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红楼梦》中的悲悯精神

少读红楼 2022-11-14 17:38:19

悲悯是一个很大的词汇,它并不是一种落脚在特定人物或阶级上的小的感情,而是广泛涉及整个社会的一种博大泛化的情感。天下苍生皆苦,没有人不是囿于时代洪流与自身人性的樊笼之中,悲悯的内核是对于一切生命的平等同情与怜悯。

宋朝文学家王安石写过一首诗来表达他的悲悯之心,其中几句写道: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

瓦亦自破碎,岂但我血流。

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

王安石认为,虽然瓦片打破了他的头颅,但作为被牛顿定律束缚的瓦片,也并不具有自由,何况当它掉落以后自身也破碎了,他作为一个具有大格局、大智慧的人,不会因为瓦片打碎自己的头而去嗔怪瓦片。不嗔怪瓦片,当然也不嗔怪身边这掉落瓦片的危房,不嗔怪那无意经过的风。它们都不是自由之身,要怪,或许就怪这滚滚的红尘,怪这永无停歇的命运之手。

人活在世间,心怀悲悯最是难得可贵。人总是下意识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考虑问题,甚至评论他人,绝难以这样一种抽离的态度面对人间诸事。而对于文学作品而言,尽管作者与描述的角色之间已有一定距离,况且真实处在“造世上帝”的地位,显得冷静客观稍微容易一些,但想要真正悲悯也殊非易事。作为中国古代的小说巅峰,《红楼梦》中承载的悲悯情怀也是非常深刻的。在红楼梦中,几乎不存在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也不存在完备毫无道德污点的好人。曹公以如椽之笔,写就一个真实而苍凉的现实世界。

红楼梦的悲悯情怀实际上贯穿在整部小说当中,不过本文为了方便叙述,也试举几例集中体现这个特征的情节。

1、凤姐与尤二姐的博弈

早年读凤姐逼死尤二姐的这段情节时,不免深恨凤姐的恶毒。尤二姐本为花朵一般的人物,对凤姐又恭恭敬敬,恪守本分,凤姐又何至于要赶尽杀绝,而且居然做得这么狠绝?尤其是当这个情节与前文那个有说有笑,言谈爽利,疼爱弟妹,孝敬长辈的凤姐两相对比,更觉得心惊,明明一个如此和蔼可亲幽默风趣的嫂子的形象,怎么到了尤二姐这里竟成了个黑暗大魔王了?

然而年岁渐长,才慢慢明白了凤姐的无奈和恐惧。嫁入贾府多年,一无子嗣,深爱的丈夫却屡屡出轨,对自己的信任与爱意也缓慢消耗,她恰如冰山雌凤,虽然风光无两,烈火烹油,却是渐失立足之地,连自己的身体也由于多年操劳而逐渐虚空。

在这样的情况下,贾琏竟然擅自在外娶妻,甚至还怀上孩子,意图取自己而代之。当凤姐刚听到这个消息时,该是多么愤怒和恐慌啊。

其实,凤姐在贾府的处境仅仅是她表面上的束缚。她身上更深层次的禁锢乃是她无法断绝的痴情和贪欲。恰恰是凤姐对贾琏的深爱导致了她无法克制的占有欲,而也恰好是这样的占有欲使得贾琏憋闷不堪,不得不一次次背着凤姐偷腥,最后才发展到私娶二房。

而也正因为凤姐内心无法挣脱的贪嗔痴樊笼,她对于这件事的应对措施也远远谈不上理智和周到。面对抢夺贾琏宠爱,又威胁到自己地位的尤二姐,凤姐虽然调兵遣将,在贾府内布下天罗地网,除之而后快,却因为做戏不肯做全套,事后不仅偷走了贾琏存在尤二姐处的体己,还只肯给二三十两银子替尤二姐办后事,甚至连去灵堂做做样子也不肯,让贾琏等人对自己起了疑心,到头来虽然害死尤二姐,却尽失人心。

曹雪芹对于这整场“宅斗大戏”未加任何主观评价,而是以近乎冷酷的笔触,写尽了贾琏惧内者的小聪明和喜新厌旧的凉薄形象,写尽了凤姐遭到夫君背叛之后,近乎疯狂绝望的反击与挣扎,也写尽了尤二姐被自己的贪欲迷惑,被命运裹挟着受尽折磨,终于香消玉殒的惨痛悲剧。

这场宅斗过后,凤姐、尤二姐、贾琏三败俱伤,无一成为赢家。曹雪芹最冷酷之处,也是他最为慈悲之处,他透彻地表述每个人的无奈与悲哀,也毫不留情地描述每一次命运拨弄之下“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悲凉。命运的大手之下,你我也不过棋子而已。

2、赵姨娘形象的塑造

赵姨娘是贾政的小妾,半奴半主的身份,没有什么文化见识,行事粗鄙鲁莽,倒三不着两。赵姨娘几乎是贾府当中最不受欢迎的人之一,她只要一在书中出现,就几乎没有什么好事要发生。

她不仅策划了马道婆魔魇宝玉凤姐叔嫂二人的闹剧,而且还趁着探春管家为自己兄弟的丧银而大吵大闹,为了茉莉粉之事与芳官等一众小戏子打闹,大失分寸。

这样的赵姨娘,不仅王熙凤、王夫人等主子太太奶奶不喜欢,日常欺辱压榨,而且林黛玉等年轻小姐也不待见,黛玉前期见了赵姨娘也爱答不理,即便后期学会了人情世故,也不过是面子情。就连她的亲生儿女探春和贾环也都不喜欢她,探春一提赵姨娘便要生气地“把头一扭”,贾环也奚落赵姨娘“不敢去找三姐姐”。

在描述赵姨娘这个形象时,作者也秉持一贯的做法,一概不加评论,仅是淡淡写来。作者虽然写赵姨娘陷害宝玉和凤姐,虽然写她各处惹事,却也写她月钱仅为王夫人十分之一,只使着两个丫鬟(饶是这样丫鬟月钱还被砍了一半),也写她在王夫人房内要像一般丫头一样给王夫人打帘子,也写她虽为长辈,却还要受王熙凤毫无同理心的辱骂,也写她的屋内连一块像样的鞋面子也找不出。

赵姨娘可恨不假,但在曹公笔下,她更是一个可怜人。她以不高的双商和见识,在这个本不属于她,也不包容她的深宅豪门之中,“熬油一般”地度过了半辈子,无论如何挣扎与反抗,却还是饱受生活的摧残。

换了任何别的人,如果与赵姨娘一样在无尽的重压和看不到出头之路的黑暗里独自摸索半生,难道都能够守住道德底线吗?又难道不会变成与她一样内心异化、性格扭曲的怨妇吗?

3、曹公其人

除此以外,曹公也描述各种小人物,以及他们内心的阴暗面和闪光点。贾瑞虽然是觊觎凤姐,妄求不伦之恋,因其痴情丢了性命,曹公却写了他对凤姐的至死不悔的爱慕,写了他高于贾琏贾珍等一众富贵公子的专一和痴情。刘姥姥虽然以贫困之身来贾府贩卖尊严,但曹公却写了她难以启齿地“忍耻”开口,写了她独属于劳动人民的淳朴与智慧。

即便是对于一些特别可鄙的角色,例如卜世仁这类市侩的小市民,连命名上都透着作者的讽刺,曹公却也并未将这些人描画为十恶不赦的大奸之人,他虽然在贾芸父亲去世之时贪图贾芸家里的财产,后来也不肯解救外甥于困顿之中,毫无亲情可言,曹公却写他和妻子一顿双簧,幽默尖刻的讽刺之余竟也不失可爱,令人难以深恨。

对于像贾雨村这样的忘恩负义的十足反派,也并未将他写成铁板一块的恶人,而是不仅通过前期的贬黜和葫芦案描写了他逐渐在权力中心迷失本心的过程,也通过迎娶娇杏描写了他内心里的那块柔软之地。

但把悲悯仅仅理解为“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它的理由”或者“坏人也有好的一面”也是片面和狭隘的。在筹备写这篇文章时,我体会到一个非常容易混淆的概念,即一些普通的作者尽管试图将人物形象描摹得丰满真实,但这样纯技术方面的努力通常还上升不到“悲悯情怀”。真正的悲悯之心,应当是由内而外,没有穿凿痕迹地将一个人物或一个情节的各种侧面融合在一起,作者若只是在技术上努力,而非真的对所描摹的角色感同身受,断然做不到这一点。

曹公站在高处,站在远处,如神祇一般俯瞰着他笔下的众生在那富贵旖旎的迷障之中挣扎,在那一重重欲望与人性的沟壑之间前行。他同情他们所有的人,理解所有的人,但可贵在于他也同时对所有的人袖手旁观。

他不吝惜他的笔墨,勾勒他们每个人的悲喜与命运,也描画他们每个人的不甘与抗争,但他既没有用突然而至的观音菩萨解救他们,也没有用浮华不实的巧合填补他们的遗憾,更没有为他们编造虚妄的大团圆结局。从这个角度来看,对待自己的角色达到真正的冷酷,才是曹公真正的悲悯,也是他真正的勇敢。

曹公之所以能有如此的胸怀,如此的大爱,除了因其盖世之才以外,我认为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的阅历。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他有机会接触这个社会上地位最高,最富贵的群体,既能洞悉他们的生活日常,又能了解他们的心理活动,更能透彻地看到他们的人性弱点与败坏的根源。

而后期的家道中落,又给曹公打开了一扇深入观看世态炎凉、人间百态的大门,借此,他或许亲眼看着昔日的同道好友、世交亲朋在自己家族衰落之时不闻不问甚至落井下石,或许也亲眼看到从前未曾注意过的小人物在关键时刻迸发人性光辉。而晚年“举家食粥酒常赊”的生活,更让他有机会接触到普通的劳动人民,了解他们的日常生活与温饱线上的酸甜苦辣。唯有亲历,方能如此感同身受,唯有理解,方能如此体察入微。

悲悯的情怀可以说是文学作品当中最可贵的闪光点之一。具有悲悯情怀的作品拥有真正的厚度与深度,这一点并非寻常黑白分明、逻辑关系简单的作品可以比拟。文学作品当中的悲悯之所以可贵,在于需要作者博大的胸怀与高绝的格局,近乎以佛一般抽离的眼光看待世人,又要以佛一般的慈悲之心关爱世人。

与此同时,我还认为文学中的悲悯不光要求作者的格局,也其实要求读者的格局。如果强行在作者已经抽离的情况下,为书中的角色戴上先验的滤镜,那么即便作者具有悲悯之心,读者也不能真的体会到作者想表达的思想。例如在面对尤二姐的遭遇之时,如果一味谴责“恶人”凤姐,乃至觉得她就是反派,而把尤二姐看作纯粹的受害者,那恐怕便没有完全懂得曹公的苦心。同理,如果在读宝黛钗爱情悲剧时将它单纯地理解为小三谋夺上位,甚至认为宝钗是没有良心、不择手段的奸恶小人,是骗取黛玉同情心的伪君子,恐怕也大掉曹公的格局。

实际上,唯有一群真实的人在充分的善意和有限的私心驱使之下,仍然落得一片潦倒,无一善终的结局,才是真正的大悲剧,而导致悲剧的并非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把赵姨娘变成怨妇、把王熙凤变得悍妒的制度,是大厦将倾令贾薛二族不得不抱团取暖的时代,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贫富差距,是存天理灭人欲的礼教,甚至是滚滚的红尘,是命运的大手。这些才是作者真正要哀叹、要控诉、要叹息的对象。作为读者,唯有试图充分地理解和关怀每一个角色,充分地体察

作者:泥娃娃,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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