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原题《石头记》,是小说的诸多题名之一,甲戌本脂批《凡例》,有对各题名含义的说明,其中论及“红楼梦”说道:
“一曰《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
除《石头记》以外,小说有名《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何以“红楼梦”三字,能概括以上三个名字呢?
盖凡诸题种种之隐喻,不过“红楼中之一梦”而已,故曰《红楼梦》。
正是按照这样的思路,“红楼”一词,往往被解释为“富室豪族”的代名词,“红楼梦”便成了石头在豪门世家贾府经历的一场大梦。
然而,这样的解释,实际上并不合理。
“红楼”之出处(一)红学家考证“红楼”一词之出处,最终都会着眼于两首唐诗。
第一首,是白居易《秦中吟十首》其一《议婚》,其中有一句曰:
“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
之所以要将这句诗定为《红楼梦》题名的出处,是因为甲辰本梦觉主人《序》,原文曰:
“夫梦曰红楼,乃巨家大室儿女之情,事有真不真耳。红楼富女,诗证香山;悟幻庄周,梦归蝴蝶。作是书者藉以命名,为之《红楼梦》焉。”
此文对“红楼”一词,解释为“巨家大室”,即我们前文所说的“富室豪族”。
究其原因,除了“红楼中之一梦”这一主题思想,还因为古人诗中“红楼”一词之意象,多可当作“巨家大室”来解释。
著名红学家邓遂夫先生,从康熙年间曹寅主持修编的《全唐诗》当中,精选出了十九条与“红楼”相关的诗句,似乎都可以作“巨家大室”来解释。
但事实上我们说过了,这种解释其实是不合理的,是一种错误的解释。
“红楼梦”的另一个出处,出自唐代诗人蔡京《咏子规》一诗,诗中有一句曰:
“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之所以要选这一句,那原因就更明显了,在所有的古诗词中,首次出现“红楼梦”三个字,就来自于这里。
原诗全文如下:
“千年冤魄化为禽,永逐悲风听远林。
愁血滴花春艳死,月明飘浪冷光沉。
凝成紫塞风前泪,惊破红楼梦里心。
肠断楚辞归不得,剑门迢递蜀江深。”
这首诗所要表达的含义不太好理解,尤其是涉及“红楼梦”的一句最难理解,但有一点我们可以确定,这里的“红楼梦”绝对不能当作“巨家大室”来理解。
事实上,不仅是这里,就连前面所引白居易《秦中吟·议婚》中的“红楼”一词,同样不能当作“巨家大室”来理解。
“红楼”之出处(二)毫无疑问,上引两首唐诗中的“红楼”一词,与《红楼梦》这一书名有着必然的联系。
先来说白居易《秦中吟十首》,诗人为这一组诗作了诗《序》,原文道:
“贞元、元和之际,予在长安,闻见之间,有足悲者。因直歌其事,命为《秦中吟》。”
秦中吟,何尝不是《秦钟吟》,又何尝不是《情种吟》?
这段简单的诗《序》,和《红楼梦》能找到明确的对应关系。
《秦中吟》为长安之见闻,《红楼梦》亦为“长安”之见闻。脂砚斋《凡例》云:“书中凡写长安,在文人笔墨之间,则从古之称”,“长安”为帝都从大唐始,“从古之称”即是从大唐之称。
《凡例》又云:“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可知《红楼梦》为作者当日在“长安”之所见所闻,《秦中吟》亦为诗人在长安之所见所闻。
《秦中吟》以“悲”为基调,直歌其事;《红楼梦》同样以“悲”为基调,直歌其事。
《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得佳酿之酒曰“万艳同杯”,接着便有十二个舞女,演奏《红楼梦》十二曲。
《秦中吟》组诗第一首曰《议婚》,最后一句曰:“闻君欲娶妇,娶妇意何如?”,论的就是该娶富女还是贫女的问题,而诗中明显的又表现了诗人轻富女而重贫女的观念。
也就是说,《秦中吟》的观点是:娶妻当娶贫女,而不该娶富女。
而《红楼梦》当中,有一条最为重要的主线,就是贾宝玉的择妻问题,具体来说就是选薛宝钗还是林黛玉的问题。
薛宝钗就是富女,而林黛玉就是贫女。
再来说蔡京《咏子规》一诗,古人写文章讲求用典,雪芹更是用典的大行家,所以“红楼梦”这个名字必然是有出处,不可能随意命之,而蔡京“惊破红楼梦里心”一句就是“红楼梦”一词最早的出处,所以二者必然是有关联的。
而且,此诗同样是以“悲”为基调,诗中的很多字眼和《红楼梦》也有莫大的关联。
除此以外,根据学者的考证,小说中林黛玉的丫鬟紫鹃,名字就来自“凝成紫塞风前泪”这句诗。
“红楼”之释义我们前面说过了,古人写文章讲究用典,写诗则更甚,《红楼梦》题名出自唐诗,而唐诗中的“红楼”更不可能是随意写的,必然是有历史出处的。
“红楼”解释为“巨家大室”、“富室豪族”都是错误的,这是望文生义的结果。
事实上,就前面我们所引用的两首诗来说,解释为“巨家大室”都是不合理的,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合理而已。
白居易《秦中吟·议婚》,对富女和贫女做出了多方面对比,其中以“红楼”对应富女,“绿窗”对应贫女,这两个词在《红楼梦》中都出现过。
而诗人的态度是很明确的,对富女进行批判,对贫女进行讴歌。
所以,诗中的“红楼”不可能是指“巨家大室”,富贵本无罪,何况白居易本身就是“巨家大室”之人,为何会对“巨家大室”作无情的批判呢?
事实上,通过诗人对富女之描写,明显的就可以判断出来,这里的“富女”指的并不是“巨家大室”之女。
比如,诗人说富女“见人不敛手”,“敛手”是“巨家大室”之女起码得礼仪,古人讲究男女之别,一个女子见到外人却毫无礼仪、毫不拘束,这种女子怎么会是“巨家大室”之女呢?
又说:“母兄未开口,已嫁不须臾”,古代婚姻讲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诗中所言富女,何以不待父母开口,就自行婚嫁呢?
又说:“富家女易嫁,嫁早轻其夫”,古代大户女子讲究三从四德,又怎么会“轻其夫”呢?
所以,种种迹象表明,诗中的“红楼”是个贬义词,绝对不可能指“巨家大室”、“世家豪族”。
根据诗中所描写的意象,以及诗中“富女”所具有的特点分析,“红楼”更像是勾栏瓦舍、舞榭歌台等娱乐场所。
但是,这样的解释,放到蔡京的《咏子规》中却又是说不通的。
《咏子规》中的用典和意象,更像是对于国事之悲,所以这里的“红楼”,似乎更倾向于代指皇宫。
所以,以上两首诗对于“红楼”的分析,都不是原始的含义。想要搞懂“红楼”的含义,应该先找到“红楼”一词的典故所出。
“红楼”之典出“红楼”一词,最早出自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寺塔记上》,原文曰:
“长安坊安国寺红楼,睿宗在藩时舞榭。”
安国寺,又称大安国寺,位于长安城东北角的长乐坊中,是唐睿宗李旦登基以前的藩邸。
李旦登基之前,封号为安国相王,所以在他当皇帝以后,就把原来的藩邸改为佛寺,并且命名为安国寺,就像现在北京的雍和宫。
原来相王府的舞榭,大概相当于清代的戏楼,就像《红楼梦》中宁国府的天香楼一样,是王府内宴饮作乐的场所。
在相王府改为安国寺以后,舞榭也就改为了红楼,命名为红楼院,至于当时的用途则不得而知。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当时的红楼院,知名度和影响力是非常高的。
生活于唐玄宗时期的李白,有诗曰:“春风已绿瀛洲草,紫殿红楼觉春好”,这是一首宫廷风格的应制诗,其中将代指皇宫的紫殿和“红楼”相并列,可见红楼院在当时的地位。
除此以外,这里的“红楼”一词,隐隐已经不特指红楼院,而是泛指皇家庭院。
到唐宪宗之时,红楼院被赐给了诗僧广宣居住,这里就成了当时著名文人的雅集之所,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李益等著名诗人都是这里的常客,广宣本人也有诗集《红楼集》。
前文所引白居易《秦中吟·议婚》中“红楼富家女”之句,其中的“红楼”必然与红楼院有紧密的联系。
只不过,此时距离唐玄宗时期已远,“红楼”在诗中已经不再专指红楼院或皇家庭院,而是泛指高档的娱乐场所,则“富家女”必为优伶之类。
蔡京生平不详,但观《咏子规》一诗,其中的“红楼”当指皇家庭院之类。
“红楼”之释误前面我们提到的,甲辰本梦觉主人以“红楼”为“巨家大室”之意,这是对“红楼”一词的误读。
我们现代读者往往也犯同样的毛病,都是因为不知道“红楼”一词的典出,只是根据唐诗中出现的“红楼”一词,再加上《红楼梦》中所描写的宁荣两府,泛泛的解释为“世家大族”,结果很多唐诗因此而读不通。
所以,这里我们就搞清楚了:
“红楼”本是唐睿宗藩邸的舞榭,后来成为相国寺的红楼院,在唐玄宗之时诗中已经用它代指皇家庭院,后世则可泛指高档娱乐场所。
《红楼梦》的题名,出自唐诗的“红楼”一词,而唐诗的“红楼”则出自安国寺的红楼院,红楼院则出自唐睿宗藩邸的舞榭。
所以,“红楼”一词,在历史上的不同时期所代表的含义有所差别。
所以,问题就在于,《红楼梦》之命名,作者是否是对“红楼”一词的误读,作者是否知道“红楼”一词的典出渊源。
我认为,作者是知道的。
因为小说对《红楼梦》之名的诠释,集中体现在第五回,宝玉在宴饮之间,有十二个舞女上来,演奏了《红楼梦》十二支舞曲。
所以,小说中的“红楼”,最直接的出处就是太虚幻境的宴饮之室,这是隐藏在暗处的。
而在明处的“红楼”,指的是宁国府的“天香楼”,天香楼是宁国府的戏楼,同样是宴饮取乐之所。
由此可见,作者所用“红楼”二字,并不存在误用的情况,而是取其高档娱乐场所之泛意。如果更详细一点,或许可以代指戏楼,大抵是作者想表达人生如戏之意。
也可能指惜春住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