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斯年一统天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听从皇后的建议,将我斩首。
下令那天,文武百官跪满整个大殿为我求情。
裴斯年却视若无睹,当即下了第二道令——为温行云求情者斩。
他似乎是忘了,五年前,是谁在荆阳跪求贤士出山,将誓言说的撼天动地。
也似乎忘了,是谁以三千军退五万军,终结了他十战十败的历史。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算尽天下,未算人心。
我冷笑着将三日前刚戴在头上的丞相之冠扔在地上,遂拔剑自刎。
1
黄粱一梦,欲重来。
再睁眼,我已躺在了小舟上。
舟上有一老翁,见我醒来,端了一盏热茶递到我手上,“行云先生,你醒了。”
“先生假死脱险,可曾想过接下来要去何处?”
我接过热茶,微抿一口,只觉苦涩难言。
老翁看出端倪,笑道,“委屈先生了,先生多年来身居高位,吃穿用度都非凡品,然老朽一介草民,俸给先生之物已是能力所及了。”
我放下茶杯,看向他缝缝补补的衣衫。
裴斯年的皇宫中,这样的衣衫甚至不配做灶台上的抹布。
老翁并非平民百姓,而是京中商户,商户尚且如此,平民百姓又该如何?
我望向江面,心中怅然。
两国交战百年,民不聊生。
本以为天下安定,便可使百姓安居乐业。
可如今,天下大定,再无战祸,百姓却悲惨更甚。
土地充公,赋税增收,举万民之力建造景阳楼只为博皇后一笑。
我逃得出生死,却逃不出百姓悲怆的目光。
既如此,那便再来一回,以偿我侍君不识,助纣谋天之过。
我摘下发冠,尽饮杯中之茶,任凭发丝在风中凌乱。
老翁见此,惊得险些坐倒在地,看着我,半天说不出话。
“行云先……不,姑娘,你……你竟是女子!”
是啊,世人皆不知我为女子,除了……皇后娘娘。
我笑答,“乱世之中,女子多有不便,我装作男子,以便行事,然听闻襄州陆淮酷爱与谋士同席而眠,思来想去,又觉得还是女子身份更为方便。”
“姑娘是要去襄州投陆淮?他可是曾经的北齐之君,不知道在姑娘手下吃了多少的败仗,姑娘若去,此行甚危啊。”老翁神色担忧。
“无妨,为天下者,当不惧生死。”、
话毕,江风止。江水载舟,悠悠向襄州。
2
到达襄州时,已是深夜。
老翁回返京中,临行前,将船上所剩茶叶都送给了我。
我本欲拒绝,老翁却道,“民生之苦,有如此茶。”
“姑娘有盖世之才,却误事庸主,实属可惜。如今姑娘欲追明主,老朽以此茶相赠,惟愿姑娘能时常喝些,时常忆些。”
我没再推辞,怀揣这包茶叶,到了襄州的城门前。
守城的士兵们见到我是个女子,眼睛似要放出光来。
但未有冒犯,只是例行交代道,“今日城门已关,姑娘若要进城,请明日天亮再来。”
我看向四周,襄州地处偏僻,城外一片荒芜,实在不适合过夜。
于是喊话道,“劳烦好汉向你主通传一声,就说温行云特来拜会。”
一士兵正欲去报,转身的一瞬间却僵在原地。
“姑娘说的是……南诏军师温行云?”
“是,也不是。我已不属南诏,烦请好汉通传。”
“姑娘是在说笑吧,我等虽未见过温行云,可也知道此人是个男子。”
“好汉若不信,那便只传一句吧,就传:去岁大雪,十里长亭,主公欠我一个救命之恩。”
约莫一刻钟后,我见到了陆淮。
曾经的北齐之主,如今已没有半分当年的帝王气概,但眼中仍有不甘。
他翻身下马,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衫,细细打量着我,良久才道,“在下与先生打过那么多交道,竟没看出你是女子。”
襄州比起南诏,夜晚寒凉,寒风穿透衣衫,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陆淮见此,笑得爽朗,“行云姑娘通晓世间万物,却不知襄州天寒,为自己备上厚实的衣裳。”
说罢,他大手一挥,随行的将士牵出一匹战马来,将缰绳放在了我手中。
我看着这马,苦笑,“见笑,我不会御马之术。”
身后哄笑声四起,陆淮轻咳一声后又归于平静。
这确实是个奇事,从古至今那么多晦涩难懂的圣贤书籍,我一学便会,可唯独这马术,我学了十年,仍是毫无长进。
“真是难得见到姑娘窘迫的一面。现在天色已晚,我府将士向来骑马出行,府中未有马车,城中百姓此时也已入睡,不便叨扰。姑娘既不会骑马,那我同你一并步行回城可好?”
我应声,他将身上的狐皮大氅脱下,披在我肩上,又下令让其余随行将士先行回府。
3
月色如水,肆意倾洒在这条回府的道路上。
百姓的房屋矗立两旁,行走其中,偶尔还能听到轻微的鼾声。
家家庭院放着粮食,却又大敞门户。
有些识字的人家,门前甚至还挂了木牌,上面用不甚美观的字迹写着,“若战有所需,尽可取之。”
这样的场景,于南诏而言却是天方夜谭。
我想起裴斯年。
三年前,他跪在荆阳云桑山下七日七夜,不饮不食,求我出山相助。
第七日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我以为能浇走他,他却屹立不倒。
我终是不忍,着男装站在了他面前。
他抬头见我,大喜过望,当即立下誓言。
“我裴斯年,今日若能得行云先生相助,来日必当一统天下,解救万民于水火,治江山,安社稷。若有违此誓,便教我碎尸万段,不得好死。”
可后来……
“行云。”
“嗯?”
陆淮看着我,眼神晦暗不明,“我听说,你已经死了。
我还觉得可惜,为你挂了丧。没想到,你还能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更没想到,有生之年,我们还有机会像老友一般走在这条已经望到尽头的路上。”
我看向前方,“陆淮,这条路是不会有尽头的。”
陆淮无奈一笑,“行云,襄州城中仅剩两万军了,可是裴斯年却有两百万大军。
去岁十里亭,在下穷途末路之时,姑娘下令将我放回襄州,我尚得苟延残喘几日。可如今,裴斯年大定天下,襄州这片土地已然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怕是不出月余,他的大军就要到城门下了。”
“那你作何打算?”我看着他。
“兵临城下之日,以我这颗项上人头开城献降,换两万将士及城中百姓无虞”
陆淮指着自己的脑袋,月光穿透了他的发丝,映在脸上。
我没做声。
我和他见过很多次,战场上,两军会谈上……
可我从未以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他,也从未发现,他才是真正配拥天下之人。
4
良久,我下了决心,跪在陆淮面前。
“我愿追随主公,助主公重得天下。”
陆淮见此,急忙要将我扶起,“行云,我已认命,不会再牵连任何人。你好不容易从南诏逃脱一死,何必再同我葬送在这襄州。”
我纹丝不动,“主公不必试探我,我既来了襄州,便是诚心相助。”
“你如何知道我是在试探你?”
我指了指他已鲜血淋漓的右脚,“若主公真心放弃,便不会急得连鞋都不穿就来见我。”
我指了指他已被碎石割的鲜血淋漓的右脚。
陆淮将脚往衣袍下收了收,将我扶起,笑道,“果然,我什么都瞒不过行云,从前打仗是,如今也是。
原本我是已经认命放弃了,脖子都洗干净了。可前日探子来报说你被裴斯年逼得自刎死于宫中时,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来。
温行云可以死在战场,可以死在权谋之中,却绝对不会死在妇人的宫廷大殿。你的金蝉脱壳之计,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
你来了,襄州就一定还有救。想当初,与你交锋的第一战,你可是以三千军将我五万大军打得片甲不留啊。”
我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笑道,“那主公的脖子实在是洗的太早了。”
陆淮又将我从上到下细细看了一遍,“只是我实在没想到,军师竟是女子。”
“世人皆以为女子柔情寡断,手无缚鸡之力,既做不了后方运筹帷幄的军师,也做不得战前厮杀的猛将,只有绝世容颜的美人,方可凭借美色流传百世。可军师现在告诉我,天下第一的谋士温行云竟是女子,当真可叹。”
我只觉似被戳中了心中隐痛,收了笑意。
“主公过誉了,没什么可叹的,我误事庸主,便是被妇人之仁蒙蔽了双眼。”
陆淮意识到说错了话,转移话题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会通传魏尧、高嵩二位将军到府议事。
只是你毕竟曾是南诏军师,二位将军在你手下吃了不少败仗,明日相见,恐起争执,军师可有应对之策?”
“不必应对。”我对上陆淮疑惑的眼神,“以诚相待即可。”
陆淮听后满面愁容,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二位将军都是关二爷一般的义气中人。
陆淮这般光景,说到底还是我追随裴斯年导致的。
他只怕那二人不会买我的账,甚至会提刀砍了我为北齐战死的将士复仇。
可越是这样的人,越要以诚相待,绝对不可虚与委蛇。
“明日我同二位将军会面之时,无论发生何事,主公都莫要出言劝阻。”
“为何?”
“我与二位将军的芥蒂,还需我们自行解决。主公若插手,只怕他们是遵从主公,而不是信服于我。”
“那就依军师所言。”
夜色如墨,我终于踏上了正确的路。
5
翌日,我尚未起床,门外粗犷的吵闹声便传进了客房。
“什么!温行云还没死!他在哪儿呢?把他叫出来,老子要把他剁成肉馅包饺子,放在兄弟们的坟前祭灵。”
“魏尧,你来之前我们不是说好的吗,不许胡来。温行云现在是我军军师,万不可对军师不敬。”
“主公,你是不是被裴斯年吓傻了,让温行云做军师?他可是我们北齐战败的罪魁祸首啊。”
“是啊,主公,你看看,你看看这襄州,半城都是兄弟们的坟墓啊!你让温行云做军师,不如今天把我和魏将军一起砍了来得痛快。”
“对对,主公舍不得砍温行云,就把我们两个砍了吧。”
“你们两个说什么浑话!”
“反正我们今天一定要砍了温行云,为战死的弟兄报仇!”
“高将军说得对,必须得砍了他。”
客房外争吵不休,我穿戴好今晨陆淮让人送来的女子衣衫,不紧不慢地打开了门。
魏尧见到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陆淮,“主公,你居然还给温行云准备了美女!坟里的弟兄们见都没见过这样的美女。”
“咳咳。”陆淮轻咳两声,介绍道,“不得无礼,这位便是行云军师。”
“温行云?”魏尧的眼睛自上而下将我扫视了一番,“女的?主公,你是不是被骗了,我曾在战场上远远地看到过温行云,那明摆着是个男人啊。”
“将军觉得,眼见便一定为实吗?”我问道。
魏尧自信地挺起胸膛,“那当然了,眼睛看见的不是真的,那什么是真的?”
“那魏将军可还记得两年前丰益一战?”
“丰益……”魏尧的脸色阴沉起来。
“丰益之战,魏将军勇猛,将南诏五千大军逼至关外,却在返回途中遭到了两万南诏精兵的围剿,致使一万北齐士兵葬身丰益,是也不是?”
魏尧没有吭声,手却已经握紧了腰间佩刀。
“魏尧,有些时候,你能看到的,只是他人想让你看到的,并不是事实。就如同那五千被打败的残军,只是我想让你看到的而已。”
6
“你还真是温行云!”魏尧说着,一把拔出佩刀,架在我的脖颈上,“今日我便用你的头颅去祭奠我那些战死的弟兄们。”
“为臣者,事君以忠,我曾在裴斯年帐下为臣,自是要尽忠职守。魏将军在战场上难道就没有杀过南诏的士兵吗?
魏将军要杀我,那便杀吧,杀了我,正好可以提着我和主公两个人的头颅,向裴斯年讨要两份赏赐。”
说罢,我闭上了眼,任由大刀划破我的皮肉。
魏尧却犹豫了,半天没有动作。
良久,我肩上没了压迫感,再睁开眼,他已跪倒在了我面前。
“你可是能救主公?”
我没答话。
他懂我的意思,毫不含糊地踹了高嵩一脚,高嵩随即也跪了下来。
我这才俯身将二人扶起,答道,“不是救主公,是救襄州,若可以,亦想救天下,为万民赎罪。”
7
“军师可是有何妙计?”魏尧率先问道。
听到魏尧叫了“军师”,我心中的一块大石也算落了下来。
答道,“倒也算不上什么妙计,不过是知己知彼罢了。”
话落,我只觉颈间一阵刺痛。回头看去,陆淮正拿着药瓶给我上药。
他见我看他,面上浮起一层红晕,收了药瓶,故作镇定道,“敢问军师,何为知己知彼?”
我剜了他一眼,接着说道,“裴斯年虽拥兵两百万,却为人傲慢。在他眼里,区区两万兵的襄州早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出兵不会太多。
但他杀了我之后,朝中无谋士,又多少会顾忌陆淮早年之勇,兵力也不会太少。
算下来,约莫十万兵,领兵之人应为宣茂,程虎两位上将。二人勇猛,却无心计,襄州之战,可巧战,不可硬拼。
襄州前有大江,后有崇山峻岭,此为翁中之势,可瓮中捉鳖。
南诏大军来时,请主公率百骑在城门献上降表佯装投诚,以巡视大军为由诱敌深入。
魏尧率五千军埋伏在口岸,待有半数裴军进城后,在水下放置巨石,断了他们的后路,速度一定要快。
高嵩率余下一万五千军在瓮城设下埋伏,双倍所用大纛,以作疑兵。待所有裴军进入后,与魏尧里应外合,夹击裴军。
此次裴军必败,为长久计,切记,杀伐为次,俘获为主。”
听了我的这番计策,高嵩看我的眼神已然多了三份尊敬,但还是满脸不服道,“姑且……姑且听你一回,若是情况有异,我再砍下你的头颅给兄弟们祭灵。”
不出所料,高嵩的屁股又重重挨了魏尧一脚。
“军师,你觉得裴军会何时来犯?”魏尧问道。
我看向陆淮,“同主公猜想的一致,月余即到。”
8
一月后,裴军来袭,一切按计划行事。
裴军二将被魏尧斩杀,我军大捷。收编将士八万,缴获粮草、战船及军需辎重无数。
魏尧、高嵩二人对我再无不敬。
裴斯年闻此震怒,挥师亲征,刘皇后随行。
9
夏日的蝉鸣犀利,叫人头疼,陆淮也是。
他打了胜仗,还没高兴几天,就又苦大仇深地坐在了我的客房里。
“行云,这可如何是好?”
“怎么办。”
“也不知裴斯年亲征会带多少兵马。”
……
我知道他是有意而为之,于是抿着那日老翁赠予我的茶水,不紧不慢道,“没办法了,看来主公只能像那日同我说的一般,城破之日将项上人头奉给裴斯年了。”
陆淮这才安静下来,面色严肃地看着我,“当真?”
我无心与他玩笑,喝下最后一口茶。
“裴斯年亲征,声势浩大,不可正面交锋。不过好在他带了一人,我们或许可借此人免于一战。”
“谁?”
“刘皇后。”我顿了顿。
“裴斯年的大军多半会驻扎在下游的扶陵郡,待其安顿后,你便派人到裴军大营散播消息,务必要让裴斯年和刘皇后得知我还活着。”
“军师此举,可是以身做饵?”陆淮面色担忧。
“我知此行凶险,但目前来看,只能如此。”我直接将话言明,断了他劝我的心思。
陆淮亦听懂了我的话外之音,不再多言。
10
三日后,裴军在扶陵郡扎营,当天下午给襄州递来了两封请帖。
一封是给陆淮,另一封便是给我的。
发两封请帖的用意也是相当明显。
一则,是在告诉我们,只邀请我们二人:二则,我们二人都要去。
11
我带着陆淮站在裴军军营前时,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