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几乎就不能稍稍带着放大镜看诗经学——看则都是矛盾，都是“听谁的”。今天的中学生们自可以坦然地说，这个风雅颂，那个赋比兴，各自都怎么一回事，加一起又怎么一回事；但，换成真正的诗经学专家去说，甚至都不知从何说起……
一直很喜欢《诗经》。倘纯然当它是文学经典去读，读罢唇齿留香，余音三月绕梁，性情皆为之舒展；但，其实只有绝少的时候可以当它是文学经典，因：实在也不能视而不见“诗经学”这个东西。这个东西，恐怕自有《诗经》的那天即已有，传承至今，浑然早已是“房间里的大象”——想不看它，根本不可能。诗经学是做什么的？就是一门研究诗经的学问，即便古代不叫这个名字，但它总是客观存在并不断滋长着的。似不复杂啊，它能有什么问题，竟至于让人没法好好读《诗经》？概而言之，一个是“多”——每每读罢某首诗而再想着往深里学一学，则势必要陷入无数无数的“权威意见”或“重要材料”之中；一个是“矛盾”，这些材料竟还常常是互相矛盾着的，所以，听谁的？
——此如《关雎》，《诗经》首篇，《毛诗》以为是赞歌，诸汉儒以为是讽刺……
《关雎》画意
是的，完全矛盾着的。然而，毛亨、毛苌二公，那是何等级别的权威——今本《诗经》，底本干脆就是人家的《毛诗》；与之矛盾者，司马迁、刘向、王充等等（司马迁似两方意见都支持），又是何等级别的权威？还是那话，“听谁的”——到底应该听谁的？即《关雎》越往深处去学，越不好说它究竟在写些什么……不对啊，它不是写谈恋爱、单相思的吗？未读诗经学之前，是的；读罢，不一定了，这些古代鸿儒哪个也不是白给的——其说确都有一定的理路可循。这就是本文开篇说的，其实很难完全抛开诗经学去谈《诗经》——但，不抛开吧，实则也很难把《诗经》谈清楚，乃至于越谈越糊涂……极度粗暴地说，诗经学对于《诗经》，就像不得不吃——但吃了也未必能治好病的药。
上图：《毛诗》书影；下图：二位毛公塑像。
——还有没有这种矛盾？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会有这种矛盾？诠释经典都这样吗？
有啊，太多了，都不必说具体诗篇的争议，即人尽皆知的“诗经六义”——风、雅、颂、赋、比、兴，其实一直也是一笔“糊涂账”。1、它们原本的排列方式就不是今天看到的这样，而是风、赋、比、兴、雅、颂（《诗序》、《周礼》等）。这就再不能让人判然地以为“风雅颂”和“赋比兴”的分组毫无疑问了——也许这六项都是《诗经》的“文体”呢？也许这六项都是《诗经》的“文法”呢？否则，先秦诸公怎就如此并列述之？历来吵成一锅粥。2、但这还不是最糊涂的。风雅颂都什么意思，传承已久的《诗序》尚有解说（《诗经》序言）；但什么是赋，什么是比，则无解说；什么又是兴呢，也不清不楚，后世爰存在各种矛盾的意见。朱熹朱子即大说特说“比”是怎么回事；到了清代陈启源，则又是“朱子所判为比者，多是兴耳……”（《毛诗稽古篇》）
——江循的《毛诗补疏》又另立别说：比者，犹例也……“陈古即以例今”……
朱子的《诗集传》是诗经学的必读书：然而，其中的争议太多了。南宋迄今，争议越来越多。
还有《诗序》，上文既已提到了它，不妨补上一句：它也有巨大巨大的争议。朱子即主张不要参考《诗序》，另起炉灶；而当时如吕祖谦、陈傅良、叶适，后世如《文献通考》的作者马端临，又主张必须留着这个《诗序》。还是那个问题，都是天大的权威，听谁的？……是的，几乎就不能稍稍带着放大镜看诗经学——看则都是矛盾，都是“听谁的”。今天的中学生们自可以坦然地说，这个风雅颂，那个赋比兴，各自都怎么一回事，加一起又怎么一回事；但，换成真正的诗经学专家去说，甚至都不知从何说起……好吧，知道了，总算可以说，为什么诗经学会长这个样子了吧？以及，别的古籍也都这么说不清楚吗？姑妄言之，其中的原因可能是：一者，《诗经》成书的过程太不一样了——写诗，采诗，删诗（还不算那“燔诗书以明法令”，禁诗），成书之路“道阻且长”。各个环节的人员又都不一样……总之，《诗经》自始即已异论嘲哳。
——如全书常见得到“拼接”。《行露》一诗的开头即明显脱离下文，恐为拼接。
自古多有人认为《行露》存在“错简”，开头难以衔接下文。此外，此诗到底说什么的，争议也很大。
二者，《诗经》的历史地位也太不一样了——“四书五经”之一，其删成于孔子，作序于子夏（相传《诗序》的作者），古人历来就不怎么把它当文学经典去看。如此，倘今天非得当它是纯文学去读，又非得用着古人偏政治化、历史性、伦理本位的注解，怎可能严丝合缝——用之舒服的不得了？《楚辞》便不同，此书与《诗经》同为今人眼里的诗歌正宗，但它在古代也被当作诗歌——它的注解用着就舒服多了，总体合乎文学的逻辑。三者，技术上，先秦经典皆微言大义，本就有训诂起来异常繁难的问题——这一问题，先秦经典共有的。所以，最后的那个提问亦逐渐清晰起来，别的经典也这么说不清楚吗？要看：它是什么性质的经典，什么时代的经典；最要，是否如《诗经》一般成书。
——《红楼》虽是文学，虽在清代，成书却略如《诗经》，迂回曲折，迄无定论。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8月28日星期三
【主要参考文献】《诗经》，《论语》，《周礼》，《左传》，司马迁《史记》，许慎等《说文解字》，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诗集传》，马端临《文献通考》，胡朴安《诗经学》引孔颖达、郑樵、江循、陈启源、惠周惕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