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李建朝

整理：白杨

86年的时候，在我们镇上吃碗糊涂面条是两毛钱。

我中师刚毕业，每个月的工资是38.6，一年下来，总共也就400多点的工资。

可是结婚的时候，丈母娘非得要一千元彩礼。

这在我们当地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媒人过来传话的当晚，我们村里就炸了锅，好几个和我同龄的小伙伴家长都来找我父母。

大家坐在家里不走，威胁我们说∶你们家娶的不是媳妇，简直就是个金元宝，这个先例坚决不能开，咱村现在娶个媳妇最多的彩礼才500，你们家这次如果真出了1000，那不是害了我们这些有儿子的人家了嘛！让我们这些扒土坷垃生活的老农民到哪儿去弄那么多钱啊？

那个年代大家都穷，整个村子里贫富差距没那么大，家家户户都一样。

农村人娶媳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彩礼几乎都是一样的，如果你家高于别人家，就会被笑话儿子没本事，会被村里人背后戳脊梁骨的。

而我未来的丈母娘也实在是要得太离谱了，整整比别人家翻了一番，结一次婚花掉我三年的工资还不够。

父母拍着胸脯向村里的老少爷们打保票，说∶你们尽管放心，哪怕我们一辈子让儿子打光棍，也绝不可能干这些没良心的事，既然咱们村里的规矩都是500，那我们肯定不会破坏这个规矩，更何况我们也没那么多钱。

于是我的婚事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丈母娘那边非得要1000。

而我们这边又死活拿不出来。

真真是为难死我们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了，只恨自己没本事，如果能再多点努力，手头多攒些钱就好了。

我和媳妇是小学同学，打小我俩就一起长大，感情深厚，即便是她没有考上中师，没有正式工作，但是我一样很喜欢她，曾经多次发誓，一生一世在一起，这辈子非她不娶了。

为了能结婚，能真正在一起，我们只好自己悄悄凑彩礼钱。

为此，媳妇卖掉了她那长及腰间的乌发。

那可是她养了二十多年，打懂事后就没舍得剪掉的秀发啊！卖了80块钱。

我也卖掉了自己最喜欢的大衣，书籍等。

两个人掏空了全部的家底，加上家里的400，总共凑了700块钱去找丈母娘，我窘迫得就差当场跪下了，说∶阿姨，我，我实在是没那么多钱了，兜里只有这700，能不能你先收下?同意我们先结婚，然后我给你打个借条，婚后保证把剩下的全部补齐，哪怕带利息都行。

可是她坚决不同意，言语间显得那么绝情和冷漠。

我媳妇伤心欲绝，跪在她的面前哀求说∶妈妈，我不是你唯一的女儿吗？难道你不爱我了吗？为什么非要这么多彩礼呢？你是把我当成商品卖了吗？

没料想她的一番话却让丈母娘更加意志坚定了，她紧紧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是，你?让，我，的闺女变成，这样的吧！一千块钱彩礼，少一分都不行，想结婚就拿彩礼，否则就别结婚。

那天晚上媳妇哭着送我出来，同我商量说∶要不，咱俩就一起走吧！我要让她一分钱都拿不到。

可是我真的不忍心。

一方面是不愿意看到她为了结婚变得众叛亲离，没了娘家和亲人。

再就是我一个公职人员，有正式工作，我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幸运的是我遇到了两个好朋友，他们都是我的高中同学，家里是做生意的，得知我所面临的窘境后，两位同学又给凑了500块钱寄了过来。

自此我们的婚礼才能如期进行。

而我不但成了父母眼中的不肖之子，更成了全村的罪人，都是因为我抬高了村里的彩礼市场，让那些家庭贫困的伙伴们娶不上媳妇。

婚后第三天，我们就被父母打发离开了家乡。

父亲帮我们置办了一套崭新的灶具，背着包袱送我们出村，一路上他都在念叨∶可不敢再回来了啊！可不敢再回来了，这下可是把村里的人都得罪完了，你们走吧！走远远的，时间久了，也许慢慢就忘了，唉！

我和媳妇离开家的时候，除了几件随身衣服和一床旧被褥，再加上那套新灶具，其他什么都没带。

丈母娘给我们做了两身新的绸缎衣，还有十二床崭新的绸缎被，我们全部锁在柜子里，一样都没带。

这个婚结得太让人伤心了。

因为彩礼的事情，我们夫妻俩人不但和丈母娘闹得别别扭扭，更是成了全村的活靶子，成了众矢之的，大家背后里都对我们指指点点，嫌我们违背了村里的习俗，伤害了大家的利益。

离开的时候，我和媳妇商量∶以后就不回来了，再也不愿意回到这个让人伤心和绝望的地方了。

结婚20多年，丈母娘当初狂要彩礼的状态历历在目，宛如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晰。

这些年我努力工作，拼命学习，不断要求进步。

媳妇在我的帮助下也开了家超市当起了小老板，我们家的日子蒸蒸日上，越过越好。

时光飞逝，往昔的彩礼风波看似已经烟消云散，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每每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内心不免还会泛起一阵阵涟漪。

岳母当初为什么会那么执着呢？

她要那么多彩礼又到底做了些什么呢？

直到二十年后，我儿子结婚那段时间，妻子在老家的房子里，翻出了当年陪嫁的新被子，才终于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

我们老两口这辈子福气好，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女儿结婚得早，大学毕业后留在了上海，找的是本地人，思想比较新潮，不太喜欢一些传统的东西，崇尚西式文化，他们结婚的房子装修，结婚礼仪和用品都比较偏于西式。

所以闺女结婚的时候，我和老伴就比较省心，给她拿了20万块钱，让小两口按自己的喜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们一点也不参与，只需要收拾得利利落落去婚礼现场就行了。

但是到儿子这里就不行了。

儿媳妇的父母都是我们本地人，老两口思想传统，做事墨守成规，一力主张让孩子们办成纯中式的婚礼。

不穿婚纱，要穿那种古代的大红喜服。

不坐汽车，要八人抬轿。

不要什么鹅绒被，蚕丝被，只要老式棉花被，而且还得是那种花花绿绿，五彩缤纷的绸缎被面才行。

这可把我们给难住了。

现如今棉花倒是能买到，可是要到哪里去找那些上好的被面呢？

网上倒是有卖的，不过我们却担心不够正宗啊！

总感觉现在网上的东西缺了些内涵和韵味，让人不是那么放心。

想来想去，老伴就突然想到了她年轻时候的嫁妆了。

当初结婚的时候，老岳母强势朝我要了1000元的彩礼，但是人家给闺女送的嫁妆却是一点也没含糊，十二床新里新面新棉花的结婚喜被，清一色全都是绸缎面的，真真是花红柳绿，流光溢彩。

听说那些富贵大气的被面都是老岳母辛辛苦苦一辈子，省吃俭用积攒下来，专等着给儿女结婚用的。

因为我们和老人家赌气，好多年没有回过老家，老太太做的那些新被子就一直规规矩矩躺在老屋的柜子里，从来没有翻晒，更没有打开过，还不知道已经成了什么样子呢。

趁着假期，我和老伴就匆匆赶回了老家。

幸运的是老屋还不算太潮，再加上柜子下面铺有整张的塑料膜，保管得好，那些光溜溜的绸缎被子除了没有最开始那么柔软以外，其他一切如常，颜色还是那么鲜亮，色泽依然高贵如初。

当天我俩就把所有的新被子都翻腾了出来。

架起长绳，在老院子里晾晒，拍打。

这时候，媳妇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其中最大最宽的那床大红被子，四个角摸上去硬邦邦的，好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不是棉花，应该是硬纸板一类的物件，有点沉。

“别不是里面还藏着金银珠宝吧！”

媳妇一边笑戏谑一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被角。

打开以后，我俩却彻底傻眼了。

这是一床大红色绸缎的百子图被子，深红色的被面上绣满了精灵可爱的小孩子，金银线交织而成，色彩斑斓。

被里是老岳母自己手工纺织而成的彩色条纹老棉布。

就在被子的四个角落，暗缝了四个小包裹，每个包裹里装着300块钱，还有两个老银元和一摞粮票以及两件银饰。

最后一个包裹里，老岳母歪歪扭扭写了一段话∶闺女，别怪你妈狠心，你没有工作，但是女婿却是正式工，当妈的心里才会没着没落，想用彩礼来试探他。

那些彩礼我们一分没有留，另外又给你添了200元压箱底，银元和首饰是你奶奶那辈留下来的，你们姐弟俩人一家一半，不偏不向，和女婿好好过日子吧！

既然结婚了，这些东西就算是夫妻俩人共有的，我放在这个大被子里，你们发现了就早点取出来，你不要保管，交给女婿吧！他是一家之主，你得尊重他……。

信没有看完，我和老伴已经泪流满面。

真想当场打自己几个耳光，不就是区区1000块钱嘛！人家把抚养了那么大，那么漂亮的闺女都给我了。

而我却和老人置了半辈子气！

老岳母去世的时候，我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作为她唯一的女婿，我又如何有脸保管她留给女儿的那些体己钱呢？那可是老人对闺女的最后一片私心啊！

我把那些老钱币和古董全部还给了媳妇，交代她∶这些东西一点都不要动，留着吧！如果咱们老了，那就交给孩子，让他们一代代地传下去，是咱们家的传家宝。

又到了我和老伴的结婚纪念日。

孩子们张罗着要去定酒店大摆宴席，可是我却突然想去看看老岳母了，要不是她老人家，哪有我今天儿孙满堂的幸福日子！

可惜了，好日子来了，她却走了，空留下后代子孙日日垂念。

我长跪墓前，心里声声默念∶娘，不孝婿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