赶人。
那年,我升初中。
爸妈拿着不多积蓄,不顾爷爷奶奶的极力反对,在朋友的帮助下,去了另外一座城市谋生路。
没钱没势的普通人踢到了铁板,只能认栽,然后捂着脚,忍着痛,跌跌撞撞前行。
危险不会消失,我们只能主动远离。
此后七年,除了逢年过节,我基本没回过老家。
我爸就这样一瘸一拐的,从工人到组长,再到独立创业,抓住网络购物的红利,线上线下买起了家居饰品。
不少货还是当年他和朋友开的家具厂提供的。
赚到钱,我爸陆陆续续把债还掉了。
背井离乡的第三年,那位大老板被对家设计,抓到把柄,进了局子,家产全被查封。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们一家人还在庆祝我考上了高中。
无债一生轻,大恶人有了恶报。
我们的日子有了盼头。
节俭是个美德,并不是轻易被治疗的病。
尤其是对奶奶来说。
她总会找到为她节俭买单的新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