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了大婚当日,被我那青梅竹马的郎君一箭封喉。
他夺我家产,污我爹娘,杀我全族。
我却还在地府傻傻等着他一起去投胎。
而他,则在我的祭日十里红妆迎娶他爱了五年的姑娘。
1
再次看见林少渝时,我正一脚把趴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死鬼踢开。
端着一碗黑乎乎的孟婆汤恶狠狠道,「赶紧喝了汤投胎去,别在这唧唧歪歪耽误老娘时间。」
一抬头,就跟一脸惊讶的人撞在了一块。
我稍微收了收那过于“恶毒”的表情,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林少渝与我记忆中少年将军的模样已经相去甚远。
他那柔顺黑亮的长发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光秃秃的反着光的脑袋。
而我最爱的宽阔温暖的背也已经佝偻的不成样子,成了真真正正的一个小老头。
而我,还是离开他时的那副模样。
十六岁少女的明媚永远定格,身上那件穿了五十三年的嫁衣也依旧艳丽。
我想笑他,笑他丑了好多,可咧开嘴只察觉到嘴边冰凉咸腥的液体,转瞬即逝。
原来鬼也是会流泪的,上一任孟婆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
「安安?」苍老的声音带着迟疑,甚至还有一丝惊惧。
林少渝佝偻着身子,极力躲避我殷切的视线,「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
我一愣,回身就给一旁站着的白无常赏了个白眼。
肯定是他带人来地府的时候太粗鲁了,吓到了林少渝,不然林哥哥怎么可能会怕我?
他看我一眼,委屈地一瘪嘴,找阎王告状去了。
「林哥哥,你不要害怕,虽然我现在是鬼,但也是只好鬼,专给人做汤的。」
林少渝步伐踉跄,堪堪站定后还是不敢看我,「安安,你……我……」
我歪歪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躲开我的拥抱,儿时他明明最爱抱我,还要使坏捏我腰间的软肉,说我是贪吃的小猪。
「林哥哥,不要担心,现在你来了我就不做孟婆,等我跟阎王辞了行,我们就一块投胎去,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林少渝一惊,嗫喏着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他一定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可最终也没开口。
而我,只当没看见。
我不能逼迫他爱一个死人几十年,即使他曾信誓旦旦地保证过,此生此世只我一人。
我看着眼前这人,老态龙钟,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我爱的少年样子,可我还是心心念念着他。
执念太深,上一任孟婆连着给我灌了三碗腥臭的汤,半点作用也不起。
我抱着阎王殿的柱子撒泼,「我就不走,我要在这等我的郎君。」
气得孟婆拿尖尖的指甲掐我,没办法,谁让我抢了她的差事。
因为阎王看我实在闹得厉害就摆了摆手,「留下吧。」
就这样,我在这地府当起了孟婆。
我厨艺不错,熬得一手好汤,手段也足够强硬,这阴曹地府就没有我制服不了的鬼魂。
不出一个月,全地府都知道新来了一位鬼见愁的孟婆,就连阎王都敢呛声。
可现在这位无所不能的孟婆丢了大脸了。
因为林少渝不是一个人下来的,还有一位温顺可人的夫人,两人恩爱一生,就连去世时都是拉着手一块咽气的。
我终于知道他为何不敢面对我。
「安安,我对不起你。」
2
林少渝低声下气地跟我道歉。
眼睛看着他们二人紧紧握着的手,耳边响起的却是少年人斩钉截铁的承诺,「安安,我这辈子非你不娶。」
泪水沾湿了袖子,吓得一旁看热闹的小鬼躲得飞快。
毕竟这几十年都过来了,谁见过孟婆掉眼泪呢。
我始终觉得不怪他,真的不怪他。
我死在我们两人大婚的那一天。
圣人亲指,十里红妆,我以为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娘子。
浸了剧毒的箭穿透我的胸膛时,我没感到疼,只觉得遗憾。
没能让林少渝看到我穿嫁衣的模样是我最大的遗憾。
可惜,过了这么多年,嫁衣终究是蒙了尘,少年也还是娶了笑魇如花的姑娘。
地府阴暗,偌大的地界只有一处是繁花锦簇的,那就是独属于阎王的彼岸花海。
白无常拉着我偷偷跑进来,鬼鬼祟祟的样子格外诡异。
「今天怎么那么大胆了,往日里不是看见阎王夹着尾巴走吗?」
白无常顿了一下,不自然地甩甩尾巴,颇为理直气壮,「我这不是专门拉你散心的嘛!」
「切。」
他递给我一壶清酒,「看你整天闷闷不乐的样子,多让人看笑话,判官都偷偷笑你好几次了,说你识人不清,等了一辈子等来了个老头,还不如当初就从了他。」
「他奶奶的,」我咬咬牙,一个脑袋比肚子大,脖子比腿长的畜生还敢嘲笑我的林哥哥,「看我下次不把他脸挠烂。」
白无常拉住暴怒边缘的我,小心翼翼扶起一支被我压断了的花茎。
「其实这事也……也确实有些难说清。」
「在人间这两人的故事都传成佳话了,说是骠骑大将军和夫人相携走过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还相约一起投胎,下辈子还做夫妻。」
说着,他又从袖子了摸出一册画本子,「我可是拼了命才躲过检查的,你快看看,写得可好了。」
画本子花花绿绿,花团锦簇得很。
可泪水模糊,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老白,我谢谢你,我真的谢谢你。」
他憨厚挠挠头,「不用谢。」
「呜啊——」
我终于哭出声来,哆嗦着手从自己怀里也拿出一本书,因着藏了几十年,再加上日日摩挲,字迹已经很是模糊了。
只隐约能看出几个字,「…宰相之女舒安下嫁…少年将军林…」
「林少渝」三个字几乎已经辨认不出来,只有一个林字还勉强能看清楚。
这是我未出阁时就爱看的画本子,出嫁那天偷偷藏在怀里,没想到竟成了与阳间唯一的一点联系。
「我…我等了五十三年,整整两万天。」
「我不该怪他的,可还是好难受啊,我的…林哥哥。」
白无常手足无措地看着抱着酒痛哭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为情所困的孟婆。
「你先下去吧。」
极轻地脚步声响起,白无常头都敢没回,屁滚尿流地跑了。
他平时笨拙的身子此刻轻盈地很,从头到尾半点花瓣都没碰到。
有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可惜这会我酒劲上头,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只抱着来人痛哭,眼泪鼻涕全部抹在纯黑色的顺滑绸缎上。
3
「呜呜呜,林哥哥,能不能抱抱我?」
「地狱太冷了。」
那人呼吸沉稳,身体冰凉却很厚实,紧实的臂膀将我牢牢困住。
「林哥哥,别丢下我。」
醉酒的呢喃却得到了回应,「不会,永远不会。」
轻热的唇瓣落在眼睫上,缠绵至极,一下又一下,像是对待着什么人间珍宝。
我舒坦地翻个身,这美梦实在合我心意。
梦里的林少渝仍是少年模样,在纷飞的桃花树下舞剑,花落剑起,每一片却都安然无恙,全部堆在了我的脚边。
「安安喜欢的桃花。」
我笑着点点头,是最喜欢的桃花。
“林哥…”我想唤他,想让他休息一会,可未说出口的话被生硬地打断。
一抬眼就从满天的桃花雨中来到了大红的礼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幕,红盖头下是另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子。
她和林少渝十指紧扣,水光滟滟的眸子里盛满了爱意。
我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少渝将她背起,柔柔的唤她「娘子」。
那本应是我的位子,那本应是我的称呼。
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倒在我亲手绣的鸳鸯被面上,颠鸾倒凤。
眼前一黑,我又回到了自家府邸,见到了年轻时的娘亲,妇人发髻低低挽在脑后,亲手端着一碗红糖糍粑,是我的最爱。
「安安,快来趁热吃,可甜了。」
我双眼一红,哽在喉间的一声「娘」终究是没叫出来。
下一秒,无数的红在我面前炸开。
「罪人舒杰通敌叛国,铸下大错,满门抄斩。」
「午时三刻,行刑。」
宰相府上百口人一字排开跪在行刑台上,个个垂着脑袋没有动作仿佛已经认了命。
「不要,不要!」
我大脑一片空白,连滚带爬扑过去,想徒手接住铡刀,可锋利可怕的刀片还是穿过了我的手掌落在了爹爹脖颈上。
温热粘稠的血溅在我的脸上,爹爹却死不瞑目地盯着我。
「安安,安安…」
「安安,安安!」
「呼——」我终于清醒,猛地从榻上坐了起来。
虽然早就已经是一只鬼了,但还是出了一身冷汗,胸腔中早已停跳的心脏也紧张地抽搐着。
白无常靠着榻坐在地上,「叫你好多声都不醒。」
「我…」
我嗓子发紧,不知道为什么会梦到那样的场面,林哥哥怎么会心甘情愿娶了别的女子?
爹娘怎么会死无全尸?
「我要去找阎王。」
不亲眼看到爹娘的生死簿,我终究是放不下心来,更何况我现在身为孟婆,行些职业便利还是可以的。
「不行!」
老白极其坚定地拉住我,「不能去。」
我问为什么,他却又支支吾吾说不出来了。
「我得去,老白,我梦到了些不好的东西。」
心跳太快,竟给我一种还活着的感觉。
我一路狂奔,路上熙熙攘攘的鬼魂们看见我都连滚带爬赶紧闪开。
看我离得远了,才敢小声嘀咕几句,「听说了吗,孟婆等了几十年的人下来了。」
4
「嘿嘿,老哥,你也知道了吧,那老头还有一个夫人呢,俩人恩爱的不得了!」
「孟婆可丢了大脸了。」
「哼,别说是孟婆不肯轻易放过那两个魂,要我非把他们赶到十八层抽筋扒骨不可。」
这话一出,一群鬼都控制不住颤了下身子。
十八层地狱那可是真“刀山火海。”
他们自以为小声,可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是顺着阴风飘进了我的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