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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是从动荡时代走出来的人,却从不怜悯自己,不怜悯这个世界,也不怜悯她笔下的人物。写过几个故事,就经历过几段人生。严歌苓与其祖父身上的某种气质非常相像,敏感又孤傲。那是人的味道,有名有姓,有血有肉。62岁的她总是保持舞蹈演员的笔直坐姿,清瘦却不失风韵,讲话慢条斯理。旁人很难从她的这份平静中,看见过去时代的汹涌往事。曾经历过的伤害与看见的苦难教会严歌苓思考,也让她更有底气拒绝生活强塞的糟粕之事。
“你不是陆焉识。”
70年代末,陆焉识平反,终于回到了妻女身边。离开了二十年,他背着行囊风尘仆仆回到了熟悉的家中,可是妻子冯婉瑜因患病而失去了记忆。
2014年电影《归来》 陆焉识剧照(陈道明 饰)
为了唤醒这个沧桑女人的记忆,政府以 “组织的名义”告诉她这个人就是陆焉识。
冯婉瑜终究没能认出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和自己分别已久的爱人。
她把他当成了陌生人,同时又用种种姿态表明,她为自己的丈夫所留的那面墙,谁也无法推倒。
荒唐又合理。
2014年电影《归来》
陆焉识与冯婉瑜剧照(陈道明 巩俐 饰)
彼时的陆焉识已是半头白发的老年人,历经大半辈子苦难终于有了一个安定的居所,回到故乡,妻子却认不出自己,他不甘心。
他试图重复冯婉瑜在车站举着牌子接站的场景,漫天大雪下的白发与热情,都无用。那个场景,看得人揪心。
2014年电影《归来》
陆焉识与冯婉瑜剧照(陈道明 巩俐 饰)
有些伤痛与遗憾,再也无法弥补。走向人内心的路,永远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长得多。
电影《归来》改编自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其中陈道明所饰演的陆焉识真实原型,正是严歌苓的祖父。
而饰演冯婉瑜的,是当时49岁的巩俐。
大多数作家,一生中都有个愿望,想要书写自己的家族故事。此次创作,是严歌苓对自身血缘的回望。
她是从动荡时代走出来的人,却从不怜悯自己,不怜悯这个世界,也不怜悯她笔下的人物。
严歌苓只是用质朴的灵魂与文字,守住内心的堡垒,那是可以让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1992年,在异国他乡读书的严歌苓,接到一通电话:“我想拿下你的小说《少女小渔》的版权,拍成电影。”
严歌苓对国内的影视作品尚不熟悉,她问:“请问你的名字是?”
对方回答:“李安。”
“那你拍过什么电影啊?”
“我拍过《喜宴》,不知道你是否看过。”
严歌苓有些兴奋,连忙说:“天呐,那是我最喜欢的电影!”
那一年,26岁的刘若英主演的《少女小渔》所刻画的女性形象与文化冲突,有一种深刻的美丽与哀愁。这部电影最终获得了亚太电影节的五项大奖,包括最佳电影奖和最佳编剧奖。
1995年电影《少女小渔》 小渔剧照(刘若英 饰)
严歌苓不会想到,这个小说会彻底改变自己的生存状态。
她拿到了一笔报酬,可以支撑她安心写作,不必再四处打工,还为自己开启了与影视作品为伍的编剧生涯。
严歌苓笔下人物的女性棱角分明,她们在不同的时代隐忍地活着,这也是她的真实性格与芳华。
她说《芳华》是自己最诚实的一部作品,电影中有很多对那个时代的自责和反思。
“我有自己的一份忏悔,因为当年欺负战友的经历,也有我的一份罪恶。写这个故事也在幻想我当年的角色,给出一份忏悔,给出一份批判。”
影片中的穗子,原型正是严歌苓本人。
严歌苓与电影《芳华》中萧穗子的扮演者钟楚曦
《父亲眼中的严歌苓》里有这么一句话:
我从没教过她什么,艺术家不是教出来的。如果非要说有什么影响的话,那也就是几代知识分子家庭氛围的耳濡目染。
1958年11月16日,严歌苓出生于上海。父亲肖马是一位作家,母亲俞平是一位演员。
严歌苓与父亲
对严歌苓影响最大的,是她的祖父严恩椿。
其祖父天赋异禀,16岁上大学,25岁读博士,之后有着长达20年的监狱生涯。他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和永远挺拔的脊梁。
后来,在对时局的失望中选择自杀。
民国年代的人,多少都带着点不一样的气质在身上。就算是在战乱的年代,他们依旧会带有一点中国古老的味道。
祖父对严歌苓的影响是深厚的。
在她儿时的记忆中,家里有大堆的书,都是父亲从祖父那继承过来的,像《战争与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之类的书,她很小就爱读。
这些书陪伴她,走过了少年时代。
文革时,严歌苓还是个孩童,但她很早就目睹了人性的阴暗。
她亲眼看见自己最喜欢的一个阿姨自杀未遂,最后一丝不挂地被放在医院的走廊上进行抢救。
每天有无数人从她旁边经过,只为看一眼裸体的女人,像是个被钉在病床上的标本。在一个极其弱势的生命面前,人性显现出非常不堪的一面。
这样的回忆,在一个孩子的心中不断发酵,让她不得安宁,故事已经开始累积。
年少时期的严歌苓
12岁那年,严歌苓考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成都军区文工团。
她被抛入社会这所大学,成为那拨文艺兵里年龄最小的一个,提前“成年”。
那时,她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可以跳独舞的舞蹈演员。
从小心气极高的她,将所有不能吃的苦全部吃一遍。就连看书的时候,也保持压腿的姿势。
最后舞鞋磨破,脚底痛到不能自已,仍然以笑示人,绝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狼狈。对她来说,体面是重要的。
年轻时跳舞的严歌苓
这一跳,就是整整8年,严歌苓却无奈地发现:“我喜欢舞蹈,舞蹈却不喜欢我。”
她始终未能单独站在舞台上,跳一支舞。
在这样一个集体里面,她接触了很多人,其中就有自己的初恋。
15岁那年,严歌苓恋爱了,她疯狂地喜欢上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军官。
半年时间,她为他写了160封情书。两人处于暧昧期时,那个男人喜欢上了别人,为表忠心,他将严歌苓写给自己的情书全部交给了上级领导。
严歌苓成为了文工团的众矢之的,她遭到了大家的嘲讽与无尽的白眼。
人性的丑恶,差点让她自杀。
1979年,严歌苓远赴对越自卫反击战前线,成为了一名战地记者。
她瞒着父母,假装依然在轻歌曼舞。
去之前,严歌苓知道有死亡危险,但又觉得死亡离自己很遥远,直到她真正到达战场。
“他们特别年轻,很多没有胳膊没有腿。屋子里有很浓郁的血腥味,这时候我才知道,疼痛,是有气味的。”
2017年电影《芳华 》何小萍 剧照( 苗苗饰)
在那里,她看见了无数死亡的躯体与挣扎的生命,医院里躺满了伤员,他们正值青春年华却在刹那间就变成了残疾人。
让严歌苓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只有20岁的小战士,他在战场上英勇作战,生殖器被炸伤了,执意要自杀。
严歌苓跟小战士聊天,得知原来他是个孤儿,为了报答收养人将来要娶这家人的女儿,如今这番遭遇已无法让他履行这份责任,他宁愿去死。
严歌苓听完沉默了,完全不知道该讲些什么对他进行宽慰。
后来,她再到那家医院时,那名小战士还是选择了自杀。
严歌苓明白了,战争不只有悲壮的英雄主义,也关乎年轻生命的完整与残缺。
那段时间,她创作了大量的文章。严歌苓慢慢发现,原来在自己的身体里,休眠着一个作家的人格。
这些壮烈和悲痛,无法用舞蹈表达,只能用笔。在调到部队的创作组之后,她在前线发表了长篇小说《绿血》、《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她彻底改了行,结束了舞台生涯,成为了一名军旅作家。从一个读书人,成为了写书人。
离开战地医院之后,严歌苓陷入了失眠的困扰,这是祖辈遗传的失眠症,也是她的祖父严恩椿自杀的缘由之一。
她连续三十天整夜睡不着觉,她的脑海中都是那些失去生命的伤员和充斥着血腥味的空气。
虽然没有在一线经历枪林弹雨,但在中越反击战中,她真正看到了生死。
严歌苓是个敏感的人。
从战地回来之后,她写了一批叙事诗。
写作源于她创伤性的记忆,她看见过人性的阴暗,也感受过有疼痛感的气味。
那种痛感决定了,她日后的作品要在历史粗粝的砂纸上摩擦之后,重新展现给世人。
1986年,严歌苓迎来了自己的爱情和婚姻。她遇到了同是作家的李克威,两人志趣相投,很快就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只可惜,这对在他人看来珠联璧合的眷侣,婚后三年就选择分道扬镳。
1989年,严歌苓已是国内小有名气的作家,已有两部小说获奖,为了离开伤心之地,她决定去往美国深造。
抱着三本新概念英语和几沓厚厚的字典,她踏上远行的新道路,没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那年,她31岁。
在大洋彼岸,严歌苓以一个大龄留学生的身份,重新开始。她一边打工一边学习,压缩自己的睡眠时间,下了苦功夫学习英语。
作为一名移民作家,严歌苓察觉到自身的边缘处境是双重的,那段日子不好过。
这个经历过动荡与战争的女人,却依旧倔强着。
她只用了一年七个月的时间,就通过了托福考试,成为哥伦比亚艺术学院百年历史上唯一的华人校友。
她后来形容那段日子:“紧张贫困到无暇自怜。每天讨生活、挣饭钱、去上课。好像重新活过了一遍,而且还是脱胎换骨的那一种。”
直到1993年,李安的《少女小渔》让她与影视圈产生联结,日子才好过些。
1995年电影《少女小渔》 小渔剧照(刘若英 饰)
在异国他乡,严歌苓邂逅了她新的爱情,也受到FBI的监控和审查。
他的名字叫劳伦斯,是一位外交官,为了和心爱的女人结婚,精通八国语言的他,在前途无量的外交官生涯与严歌苓之间,毅然放弃了前者。
这么多年,严歌苓与丈夫走遍了世界各个角落,不同文化之间的碰撞,让她的创作事业愈发开阔。
严歌苓与丈夫
严歌苓曾说自己的个人经历就是一个吉普赛,到处跑,也始终是一个边缘人,对于这些年双脚触及过的土地,她都是个异乡人。
“我永远不属于社会主流,而是一个清醒冷静的旁观者。”
从创作之初,三十多年的时间里,严歌苓出版的小说超过30本,保持着每年一部作品的产量。
近乎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四点,她都会坐在书桌前创作,只有周日会休息。
写作对严歌苓而言,就是生命。她称自己是写稿佬:“要是不写作的话,那我生命中最精彩的部分就死了,我活着就是为了写故事。”
她笔下的女性,生活在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有在大洋彼岸沉浮挣扎的小渔,也有上世纪30年代的河南农村父母王葡萄。
“我决定自己导片子,就拍你的《天浴》。”
1998年电影《天浴》文秀 剧照(李小璐 饰)
1995年2月,严歌苓接到了好友陈冲的电话。
严歌苓问:“为什么非要拍这个?”
陈冲说:
“看了好多影片,都是些现代人猥琐、变态,精神委靡的生活,没有一部使人感到心灵升华,连点诗意、浪漫都找不到。我就要弄一部《天浴》这样的东西,提醒一下自己,我们曾有过一个神圣时期,哪怕自认为神圣。”
由左到右:陈冲、李小璐、严歌苓
严歌苓很激动,后来她说和陈冲的合作是最开心的。
陈冲与严歌苓
除了对那段不能提及历史的回顾,还有那份沉甸甸的担当。
她笔下的男女性格鲜明,摇曳生姿,而这摇曳生姿的背后,却不轻浮。
严歌苓笔下的女性人物有一个共性,她们都有一点点迟钝,有一点点缺心眼。
比如《金陵十三钗》中的玉墨,她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吃亏,不跟寻常人一般见识。
2011年电影《金陵十三钗》玉墨 剧照(倪妮 饰)
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受过的教育与熏陶,以及军人生涯形成的自律与严谨,越南战场见过的死亡,都让严歌苓的故事丰富又交织着历史感。
“我在作品中的诉求均为艺术诉求而非政治诉求——虽然我写过历史给普通人命运带来的支配性改变,但在写作中,我的全部精力都集中于人性的探究,探究它的畸变之因,并就此呈现人性的富饶与逼仄。”
她在青少年时代遭遇过物质的贫瘠,但身上却有生动的故事。
人到中年,严歌苓回头看,除了悲凉、荒诞,还有很多那时未被理解的深意。
“一个人能把人物和故事写好,一定是能够给导演良好的基础,人物是一切的中心,文学就是人学,塑造好人物的内心和性格,便是赋予作品生命。”
严歌苓凭借这样的才思与领悟,吸引了诸多知名导演的驻足,他们纷纷投来橄榄枝,想要将她的小说改变为影视作品。
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
2011年电影《金陵十三钗》剧照
冯小刚的《芳华》,
2017年电影《芳华》剧照
陈冲的《天浴》……
1998年电影《天浴》文秀 剧照(李小璐 饰)
不难发现,严歌苓最擅长刻画边缘性人物。
无论是《芳华》的“活雷锋”刘峰,还是“万人嫌”何小萍,在时代的大背景下,小人物的命运无情地展现出时代更迭的残酷。
2017年电影《芳华》 刘峰与何小萍 剧照(黄轩 苗苗饰)
严歌苓的名字逐渐被大众熟知,有很多人称她为“美女作家”,她觉得称自己是女作家本身就是一种屈辱,再讲自己是美女作家愈发屈辱。
在她看来,作家就是作家,人们不该把她的性别作为一种特色或者类型。
有人曾问严歌苓的父亲肖马,你这辈子最好的作品是什么?
肖马答:“我这一生最好的作品是我的女儿。”
这简单的一句话,足以看出严歌苓的成功。
她曾在小说《天浴》中写过这么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都做一个不凑合、不打折、不便宜、不糟糕的好姑娘。”
这么多年过去了,旁人才得知原来这四个“不”,正是严歌苓走到今天的缘由。从外在的优雅到内在的张力,她都有。
面对掌声与鲜花,她拒绝被定义,拒绝被标签化,拒绝被神话,也坦言不喜欢被资本追逐而写作的感觉。
在一次采访中,严歌苓慨叹:
“这个时代,一切都太快了,太昙花一现,出现的很快,成熟的很快,盛开的很快,怒放的很快,最后凋谢也会很快。我不恨它,只是觉得太缺少诗意。”
她从来不会站在一个高度上,去审视和批判任何人和事物,她将自己融入到了生活中,也用笔构建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曾经历过的动荡与看见的苦难教会严歌苓思考,也让她更有底气拒绝生活强塞的糟粕之事。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也是一个时代变迁的曲折脉络。
年轻时,严歌苓曾说:“我从童年、少年直到如今,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躲避做一个平凡人。”
严歌苓深谙张爱玲那句“出名要趁早”所暗藏的意义,可活到这把年纪,她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要做一个平凡人。
如今的她对生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早年的跌宕经历让她写出了好的文学作品,也拥有了自己的姿态。
这样的心性、气度,愈久弥香。
严歌苓62岁了,总是保持舞蹈演员的笔直坐姿,清瘦却不失风韵,纤细的脖颈,眉眼如画,讲话慢条斯理。
旁人很难从她的这份平静中,看见过去时代的汹涌往事。
写过几个故事,就经历过几段人生。严歌苓与其祖父身上的某种气质非常相像,敏感又孤傲,敏感必定脆弱,而脆弱往往来源于伤害。
这种伤痛会转化为爱,能对别人的疾苦感同身受。
严歌苓二十多岁就已经透出中年人的冷峻,到了中年,已有暮年的凉意,而今暮年,她不动声色地背对世界。
那是人的味道,有名有姓,有血有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