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儿子拿到放弃抢救的签字权

亦融正直云朵 2024-06-28 12:55: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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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突发的矿下事故,把作者张太阳的生父困在距离地面600米的井下。从小在鹤岗矿区长大,张太阳知道,决定生父存活与否的,除了救援是否及时,还有家属面对巨额赔偿时是否能坚持救援。而现在,签字权就在他的手里。

生父脾性暴躁,导致张太阳自小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他对父亲没有爱,只有恨。当矿难发生,签字放弃救援,他和亲人们就能获得巨额赔偿,一时间利益计算冲击人性底线。

此时,带着恨意的儿子成了希望生父活着的人。

2015年7月21日晚上,我像往常一样坐公交车下班回家。下了公交车,几张熟悉的面孔就围了过来。是小叔、婶婶、大伯。因为生父的缘故,我与他们已经许多年未联系,他们突然出现,我突然感到不安。

他们眼眶通红地看着我,谁也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大伯开口说道:“大侄子,跟你说个事,你也不用担心,就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听到这话,我心里不安的感觉强烈。

大伯停顿了一下:“你爸在的那个井口发生透水事故了,人被埋井下,今天是第二天,还没有消息。不过你先别着急,矿上已经展开营救了,你别瞎想。”

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点没反应过来,只是感觉到不真实。

在鹤岗这座以煤矿为生的小城里,矿难时常发生。但是,谁都不会有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的心理准备。

当时,生父被困在距离地面600米左右的矿井下,若按住宅楼每层2.8米高的标准层高计算,救援人员需要深入地下大概214层楼的位置,才能把他和其他被困工人救出。

但矿难救援困难重重。隔在救援队与被困工人之间的,不仅仅是遥远的距离、复杂的井下结构和地下水带来的随时塌方的危险。更关键的,还有井上的家属面对矿方提出用放弃救援交换巨额赔偿时,是否坚持救援的决定。

些微回过味来后,我想哭,但是哭不出来,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大伯说:“你要有时间,就去矿上看一看,他好歹也是你亲爸,亲人之间哪有什么仇。”我木讷地点了点头。

我和生父之间确实没有仇,但是有恨。他恨我,我也恨他。

图 | 遇到大伯的路口

2000年,我8岁,母亲因为我生父长时间家暴,决定离婚。

生父买通工作人员,在询问我意愿时工作人员引导我说出了“想跟爸爸”的话,通过这样的方式把我绑在身边。作为补偿,母亲获判分得了当时家中唯一的一台彩电。

第二天,生父让小叔开着借来的面包车,拉着我们到母亲的住处,以我想看动画片为由,强行搬走了电视。

在母亲的住所,母亲问我生父:“什么时候能去看孩子?”生父骂她道:“你他妈做梦吧。”

回到家,生父立即给我办了转学手续,不准母亲看我,也不准我提母亲,只要我提起,什么木棍、铁锹、椅子,只要在他手边的,抄起来就是一顿毒打。

刚过千禧年,网络和通讯远不比现在发达。母亲为了找我,问遍了曾经的亲戚和邻居。没有人告诉她我在哪,她就只好一家学校一家学校地找,一个老师一个老师地问,最后终于找到了我。之后,母亲每个周末都会偷偷来学校看我,给我买一些零食和水果。班主任了解我的情况后,答应帮忙打掩护,不让生父知道。

小学毕业那年,生父想让我辍学去当矿工,迟迟不肯带我去中学报名。看着同学们都拿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心里着急,于是,有一天生父和他的第二任妻子在家中喝酒时,我壮着胆子过去问:初中去哪个学校?

那个被我短暂地叫了几年“妈”的女人笑着对我说:“我和你爸商量好了,过几天给你找个技校,学个技能,等到十五六了,你就跟你爸去下井,赚得多。”我不敢反抗她的决定。生父宠爱她,只要我不听,下一秒不知道什么东西就会招呼到我身上。

好在,班主任及时联系了我的母亲。当时,她已经搬到另一座城市组建了新家庭。知道消息后,她买了当天的车票,直奔我家跟生父据理力争,最终在报名截止当天顺利地报上了名。母亲担心她离开以后生父让我退学,便说通继父——我现在的父亲,举家搬到了我在的城市。到了初二时,生父彻底做了甩手掌柜,让我待在母亲那,不闻不问,什么都不管。

继父将我视为己出。那个时候家里穷,吃点什么都要算计,可逢年过节,他都会扛着一扇排骨回来。母亲责怪他乱花钱,他只是说:“孩子愿意吃就多买点。”后来,我在母亲的建议下改了口,并把他当作亲生父亲。之后,我一直跟着母亲和父亲生活,生父很少联系我。

我上高中后,生父和第二任妻子离婚,又花几万彩礼找了一个妻子。我觉得有些可笑,又觉得难过,生父平时很少给我买衣服和鞋子,母亲给我买的一些好看点的衣服,他都让我脱下来,给他的第二任妻子的女儿穿,而我穿那个女人换下来的旧衣服。当然,他也给我买过贵的东西。初一时,他带我到商业街上买了一双当时特别流行的气垫运动鞋,花了98元,我穿了好久。这样的他,把我丢出来以后,竟然随随便便拿出几万元给了一个陌生女人。

图 | 原本繁华的商店街,父亲在这里给我买了运动鞋

刚去母亲那里时,生父还是给拿学费的。需要配眼镜或者生病做小手术,他都会给钱。但是,他和第三任妻子结婚后,就不给我拿学费了。

我读高三时,母亲将生父告上了法庭,请求法院变更抚养权,并要求生父每个月按时给我抚养费。

法庭上,法官询问我的意愿。我说:“我愿意和母亲一起生活。”

听到我的话,生父狰狞着面孔,对我破口大骂:“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不会给你一分抚养费。等以后我老了,你要是敢不养我,我他妈就去告你,不管你在哪,当多大的官,结没结婚,我一告一个赢。”说完,他就躺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骂我大逆不道。我想,那一刻他恨透我了。

现场一片闹嚷,奶奶在哭,爷爷耳朵听不见,但看着眼前的情景猜到发生了什么,一边骂着一边要跑过来打我,被法院的工作人员拦下了。大伯和小叔上去劝说生父:“就当孩子去外地打工了,血缘关系在这儿,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他不敢不管你。”看着眼前这出闹剧,我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那一刻,我也恨透了他们。

后来工作人员把母亲和我带到了一旁的空屋子里,劝说道:“你要真是为了孩子,就别要抚养费了,你看他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泼皮无赖。如果执意要抚养费,到时候他再报复你和孩子,你们娘俩有个好歹的,他给的钱还不够医药费的。”母亲考虑了片刻,答应了。

从这之后,生父和我就彻底断了联系,他搬了住所,换了电话号,生怕我找他要钱。

知道生父遭遇矿难的消息以后,我一夜没睡,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我与他之间发生的事情。

就在我犹豫不定时,我想到了过生日时他送给我的小礼物,深冬时他带着我去冰面上玩爬犁,雷雨天时他把瑟瑟发抖的我裹进了怀里……这些年来,对他的恨意在我的心里肆意疯长,而这些回忆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变得愈发清晰,牢牢地钉在了角落。

我想,去见一面吧。

回过神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母亲喊我吃饭,推门进来看到我坐在床头,衣服也没有脱,便问我怎么了。我情绪毫无预兆地爆发了,嚎啕大哭起来。平复了一下情绪,我和母亲说了这件事和心里的想法,母亲也劝我去看看:“不管他再怎么不是人,他也是你爸。”

我简单洗漱并换了一身衣服,和母亲一起来到了矿上。大伯知道我们要来,早早地就守在矿场大门那等我们了。大门处有人守着,不准外人进入。大伯说明了身份,给小叔打电话让他出来接应,才得以入内。

等小叔的时候,大伯简短地介绍了情况。他说,之所以晚了一天才去通知我,是因为当时以为人没事,但是21号白天,矿上领导决定放弃救援,原因是救援成本太高,地面上的人不知道矿工是生是死,也不知道具体被困的位置,被困矿工生存几率近乎为0,于是开始动员家属签署放弃救援书,并承诺赔付赔偿金。

矿上的负责人还给家属们算了一笔账,说现在井下发生了这么严重的透水事故,如果人还活着,救上来了,断个胳膊或者断条腿就成为家庭的累赘,每个人只能拿到二十万左右的赔偿金。再者,根据以往的经验,井下冒水,人没有地方跑,可能救上来也是一具尸体,区别就是换个地方埋,救援成本还要用原本给家属的赔付里抵扣,到时候家属们得到的赔偿金可能会大打折扣。

生活在这个煤矿的小城,我以前只知道,如果工人在井下出意外了,矿井会赔付一笔巨款。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竟然还有尚未确定人是否已经死亡,就直接给他们判了“死刑”,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我打断大伯,问他最后怎么决定的?大伯顿了顿,对我说,代表说每个人大概能赔付一百万左右。他本来不同意,生父现在的妻子在赔偿书上签了字,不过只是她自己签字不生效,还需要直系子女签字才能生效。

我摇了摇头,说我不签。我是恨他的,但是我没有权利决定他的生死。

大伯听了我的话,点了点头:“对,我也不同意签。”

当时,本地媒体对这场矿难已经陆续有了一些报道。我在去矿区的路上看了一些,大致了解了情况。这是一个私人煤矿,地处偏僻,出事的时候,这个矿正处于整改阶段,只有一个小队的人在井下进行检修巷道的工作。至于为什么在整改期间会有工人在井下检修巷道,新闻里没有多说,但是大家心知肚明,只是一种说辞罢了。

图 | 作者保存的当年事故救援的新闻图片

因为生父在矿上工作,我对这些事也略有耳闻。面对这种情况,家属中自然有主张全力救援的,但选择放弃救援接受高额赔偿金的家属也不少。

某种程度上来说,被困矿工是否能得到救援,取决于井上亲人救人的态度是否坚决。一旦家属签字同意放弃救援,即使他们在灾难发生第一时间幸存,在地下苦苦等待救援,也可能等不来重见天日的时刻。

可能对于他们的家属来说,埋在矿井下的亲人救不上来了,与其让黑心老板受到法律的制裁,不如用亲人的性命,让自己后半生衣食富足。

矿工们之间还流传着一个故事:在十多年前,专门有女人找身有残疾的矿工结婚,这样的人跑不快,但凡井下发生点事故,他们死亡的概率要比普通人大得多。等到他们出了矿难以后,女人在放弃救援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带着钱去往另一座城市,实现自己渴求了半辈子的富贵人生。

矿工们深知自己的处境,但又不得不在这样环境下谋生。他们身处社会基层,没有太多的存款,矿上一旦停工,收入来源立即中断。孩子要上学,家人要生活,他们比任何一个人都不希望矿上停工,又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矿上能够重视安全问题。

就在我思绪游离的时候,小叔从里面走了出来,迎接我们。

进到矿区的院子里,随处可见煤堆和石堆,地上铺满了碎石渣,走在上面咯吱作响。我忽然想起儿时生父带我捡煤时的场景:翻斗车沿着用土堆起来的坡路爬到顶端,将煤矸石翻到土堆的一侧,不等煤矸石翻完,二三十人一拥而上,爬上煤矸石堆,捡起里面掺杂的煤块装进后背的筐里。有时遇到较大的煤块,两个人争执不下,还会大打出手,随着跳动的矸石顺着石堆滚落下来。

人穷,冬天买不起煤,这煤块就是宝贝疙瘩。生父当时也是如此,有一节烂木根滚到我脚边,因为我手慢被人捡走了,他倒没有和人家打起来,而是打了我一个嘴巴。

这样忙活一天下来,就算手慢的也能装上一筐煤,捡上个把月,一冬天的煤就捡出来了,再买一点廉价的煤粉,整个冬天就不会断火了。虽然腿上被滚落的石头砸得青一块紫一块,不过受点伤总比冻死强。

我们往矿院里走,路过矿洞口,就见门口停着救护车,一旁站着几个救援人员,现场感受不到丝毫紧张的气氛。一个女人笑着迎面走过来,主动和我打招呼。大伯告诉我,这是生父现任的妻子。

我想起大伯对我说她在放弃救援书上签字的的事情,瞬间酝酿出一团火,冲上去对着她的肚子踹了一脚。

她被我打得猝不及防,骂了我一句。大伯紧忙拉开,说:“让外人看到笑话,人还没结果呢,别人还以为你俩争钱呢,磕碜。”女人嘴里骂了一句“牲口玩意儿”,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母亲不让劲儿,回骂了几句。叔叔在一旁紧忙劝阻:“嫂子,别跟她一般见识,她有毛病,在家的时候我们都没人理她,和她生气犯不上。”

叔叔带我们走进了家属接待室,里面已经人满为患。矿上公布的数据是有15人被困,但屋里的家属少说也有上百人。他们有的围成一圈打牌,有的一边嗑瓜子一边聊着家常,只有极少数人沉浸在伤痛之中,显得与这热闹的场景格格不入。

跟着叔叔往里走,我见到了许久未见的亲戚和儿时的邻居。他们讶异于我成长的变化,一边嗑着瓜子,一边讨论上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细数着现在的我与他们的记忆中的我有怎样的不同。寒暄过后,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亲戚和邻居们围绕着我展开话题,我在哪里工作,谈没谈女朋友等等,他们说着、笑着,母亲被迫加入,一一回答。我有些恍惚,这里仿佛不是矿难现场,而是一场家庭聚会。

有人跑进接待室,喊了一声“救来一个人”,让接待室陷入短暂的沉默,接待室里沉默不语的那些人,一窝蜂似地冲出接待室。我也跟着跑出去,跑向矿井口旁边的救护车。

救护车旁边围满了人,我挤不进去。直到听见有人撕心裂肺地哭喊出来,确定了被救出来的人和自己无关后,我又跟着一行人回到家属接待室。大伯劝导我,救出的人120都没拉,说明已经死了,生父没有消息,反而算得上是一种好消息。我心想,但愿是这样吧。

下午,矿上的代表来了。他先抚慰了一下我们的情绪,接着又让人搬来一些水,最后给我们讲了一番话。大概意思和大伯说的差不多,救援难度太大,现在找到的人都已经失去了生命体征,井下有地下水,救援人员深入不了,其余被困在井下的人生还几率几乎为零。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不计成本救援,到时候赔偿金肯定会大打折扣,二是停止救援,矿上会酌情为每个人再追加一部分赔偿金,预计一百二十万元左右。

此话一出,屋子里一片沉寂,仅仅是一瞬,随后议论声如潮水一般,瞬间淹没了整个房间。

大伯和亲戚们的目光转向了我,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大,大伯几乎是喊着和我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钱会分成三份,爷爷奶奶一部分,生父现在的妻子一部分,我一部分。他希望我能够考虑一下爷爷奶奶,毕竟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多给他们留点钱,算是我替生父尽了孝心。一旁的亲戚也都附和着,笑脸盈盈地对我说着,爷爷奶奶小时候对我很好,我是个懂得感恩的孩子。也有亲属对我说,没事多去他家串门,几十年的老邻居了,关系不要生分了。

这一刻,我知道接待室里为什么这么多人了,里面不乏期盼着遇难者家属在拿到一笔不菲的赔偿金后,他们能够跟着“沾光”的。我也明白了,大伯晚一天通知我生父遭遇矿难,其实根本的目的是想让我签字,并且让出一部分赔偿款,作为对他们的回报。

有那么一瞬间,我特别希望生父能够活下来,亲眼看一看,他花几万彩礼娶来的妻子、与他血脉相连的亲兄弟,是怎样迫切地希望他长眠于这里。

我打断大伯的话,生气地说:“人现在生死未卜,你们就在这商量怎么赔钱?”大伯连忙否认,抓着我的胳膊,双眼通红:“都盼着你爸能平安,他是你爸,也是我弟弟,我肯定希望他没事。但是凡事不能只想好的一面,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这时一旁的亲戚们又自顾自地夸奖起我来,说我懂事,生父没有白养我。

我不想与他们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虽然我恨生父,但是真的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平安升井,毕竟在我这一段并不值得回忆的童年里,他也曾给过我温暖,况且只有他好好地活着,我才能有继续恨下去的理由。我在内心默默祷告,让生父活下来吧,哪怕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就在所有人都围绕着赔偿金进行争论时,一个男人大骂了一声“我操你妈的”,冲出人群,跑到前面,将代表按倒在地,抬起拳头对着代表的脸招呼了下去,接着人群里又跳出来几个人,对代表拳打脚踢。其他人怕闹出事,上前将自己家的人拉开。

之后,最先跳出来的男人蹲在地上,双手抱住脑袋,用力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哭着喊道:“我爸还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矿洞里等着我去救他呢,他该多绝望啊,他心里肯定在想,我的儿子一定会来救我,一定会的。可你们呢,为了赔偿金劝我放弃。我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他妈的畜生,多少钱我都能挣,但是爸只有这一个,他还活着呢。操你们妈的,都他妈给我滚犊子,谁再劝我签那破玩意儿,我就弄死谁!”

代表走了,家属接待室里响起了呜咽声,打牌的人没了兴致,聊天的人也压低了声音。大伯对我说:“你先和你妈回家吧,好好休息,别多想,有消息了我第一时间通知你。”末了又补一句:“你爸肯定没事,别担心。”

我看着大伯,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考虑到母亲还要回家照顾年幼的妹妹,于是我便答应了大伯,和母亲回家了。

过了一天,当我随母亲搭着大伯的车再一次来到矿上时,发现接待室里的人少了大半,我的那些杂七杂八亲戚也都不见了踪影,比前一天安静了不少。

矿难四天,救援进展不大,仍有十多个人被困在井下。接待室里有人说,矿上已经放弃了,救护车和救援人员在现场就是演戏给家属看的,刚刚去上厕所的时候,还看到他们在一旁有说有笑地聊天呢。听到这话,很快就有人站出来组织我们找矿上要说法。

矿不大,我们挨个屋子找人,屋子大多都上着锁,最终我们也没能找到任何一个能告诉我们进度的矿上领导。有人打电话报警,有人打电话给电视台,也有人打电话联系矿务局。带头的人说,如果矿上再不采取措施,就上北京去,所有人都跟着呼应。

隔天上午,矿上的代表出现在家属接待室里,这一次他的身边跟了几个人,一改之前的态度,说矿上领导昨天一天都在市里开会,研究救援方案,他们比我们更期盼矿工能够平平安安的,所以希望家属不要闹事,以免耽误救援的最佳时机。

下面有人打断他骂道:“到底是谁耽误时间了,你们坐办公室研究一天,把人救出来了?”一旁的人制止道:“先听他把话说完,看他们研究一天研究啥了。”

代表继续安抚我们,向我们详细地讲解了这次救援的方案。矿上准备了许多探管,救援人员会将探管一节一节地连接起来,用机器打到地下,通过这样的方法来探测井下矿工的位置。最后,代表说道:“大家请相信我们,我们肯定是和你们一条心的,一定让被困的矿工平安升井!”说完,他旁边的人带头鼓起了掌。

大伯再一次劝我回家等消息。我心里清楚,继续在这待下去对救援也没有任何帮助,于是答应了。

矿难发生的第六天,也就是7月25日,我给大伯打了个电话,问他现场救援情况怎么样了。大伯对我说,这件事被中央知道了,现场去了记者。矿上又找来一个救援队,现在是两个救援队二十四小时交替进行救援。

图 | 2015年7月,央视跟进报道这起矿难

26号上午,大伯打来了电话,他说救援队发现了被困在井下的矿工,初步判断为六个人,但是确定不了身份,不知道有没有我的生父。

听到消息,我紧忙打车来到矿上。见了面后,大伯对我说,救援队打探管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敲击声,敲击声很有规律,每敲六下停顿一会儿,所以救援队判断,可能被困的矿工向救援队传递消息,很可能是在表达困在这一处的有六个人。矿上现在已经通过探管向被困的矿工输送牛奶和米汤,保证工人的生存。

我有些不解,因为救援突然变得很顺利,一点都没有之前代表说的那样有很大的救援难度和成本。大伯说,矿上本来就在整改,属于非法作业,而且又出了事,已经属于犯罪了,矿上当时应该是想私了解决,才故意这么说。现在上面高度重视这件事,只能全力救援,给家属一个交代。

救援开展了一天,没有再多进展,我就先回家了。等到27号上午,大伯打来了电话,对我说被困的六名矿工救了出来了,里面有我的生父,已经送到了医院,生命体征平稳,让我不用担心。我想去医院看一下他,被大伯劝住了。大伯说,生父被推进了ICU,现在谁也见不着,建议我过一天再去。

第二天我吃过早饭来到了医院,大伯和医生沟通,帮我争取了一个短暂探望的机会。

我进病房就看到生父躺在病床上。他的脚露在外面,脚底有些烂了,脚趾之间被医生塞上了医用棉。和四年前相比,他的样貌没有任何变化,只是显得无比憔悴,没有血色。

我走上前,抓起了他的手,想叫一声爸,但是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他不允许我叫母亲的场景,于是报复般地跳过对他的称呼,直接说道:“以后别下井了。”

他也没有喊我“儿子”,只是看着我,无奈地说道:“不下井还能干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矿上要是赔你钱了,就拿钱做点买卖,别喝酒了。”我想起了他的现任妻子,自从那天分开以后,她就再也没有来过。于是我说道:“还有这个媳妇,赶紧把婚离了吧。”我没有把那个女人迫不及待地签下放弃救援书的事情告诉他,怕他遭受打击。

生父有意岔开话题,他问我:“现在在哪上学呢?”我回答:“我毕业了。”生父继续问:“你学的啥专业,机电吧?”我回答:“学的建筑。”生父再一次问道:“你今年二十几?”我顿了顿,回答:“二十二。”

医生在一旁见到这样的情形,拦在了我和生父之间,说道:“现在病人神智不清,需要静养,家属先出去吧。”我心里明白,他这不是神智不清,而是根本就没有记得过和我有关的一切。

我松开他的手,向病房外走去。忽然,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我回过头,他用力地将自己的头抬起,说了一句“拜拜”,我再一次犹豫了,但还是没有叫出那声“爸”。我说:“拜拜,你好好休息吧。”

走出病房,门渐渐闭合。他的脑袋始终抬起着,透过门缝与我对视。最终房门关严,我与他的视线被阻隔。

他被困在井下的时候,有想起我吗?我不知道,也没有机会知道了。或许那天神明听到了我的祷告,在这之后,我和生父真的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在病房外,大伯对我说,生父是幸运的。出事的时候他们正往上走,听到矿井下面有人喊“快跑”,几个人来不及多想,顺着一条巷道就往上跑。因为慌不择路,跑进了一条废弃的巷道,幸运的是这里有一个通风口,水也没有淹没这里,所以才保住了性命。

其他的人就没这么好运了,官方最后的通报结果是4人遇难,6人升井,5人失踪。从这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关于这次矿难的报道。不知道失踪的这五个人是否真的失踪了,还是他们的亲属在放弃救援书上签下了那些矿工最为熟悉且最为信赖的名字,亲手结束了亲人的生命,我不得而知。

在这之后,单位忙了起来,我不好继续请假,因此再没有去探望过。其实也有一些个人情绪夹杂其中。这么多年他一直躲着我,他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真的想我了,会给我打电话。可是他的电话迟迟未打进来,大伯他们也没有再联系过我和母亲。

过了一年,我在街上偶遇一个和生父走得较为亲近的亲戚,他说,这次事故矿上赔了生父二十多万元,他给现任妻子买了貂,又买了楼,还给了一笔钱,没过多久现任妻子就和他离婚了,而他自愿净身出户,用生命换来的钱,就这样变成了那个女人的私有财产,他则继续回到矿上,重新做起了煤矿工人。

有一次家里来亲戚,问起我后来和生父是否联系。我说,没有。她劝我,不管咋样,他都是我爸,我有养他的义务和责任,毕竟是他给予了我生命,我应该感恩。

我说,是啊,应该感恩。这么多年,我爸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供我吃穿,供我读书,在我心里,只有这么一个父亲,也只会给这一个父亲养老。我看向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父亲,对他说:“爸,我会好好给你养老的,不用担心。”

时隔多年,在矿区,每天依旧有数不清的矿工深入地下作业。矿难事故也时有发生。

去年,我爸从另一场矿难事故中幸存。他亲眼见着在前面带路的工友一瞬间被巷道顶端掉落下来的石头掩埋。一旁的工友反应快,拉着父亲转头就跑。回到家后,他后怕不已,一连在家里休息了许多天才缓过来。最终,父亲的工友长埋于井下,矿上赔给他的妻子和孩子超过150万元赔偿款。后来班上的工友们想去他家探望一下,但是怎么都联系不到他的家里人。

2024年春节前,母亲逛超市的时候偶然遇见了我的生父,他看到母亲后,开口第一句问的是:“孩子现在在哪工作呢?一个月能赚多少钱?”

母亲气得浑身发抖,不顾周围人的目光,大声骂道:“你也不要个脸了,这么多年没见孩子,上来就问孩子赚多少钱,你还是不是人?”

他不在意,自顾自地说着:“我股骨头坏死了,现在没钱看病,之前攒的钱都被骗走了。”母亲打断他的话,骂道:“你攒个屁钱,有点钱就灌马尿了,想过你还有个儿子吗?告诉你,想从孩子身上拿钱,门都没有。”说完,母亲就转身离开了。

母亲回到家向我复述与他见面的场景时,气仍然没消,声音还有些颤抖。我劝母亲,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搭理他就是了。对于这个生父,我心里的恨意从未消减。

这不是他第一次找母亲问我的消息,我知道,这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将在我今后的人生里,想尽一切办法打听我的下落,甚至必要时还会将我告上法庭,像我十八岁那年他在法庭上说的那样。我能做的只有躲避和等待,躲避,是因为我不想养他老,我想让他知道被亲人抛弃是什么滋味;等待,是他有法律作为武器,也许下一次见面,我将会以被告的身份站在他对面。

最后,母亲对我说,他变胖了,头也秃了,应该是真的病了,特别显老。我回想起最后一次见他的样子——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很瘦,寸头,脸色惨白……我尽可能地将母亲说的这些特征强加在记忆中他瘦弱的幻影上,但不论怎么努力,都想象不出他现在的样子。想着想着,竟然连他原本的样貌都想不起来了。

相隔八年未见,他的长相已经被岁月侵蚀,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我想了想,对母亲说:“爱咋样咋样吧,跟我也没有多大关系,都是他自己作的。”(张太阳)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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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融正直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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