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兵训有云:“慈不掌兵”。这条箴言虽然只有短短四字,却哲理颇深。战争是残酷的,一位优秀的将帅必须对战争的残酷性有着深刻的把握。因此到了战场上,决不可仁慈过多。如果当严不严、心慈手软、姑息迁就、失之以宽,就可能造成难以想象的后果。
而我们所熟知的粟裕大将,便对“慈不掌兵”这四个字,有着极其深入的见解。
一、兵围碾庄圩淮海战役,是一场决定中国命运的大决战。此战中,我军以60万之众,大破国军80万,先后全歼黄百韬、黄维、杜聿明三大军事集团,基本摧毁了中央军嫡系力量。
而对于淮海战役的指挥者——粟裕来说,围歼黄百韬是自己一生中最凶险、最危急、压力最大的战斗之一。为了打赢此战,粟裕更是七天七夜没有睡个囫囵觉。然而在战役一开始,粟裕却推断“黄百韬应该是最好打的。”
作为国民党第七兵团的总司令,黄百韬并非出于蒋介石的嫡系。他早年在北洋军阀部队里任排长、连长等职。其后,他投靠蒋介石参加北伐,逐级升任少将师长,被选调至陆军大学特别版第三期受训。
黄百韬不是黄埔学生,是个不折不扣的杂牌将领。然而即便如此,黄百韬却硬是凭借自己的强硬和狡猾打出了明堂。在与华野的历次战斗中,黄百韬从不打滑头仗,经常身先士卒。在孟良崮战役中,身为整编25师的他,在孟良崮战役中拼命救援张灵甫,和见死不救的李天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南麻、临朐战役中,他又为胡琏的11师解围。在睢杞战役中,他亲自登上坦克冲锋,使25师免遭全歼。
可以说,在国民党将领中,如此替蒋介石卖命的人太少了。因此,蒋介石破例为出身杂牌的他升官、授勋,让他成为第7兵团的统帅,统领62、 25 、63和100军四个军。
虽然黄百韬勇猛敢战,但在粟裕看来,黄百韬兵团的战力顶多排名中上。这是因为第7兵团大多是来自广东和四川的杂牌部队,缺乏美式装备,火力不强。若非黄百韬在豫东战役表现勇猛,恐怕连中上都排不上。
按照先易后难的顺序,粟裕将目标指向了黄百韬。然而到了实际的战场,粟裕却发现,他实实在在地低估了黄百韬。
淮海战役爆发后,华野主力突击兵团一、四、六、八、九纵分路南下,向盘踞在新安镇的黄百韬兵团扑来。此时的黄百韬,已经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因此在华野大军到来之前,黄百韬便已经撤离新安,向徐州方向靠拢。
经过一番“赛跑”,黄百韬兵团的主力到达了一个名为碾庄圩的小乡村。这个村子原本只是一个仅有200多户人家的普通村庄,而这个距离徐州60公里的小村落,注定要在其后那场惨烈的战斗中名闻天下。
黄百韬兵团到达碾庄圩时,已经被华野追得精疲力尽、兵力损失惨重、编制也被打乱了。黄百韬有鉴于解放军没有那么快赶上,加之部队疲劳不堪、63军还没与大部分汇合,因此不顾手下将官的反对,执意要在碾庄圩休息一日。然而正是这一天的耽搁,给我军包围黄百韬兵团创造了有利时机。
11月8日,当华野山东兵团向台儿庄方向前进时,驻守在当地的国民党军第三绥靖区部队的59军和77军,在绥靖区副司令张克侠、何基沣的带领起义了。他们的起义,让山东兵团得以迅速穿越他们的防区,直插陇海线的宿羊山、曹八集地区,因而切断了徐州“剿总”和黄百韬兵团的联系。
粟裕事后曾说:“如果在台儿庄地区多待4个小时,我们的战机就丢失了。”当然,如果黄百韬兵团不在碾庄圩停留一日,也不至于遭遇全歼的命运,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啊。
就在这时,一向喜欢“微操”的蒋介石也来“添乱”。他认为以徐州几个机动兵团的力量,完全可以和解放军决战。因此他指示黄百韬在碾庄圩固守待援,邱清泉兵团和李弥兵团则向东策应黄百韬,力求在运河以西、徐州以东将解放军全部歼灭。
就这样,黄百韬兵团全军困守于碾庄圩,被粟裕的14个纵队结结实实围在了核心。在碾庄圩,黄百韬将25军放在北部,64军在东,44军在南,100军在西,形成一个环形防御体系。
11月1日,徐州剿总司令刘峙下达命令:以邱清泉的第2兵团、李弥的第13兵团东进解黄百韬之围。邱清泉兵团在南路发动攻击。与此同时,蒋介石还令黄维的第12兵团向徐州急进。
为了歼灭黄百韬兵团,粟裕集中了5个纵队的兵力,战力稍稍占优;其他的9个兵团则负责阻挡邱清泉、李弥兵团,打援人数多于攻坚部队。
粟裕估计全歼黄百韬的时间应该不会太长,三、五天应该就可以解决,但真当打了起来粟裕却发现,黄百韬真不好对付!
二、血战碾庄圩从地理位置上看,碾庄圩位于中原地区,原本无险可守,没有任何制高点,只有那道护庄的又宽又深的水沟和水沟上的那座水泥桥,以及桥南那一片无法接近的开阔地尚有军事利用价值。
然而该地经常出现黄河泛滥的情况,因此当地每个村庄都会筑起一个高出地面两米的高台,当地称为“台子”。一座村庄由好几个台子组成,台子中间是洼地和水塘,大一点的村庄还修建了围墙。因此,原本无险可守的碾庄圩,反而成了一个绝佳的防御阵地。
黄百韬将所有的村庄和台子都利用起来,逐村设防,修建工事,深沟 、 道 路 、墙壁、地下都被国军用火炮、机枪、步枪、冲锋枪武装了起来,仅200米的正面就布置了40多挺重机枪。除此之外,国军还修建了子母堡、交通壕、战壕纵横交错,犹如蜘蛛网一样。
一开始,粟裕准备速战速决,想趁黄百韬立足未稳之机,迅速攻入碾庄,因此各纵队都是谁先到谁到,一路猛冲猛打,结果一下子就陷入了敌军的死亡陷阱。
可以说,碾庄圩到处都是枪眼,进攻方无论从哪个方向切入,都会立即招来多个方面的火力杀伤。守军的射击孔往往紧贴地面,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往往华野战士刚冲过去,敌人就会从后面射击;即使战士们匍匐前进,依然可能被敌人击中。
除此之外,黄百韬还设置了夹墙式的工事,外表看不出来,以为就是普通墙壁。而工事里的守军,就专等解放军冲过去,然后从背后冲冲杀。
前沿阵地的参谋向粟裕报告:“黄百韬真难打啊!100米的正面就有20挺机枪,子弹像泼水一样。”
华野十三纵队司令周志坚曾回忆碾庄圩外围战斗的情形:
“大宋庄枪炮轰鸣时,我到了小宋庄,当时伤员还未来得及运走,我们牺牲的干部、战士的遗体仍在原处。我要看看这个仗怎么打,敌人的部署是否像我观察到的那样,我们的战士是在哪牺牲的……我看见了小宋庄血染的战场,我的心里有些不安,我们的牺牲太大了,这么个小小的村落,死了那么多人……”
十三纵攻入碾庄圩外围的小宋庄时,发现村子里的墙缝、门缝、窗户甚至屋檐下,到处都是机枪射击点,即使占领了一座民房,敌人便立刻用燃烧弹将房子点燃。
攻击部队的战士和干部都在哀叹:“没有打过那么难打的仗,没有见过那么顽强的敌人。”夺取一座民房后,就需要冲过一片空地,但是空地被敌人火力所封锁。官兵想在墙上掏一个射击孔,敌人立马就塞进来一颗手雷。
更加可恶的是,黄百韬的匪兵竟拿老百姓站在门口当挡箭牌,把机枪夹在百姓的肩膀上。我军战士悲痛万分,痛苦地叫道:
“老乡们,快跑啊!我们掩护你们!不要给他们挡子弹了!”
百姓们惊惶地逃跑后,守军趁机混在百姓中向我军射击,我们英勇的战士死伤累累。碾庄圩四周,烈士的鲜血到处流淌。
粟裕打电话给四纵司令陶勇,让他如实报告各部队的伤亡数字,陶勇支支吾吾地说:“我们四纵的伤亡已经有4300多人了。”短短数天,光一个纵队就伤亡4300,这是一个多么恐怖的数字啊!
伤亡不仅大,进展还缓慢。很多村长今天晚上插上了我军的红旗,明天白天就换回了蓝旗,然后循环往复。
黄百韬的顽抗让徐州和南京的国军士气大振,何应钦拍着大腿高喊:“黄百韬真英雄也!”
就在华野五个纵队在碾庄与黄百韬死拼之时,邱清泉和李弥也在飞机、坦克、大炮的掩护下,向我军阻援部队发起了潮水般的“立体攻势”。
在敌人的重压下,负责阻击的部队打得十分艰苦,光宋时轮纵队就在一天内挡住了敌人10多次集团冲锋。由于伤亡太大,阻援部队被迫后撤,国军部队缓慢向前推进,据杜聿明推测,大概只需一周的时间,国军就能到达碾庄附近。
可以说,当时的战局可用危如累卵来形容。阻援部队虽然顽强,但是国军在救援黄百韬方面也是不遗余力的。
都说国军“见友军有难不动如山”,但这一次,邱清泉和李弥都是出了死力的,前线部队伤亡甚至到达50%以上。如果再不能攻陷碾庄圩,后果将不堪设想。
在这种情况下,粟裕又将作何打算呢?
三、每天三万发炮弹和对壕作业在粟裕看来,如果按以往硬攻的方式,恐怕破军亡将也难攻下碾庄。因此粟裕结合前人经验,提出了对壕作业的方式,而这一战术的面世,成为了国军的致命伤。
所谓对壕作业,就是先挖出一个卧形工事,避开敌人火力后,逐步加工成跪式、立式,不断向敌人工事前挖,两人一组,相互打通,最后连成一线。等把战壕挖到距离敌人工事数十米处,就从掩体中杀出,一举突破阵地。有了战壕的掩护,敌人的机枪、手榴弹都失去了作用。
就这样,我军在减少伤亡的情况下,陆续扫清了敌人外围的阵地。我军挖掘战壕的过程,几乎要让敌军疯掉,就像一只待宰的猪看到屠刀。随着挖掘声的靠近,敌人常常怪叫着逃离了自己的阵地。
就这样,黄百韬的“铁乌龟”逐渐为我军的战壕所蚕食。44军、100军相继覆灭。到了11月18日夜,碾庄圩外围阵地全部被扫清。黄百韬曾组织过几次反击,却均以失败而告终,整个碾庄圩均为败兵所充斥——“伤员包头扎脚,卧者坐者,有的呻吟,有的吵骂,血迹遍地,脓腥熏人,凄惨情状,惨不忍睹,”
小小的碾庄,堆积着几万败兵,一发炮弹下来,就将遭遇惨重的伤亡。看来,黄百韬的末日马上要到了。
在发动总攻前,粟裕坚定有力地对指战员们说:
“黄百韬是很凶恶的敌人,他是我们华野的死对头。他是皖南事变的凶手,我们多少先烈倒在了他的屠刀之下。他对山东、苏北人民也欠下了累累血债!同志们啊,千万死难烈士的仇恨等待着我们去洗雪。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心如刀绞,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歼灭了黄百韬,我们就是给淮海战役争取了主动权!”
粟裕慷慨激昂的话语,让华野众将士士气大振,大家一齐高呼:“消灭黄百韬,报皖南之仇”“向黄百韬讨还血债!”
就在这时,我军的重炮和来自大连兵工厂的炮弹也源源不断地运了过来。经过数年的激战,华野再也不是那个只有“小米加步枪”的队伍,已经拥有了数百门重炮甚至坦克。
11月19日晚9点30分,华野万炮齐发,炮弹如雨点般砸向了碾庄圩,整个黄淮平原都震颤了起来。这一次炮火攻击,半小时砸下了3万发炮弹,其火力之猛烈创造了华野战史的纪录。
敌人师长赵壁光曾回忆当时的震撼效果:
“火力猛烈,炮火连天,火药味辛辣刺鼻,房屋着火,墙壁倒塌,犹如天崩地裂一般。”
炮火准备刚一结束,解放军的大队人马立刻呐喊着口号,从四面八方杀了过来。
虽然炮火足够猛烈,但是黄百韬部队的抵抗依然顽强。如此强大的炮火,也只是摧毁了碾庄圩的一部分工事。当时的碾庄,有两道圩墙,几个院落里的战壕蛛网密布。
就当解放军战士冲上来时,敌人的平射火炮立即开火,解放军战士成班、成排甚至成连地倒下,伤亡依然是巨大的。就在战斗进入白热化阶段之时,粟裕却下达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命令——不准再上报伤亡数字。
四、不准再上报伤亡数字粟裕作战有个习惯:“那就是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阶段,严禁上报伤亡数字。”
粟裕说过:“大兵团作战,情况瞬息万变,除非敌人实行总退却,个别部队决不能改变整个部署的决心。战斗未结束,一般不得向上级报告伤亡,伤亡再多也要坚决完成任务。否则容易影响指挥员的决心。”(《粟裕军事文集》)
战争是残酷的,必然要死人,甚至要死很多人。对于任何指战员来说,战士的伤亡都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指挥员心头,甚至能把人逼疯,即使是元帅级的人物,也难以承受。刘伯承很少回忆淮海战役,他曾说自己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牺牲的烈士,他无颜面对他们的父母妻儿。
但是作为一个统帅百万大军的将领,就必须承认战争的残酷性。越是硬仗,就越是不能松劲,越不能影响其死战的决心。一旦松劲,前面战斗牺牲的烈士就白死了;之后,甚至还要死更多人。因此,指战员们决不能被伤亡数字所压垮,这是战斗胜利的要诀。
如今黄百韬已经穷途末路、困兽犹斗,抵抗一定会愈发激烈。因此我军决不能掉以轻心,输在战役的最后一步上。
粟裕在战后的总结报告上也曾指出:
“当碾庄战役进入最后残酷、最艰难阶段时,各部有少数松劲泄气的现象。”
在碾庄战斗中,伤亡人员多是各部的战斗骨干,排、连、营各级干部伤亡很大,缴获还小。有一个连上报有220人伤亡。这个连满编为120人,由于不断补充兵员,以至于伤亡人数已经达到满编数的两倍。如此血战,让很多部队在战斗中不断叫苦:
“伤亡太大了”“部队不充实了”“不能再打!”
如果再上报伤亡数字,军队还冲得上去吗?因此我们事后不得不佩服粟裕大将的大智大勇,“慈不掌兵”不等于不爱兵。但在决战时刻,不能过分强调伤亡。
与此同时,黄百韬也在不计伤亡地与华野死拼。在我军的猛攻下,敌人也是整连整营地被我军消灭。碾庄战斗中,俘虏非常少,毙伤数字占据了三分之一以上,往往与阵地一同被毁灭。
在如同绞肉机般的战斗中,我军最终笑到了最后,敌人逐渐承受不住伤亡,纷纷被击溃。20日,黄百韬的指挥部已经为我军所占领,万余敌军向我军投降。我军趁热打铁,立即将其中4000多人补充进部队。早上还是国军士兵,晚上就是解放战士了。
21日黄昏,黄百韬已经彻底穷途末路,他说:
“我年老了,而且多病,被俘虏了也走不动,而且难为情。”
最终,黄百韬举枪自杀,以自己的生命毫无价值地为蒋家王朝殉葬。黄百韬死后,他的部队作鸟兽散,12万大军全军覆没,华野取得了全胜。
这场胜利虽然辉煌,但是我军所付出的伤亡,也是惊人的。在这场血战中,我军仅在碾庄就伤亡2万多人,有老兵回忆此战:
“我们这个团没有百人以上的伤亡或几百人伤亡的代价,是过不了一夜的”
粟裕在给中央的报告中写道:
“当碾庄圩作战一周时,各参战纵队伤亡已达5000人,原有战斗人员所剩无几,且大部为纵、师、团、营之非战斗人员和半战斗人员……许多骨干及干部在此战役中伤亡极大,不少连队只剩十余人,一般班排你只剩一个至多两个老兵,而这些剩下的老兵在即俘即补后不是班长也是班副,其余均为新俘……”
黄百韬兵团被全歼的消息传来后,劳累多日的粟裕晕倒在地。苏醒后,他喃喃地说道:“有鸡汤吗?”这一仗的压力实在太大了,甚至连粟裕也只能勉强承受。
《孙子兵法》有云:“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粟裕指挥战斗张弛有道,在体恤士兵的同时该严就严,最终打造出这支战无不胜、能够让他如臂指使的华野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