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杨焕云
整理∶白杨
时隔近三十年,仍然忘不了那个冬天的夜晚。
我为了帮妈妈出气,发疯地撕咬着那个邻居女人。
而我妈,她为了保护我,竟然生生拽掉了那个女人的头皮,并且咬掉了人家的半个耳朵。
寂静的夜空中,妈妈的声音嘶哑又凄厉,只听她发疯似地大吼∶你放开我闺女,放开我闺女,否则今天晚上我咬也要把你脸上的皮咬下来。
我也不知道我的亲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去了哪里?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自此我记事以来,陪伴在我身边的就一直是周玲妈妈,直到上初中后,我才在邻居们口中得知,其实周玲并不是我的亲妈。
总归在我刚出生没多久亲妈就走了,有人说是她和我奶奶脾气合不来,有婆媳矛盾。还有人说是她嫌弃我爸没有工作,没出息,家里穷,还欠了几千块钱的外债。
在我两岁多的时候,经人介绍我爸又认识了周玲。
周玲长得特别漂亮,皮肤白得像牛奶一样,头发乌黑发亮,轻轻在脑后挽起了一个发髻,给人感觉,她永远是那么文静贤淑,不苟言笑,好像画中的仙女。
听说刚开始周玲到我家的时候,所有亲戚们都不看好,说∶人家那么漂亮,有气质,明显就跟咱们这山窝窝不搭配,你俩也根本不是一路人,还是趁早散了吧!
整个村子的人都等着看我父母笑话。
但是周玲却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一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换上了适合农村女人穿的简衣素衫。
早上第一个起床,打扫庭院,做好一家人的饭菜,然后再喊我起床,帮我梳上漂漂亮亮的小辫子,换上干净的衣衫,书包里塞上两个煮鸡蛋,再发两毛钱,然后牵着我的小手就被送到了幼儿园。
我的童年和村里其他孩子的一模一样。
我根本不知道周玲不是我的亲妈。
我可以和村里其他孩子一样在妈妈的怀里撒娇,耍赖,发脾气,把吃不完的饭菜硬往妈妈嘴巴里塞。
五岁的时候在外面玩,村口的三大爷开玩笑说∶这个小黑丫怪有福气哩,遇上个后妈竟然比亲妈都亲,瞧瞧打扮得跟个城市妞一样。
我不懂什么叫后妈,就反问他∶啥叫后妈?你说我妈是后妈,那你妈难道是前妈吗?
一句话把大家惹得哈哈大笑。
三大爷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后妈就不是亲妈的意思,是你亲妈走了,你爹后面又娶的妈,所以才叫后妈,你不是后妈生的娃,不信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为什么你长得那么黑,而你妈却那么白,因为不是她亲生的啊!
听了他们的话,我顿感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怎么可能呢?我妈怎么可能不是我亲妈?她天天给我做饭,陪我睡觉,给我做新衣服,扎小辫子,这不是亲妈是什么呢?
我哭哭啼啼地回到家,拉着我妈的手就去照镜子,大喊着说∶人家都说你是我后妈,你到底是不是呢?不是的话咋就把我生得那么黑呢?
妈妈听得哭笑不得,拉起我的手就去村口找三大爷,说∶三叔,你咋能那么说俺家闺女呢?几十岁的人了,说话时都不想想,俺闺女咋就不是我亲生的了呢?不就是长得黑些吗?很正常,我小时候比她还黑呢,慢慢长大就变白了。
一番话说得三大爷红了眼圈,上前拉着我的手说∶丫头,爷爷是逗你玩的,你本来就是你妈亲生的孩子,你看你们娘俩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呢。
我顿时高兴得跳了起来,满村子疯跑和人报喜∶我就是我妈亲生的孩子了,你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和我妈长得一模一样啊!
从此之后,村里人再也没人敢和我开这样的玩笑了。
而我,在妈妈的宠爱下也变得愈加自信,完全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野丫头一样的性格。
初中毕业我没有考上师范。
那几年农村正好流行打工热,像我那么大年龄的女孩子,早早就被家里人安排去南方打工赚钱了。
我爹眼皮子浅,也一门心思想让我出去打工。
但是这方面他却根本拗不过我妈。
我妈说∶别人家孩子干什么我管不着,但是云云是我一手带大的孩子,跟我的命一样,我不想让她出去打工,我要让她上高中,以后考大学。
一番话把我爹都逗笑了,说∶你也太异想天开了吧!还读高中考大学啊!你也不看看,就咱们村子,男孩子连一个高中生都没有,她一个小闺女家家的,上高中有什么用?早晚不还是要嫁人成为外姓人的。
“成外姓人就成外姓人,反正我就是不舍得让她出去打工,你不愿意供拉倒,我自己供。”
爹妈谈话后的第二天,我妈就带我去高中学校报了名,回来后专门给我买了件新衣服,还有一个新箱子。
妈妈说∶上高中不比小学和初中,你得注意个人卫生,又不是住在家里,女孩子要经常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别让同学和老师们讨厌。
把我安排进学校后,她又回娘家帮我借了学费和生活费。
等一切就绪,她才背着包袱去了外地,听说她娘家有个远亲在西安卖菜,我妈也想去那边做点小生意,以便于赚钱了好供我读书。
爸爸不愿意去,他本来就不支持我读书。
我妈一个人在西安待了六年,她每个月都会按时给我寄钱,寄衣服,然后写信叮嘱我一定要好好学习。
我读高中时她会把信寄在我高中的传达室里。
上大学的时候宿舍里装了电话,妈妈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给我,而且专门给我办了张银行卡,她每个月都会定时打款在里面。
如果没有我妈 ,我肯定上不了高中和大学。
我读书的每一分钱都是妈妈在西安街头挎着菜篮子挣来的。
自上大学以后,我多次在电话里提要求,说∶妈,你都在西安那么多年了,我还没有去看过你呢,正好趁着放假,我想去西安看看你。
无奈何 ,每次都能被她以各种理由拒绝。
我妈在西安卖菜六年,家里人谁也没有去看过她,根本不知道她在西安所处的环境和真实情况。
于是大四那年我悄悄去了。
放寒假的时候下着大雪,但是我没有回老家 ,用自己勤工俭学赚来的钱,给我妈买了件厚厚的羽绒服,然后坐着绿皮火车到了西安。
按她平日给我说的大概位置,我在菜市场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我妈,她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前摆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上面摆满了萝卜和土豆。
天气很冷,妈妈的脸蛋冻得通红,手背上长满了冻疮。
看到我,她吃惊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惊喜和不知所措,搓着两只手问我∶闺,闺女,你咋来了呢?
我说∶妈,放假了,我想你了,所以就一个人坐车来看你了。
那天,妈妈用她摊上的土豆给我换了半只烧鸡,高兴的和周围的邻居们炫耀,说∶这是我闺女,名牌大学的学生,瞧瞧,放假来看我了。
可是到晚上回家的时候,我才知道妈妈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
她不舍得租房子,就住在附近废弃的厂房里,那一排排的小房子,没有门窗,没有电和暖气,里面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床。
我妈从废品收购站捡回来一个旧木板,下面用废砖头给自己支了一张床。
案板和灶台都是用旧砖支起来的。
妈妈怕委屈了我,当晚塞给我一把零钱,说∶闺女,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你去前面不远处的宾馆住吧!
那把零钱是她卖了一天菜的毛收入。
我没去,自此我知道了妈妈一个人在外面赚钱的不容易。
那个寒假我没有回家,在西安陪着妈妈卖了一个多月的蔬菜,白天我们娘俩一起出摊,晚上我们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因为我的到来,让妈妈在那个小小的菜市场名声大振,谁都知道她有个大学生的漂亮女儿。
我妈说,就连那些买菜的顾客都愿意高看她一眼了。
快开学的时候有个邻居给我介绍了个对象,男孩子文化不高,但是家里有钱,长得也挺帅气,他父母在那周围很有些威望,属于老门老户。
邻居说∶你只要同意这门婚事,你妈妈以后在西安就不会受这份苦了。
但是我很犹豫,妈妈也劝我不要太盲目 了,婚姻大事,还是多了解了解吧!
可是,就在我离开西安的前三天,我和妈妈和人打架了。
那天,我们一如往常地去出摊,卖菜。
刚刚把摊子支起来,我叮嘱妈妈先守着摊,我准备去附近的批发市场再进点土豆回来,那几天土豆价低,我想着多备点放着,等我走了,妈妈就可以少走几趟路了。
然而还没等我离开。
就过来一个年轻力壮的女人,提着大大的菜袋子,一屁股坐在我们的菜摊上,她说那是她的位置,她要摆菜,让我妈赶紧挪开。
为此我妈就和她吵了起来,明明我们都摆了一个多月的地方了,咋就突然变成她的了。
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那女人体格大,气势足,上去就把我们的菜摊掀了个七零八落,把我妈推了个四仰八叉。
小菜市场根本没有管理人员,谁横谁有理。
一看我妈吃亏了,我上去就把那个女人给推了个趔趄,然后把她的摊子也掀了。
后来在大伙儿的劝解下,双方没有发生大的冲突,那个女人悻悻离去了。
可是到了晚上,我们才刚刚吃过饭,那个女人又来了,直接找到我们家,抓起我的长发就开始动手了 ,我没防备,就这样被她揪住头发,处于被动状态,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我妈一看,好家伙,闺女吃亏了。
她疯了一般,扑到那女人身上,又抓又咬,两只手死死抓住对方的头发,说∶你放了我闺女,必须放我闺女,否则我今天敢把你耳朵咬掉。
起初那女人坚决不放。
但是架不住我妈来真的,把她头皮拽掉了一大块儿,然后耳朵咬掉了半只,她终于害怕了,总算松开了我的头发。
那个晚上我妈吓得再也不敢睡觉,让我躺在里面的床上,她自己用桌子挡住房门,拿着菜刀在桌子上坐了一晚。
第二天我就下了个决心,妈妈抚养我十几年,我必须要为她做点什么了。
我答应了邻居之前提的那门婚事,让对象开着车拉着我妈在市场转了四五圈,从此谁都知道她有个了不起的亲家,有个霸道的女婿,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了。
现在我妈早已经不卖菜了,我和老公在西安生活得很好,我们有一套别墅,两套商品房。
无论我在哪里,一准把妈妈也接在一起生活。
闲暇的时候聊天,我会问她∶妈,如果那天晚上,那个女的一直不放开我,你真敢把她的耳朵咬掉吗?
我妈说∶咋不敢?人到那时候就被逼得没办法了,人家揪着你的孩子呢,你不下狠手,她又如何会放过你的孩子呢?
我一直以为是我爱得更多,更高级。
其实细想起来,还是我妈爱得深啊!
她可以为了我不惜一切代价,仿佛一个母狼一样守护着自己的孩子,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爱会比这种母爱来得更深沉呢?
所以我是不幸的,却又是幸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