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是《红楼梦》中一个极具特色的人物,精明世故,古道热肠,既有老于世情的狡黠,又不失劳动人民质朴敦厚的底色。在以往的人物分析中,多将刘姥姥定位为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贫苦农民,她自己也说 “是个庄家人罢” “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但如果细读文本,我们会发现刘姥姥并非毫无见识的村媪,她的角色定位值得商榷。
细节一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金带银,花容玉貌的,便当是凤姐儿了。才要称姑奶奶,忽见周瑞家的称他是平姑娘,又见平儿赶着周瑞家的称周大娘,方知不过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了。
刘姥姥通过简单的称呼就能辨别平儿的身份,说明刘姥姥起码对大户人家的主仆规制是有一定了解的。
细节二
刘姥姥因见那小面果子都玲珑剔透,便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笑道:“我们那里最巧的姐儿们,也不能铰出这么个纸的来。我又爱吃,又舍不得吃,包些家去给他们做花样子去倒好。”
绣花,描花样,是过去闺中女儿的乐趣所在,也是她们消磨时间的方式之一。刘姥姥看到玲珑可爱的面果子,想到可以拿回去作花样子,而且是“拣了一朵牡丹花样的”,说明刘姥姥是有挑选,有审美眼光的,而且她虽已暮年,仍然保持一份热爱美,追求美的心态,这样的心境并非一个天天为三餐忧虑的贫苦老人所能拥有的。
细节三
王熙凤给刘姥姥灌酒,将黄杨根整抠的十个大套杯拿来。刘姥姥一看,又惊又喜:惊的是一连十个挨次大小分下来,那大的足似个小盆子,第十个极小的还有手里的杯子两个大;喜的是雕镂奇绝,一色山水树木人物,并有草字以及图印。
刘姥姥“一面说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还只管细玩那杯”。
“细玩那杯”,这岂是一个普通农妇的行为?注意杯子上刻的不是年画富贵有余,不是俊男靓女、才子佳人,不是鸳鸯戏水、彩蝶飞舞,而是“山水树木人物”“草字以及图章”,这足以说明刘姥姥的眼界见识了,也难怪她能说出这么合辙押韵的酒令了。
当然大家还是嘲笑刘姥姥不认识杯子的木料:
刘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在这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作街坊,困了枕着他睡,乏了靠着他坐,荒年间饿了还吃他,眼睛里天天见他,耳朵里天天听他,口儿里天天讲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认得的。让我认一认。”一面说,一面细细端详了半日,道:“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那容易得的木头,你们也不收着了。我掂着这杯体重,断乎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做的。”众人听了,哄堂大笑起来。
刘姥姥之前的夸口和最后的误判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喜剧效果,引发大家哄堂大笑。刘姥姥为什么将黄杨木的杯子说成了黄松木的?在此说几句题外话。
刘姥姥说的黄松木是黄花落叶松,主要分布于中国东北长白山区,木质结实细腻,是一种很珍贵也很实用的木材。而黄杨木更是极其珍贵的木材,主要生长在江浙川贵等地。李渔在他的《闲情偶寄》中写道,“黄杨每岁一寸,不溢分毫,至闰年反缩一寸,是天限之命也。”黄杨木因为生长缓慢,木质极其细腻而珍贵,同时也因其生长缓慢,难有大料,做不成大件器具,所以多用来做成精细的雕刻品。
刘姥姥显然是不认识黄杨木的,她的认知世界里只有黄松和白杨,而黄松木就是最上乘的了。她所说的“杨木”并非“黄杨木”,而是指北方普通的杨树,大家都知道杨树长得快,高大挺拔,但木质脆,因此刘姥姥说“我掂着这杯体重,断乎不是杨木,这一定是黄松做的”。短短数语道出了刘姥姥的生活环境,是属于北方农村地区的。贾家是来自金陵的贵族人家,所以家里有黄杨木的根雕酒杯,这样充满南国气息和贵族身份的珍贵木刻,而她们如今生活在北方的“都中”,所以有刘姥姥这样的穷亲戚造访,刘姥姥受自己生活环境的限制只知道松木和杨木,才会把黄杨木的杯子认做是黄松木的。
细节四
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细节五
又与他两碗茶吃,方觉酒醒了,因问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宫里的一样。”
刘姥姥对于黛玉的闺房和宝玉的住所的评价,极其有趣,问黛玉这里是哪位哥儿的书房,而说宝玉的住处是哪个小姐的绣房,通过刘姥姥的夸赞,也进一步烘托了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性格特征,林黛玉来自书香世家,腹有诗书气自华,通身的气派都在书香墨海里浸润着;而贾宝玉喜爱胭脂红粉,恨不生得女儿身,他的奢华精致比女儿更甚。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讶异刘姥姥的见识,她对于“上等书房”和“小姐的绣房”是有认识的。
那么,生活在农村的刘姥姥怎么会见识到上等的书房和精致的绣房呢?
首先要从刘姥姥的亲家,与四大家族之王家连宗的王家说起:
“方才所说的这小小之家,乃本地人氏,姓王,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那时只有王夫人之大兄凤姐之父与王夫人随在京中的,知有此一门连宗之族,余者皆不认识。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因家业萧条,仍搬出城外原乡中住去了。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狗儿亦生一子,小名板儿,嫡妻刘氏,又生一女,名唤青儿。一家四口,仍以务农为业,因狗儿白日间又作些生计,刘氏又操井臼等事,青板姊妹两个无人看管,狗儿遂将岳母刘姥姥接来一处过活。”
原来王狗的祖父做过京官。当时的人怎样才能当官呢?主要有以下几条途径:世袭,捐纳,推荐和科举。以王家的情况,想来也只有科举一条路了。可以想见王狗的祖父通过数载寒窗苦读,改写了自己的命运,把家小也从农村迁到了城里,寒门出贵子,说的就是类似的故事。算起来王家也算耕读之家了。
王狗的祖父做了一个小小的京官,能和王夫人的父亲连了宗,说明他善于攀缘附势,投机钻营,当然,也可以说是一个善于绸缪,有远大志向和职业规划的人。这样的经历很容易联想到贾雨村。只可惜他的儿子王成并不成器,王狗的爷爷一去世,家业凋零,就从城中搬回原乡居住了,而到了王狗这一辈,生活就更显困窘了。不过王狗还能喝着酒发牢骚,看来也并非到了一贫如洗的地步,毕竟酒比粮食要贵。
刘姥姥说王狗,“你皆因年小的时候,托着你那老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看来王狗小的时候,王家家境还不错。刘姥姥当初嫁女儿,应该是王家比较兴盛的时候。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刘姥姥见识了王家的书房,从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刘姥姥在哪里见过精致的绣房呢?恐怕要从刘姥姥对王夫人的第一印象说起。“想当初我和女儿还去过一遭。他们家的二小姐着实响快,会待人,倒不拿大。”
刘姥姥带着女儿曾经拜访过王家,还见识了“着实响快”的“二小姐”,也就是当年尚未出阁的王夫人。王夫人曾经说过自己虽然没享过大福,但是比如今贾家这些姊妹要强些,其在娘家时的奢华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也许就在这个时候,刘姥姥见识了真正的贵族家小姐的精致绣房。
刘姥姥家的女儿可以和王狗结婚,说明刘姥姥家的生活条件也并非很差。王成回到乡里,属于乡绅一流,祖上在城里做过官,积累下一定的财富,虽然在城里发展无望,但在乡镇里生活还是比较富足的,也有一定的名望;也因此王狗才养成了“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的纨绔习气。与这样人家结亲的刘家也并非寻常的农家,也属于有一定经济基础的小地主阶层。
书中介绍刘姥姥,“这刘姥姥乃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膝下又无儿女,只靠两亩薄田度日。今者女婿接来养活,岂不愿意,遂一心一计,帮趁着女儿女婿过活起来。”
“只靠两亩薄田度日”,很容易让人想到刘姥姥是一个农民,但是试想一下刘姥姥是一位“积年的老寡妇”,只有一个女儿刘氏,这样的母女二人如何从事繁重的农业劳动呢?因此,“两亩薄田”只是一个大约的说法,言其生活困难,事实上刘姥姥家也是有一些田地的,很可能是租出去或者雇人耕种,靠着田地的收入生活。
刘姥姥的女儿和王狗儿很可能是早年就有婚约,当时刘姥姥的丈夫尚且在世,家境还算殷实,刘姥姥才有喜爱花儿粉儿的闲情逸致。刘姥姥如今一大把年纪,还想着给村里的女孩带花样子,这样的少女心岂是寻常农妇可以有的?
说起来刘家与王家的联姻,颇类似甄士隐和妻子封氏的状况,甄士隐属于乡绅,而封家“虽是务农,家中都还殷实”,属于小地主阶层。
《红楼梦》描写了四大家族由盛转衰的过程,但绝不仅仅是四大家族,其中蕴含了无数的大大小小的家族,均为末世光景的写照,甄士隐家、贾雨村家是这样,同样王狗一家,以及刘姥姥一家也是这样。而且通过甄士隐家的经历,我们发现一个原本安居乐业的大家庭很容易就土崩瓦解了,其瞬息万变有时候不在于人为,而更多的是无奈的命运的操纵。“芥豆之微”的王家和刘家,作者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了其几代人的兴衰际遇。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对于富丽堂皇的凤姐房内陈设,只有“点头咂嘴念佛而已”;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更是洋相百出,以自己乡下人、庄家人的身份自居,但是我们不要忘了,这是刘姥姥取悦这些贵族太太小姐们的方式。另外,宁荣二府为天下望族,一个乡村士绅与富甲天下的勋贵人家相比,何异于云泥之别?因此,刘姥姥的所有惊诧表现是正常的,但极其难得的是刘姥姥异于常人的胸襟见识,乐观且达观的生活态度,在这些贵族妇人的面前将自己的乡土气息表现得流畅自然又恰到好处。
读刘姥姥游大观园,不禁联想起这样的一个说法,人进动物园看动物,其实动物也在看人。相对于动物而言,人也是一种稀奇的异类的存在。在大家拿刘姥姥作为女篾片取笑的时候,刘姥姥也在以她饱经沧桑的眼光审视这个家族里上上下下的人,宛若一枚透视镜,将这个大家族的繁荣与危机、真实与虚伪一览无余:
刘姥姥赞美王熙凤“这凤姑娘今年大还不过二十岁罢了,就这等有本事,当这样的家,可是难得的”,当周瑞家的埋怨刘姥姥不会说话的时候,刘姥姥笑道:“我的嫂子,我见了他,心眼儿里爱还爱不过来,那里还说的上话来呢。”
刘姥姥对于王熙凤的喜爱是由衷的,这也为刘姥姥为巧姐起名,后来仗义疏财救巧姐埋下了伏笔。是怎样的缘分,才成就了刘姥姥与王熙凤超越年龄、身份差别的交往呢?一定是性格上的相通,骨子里的真诚,聪明人与聪明人的惺惺相惜。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后,鸳鸯向刘姥姥道歉,刘姥姥说,“你先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大家取个笑儿。我要心里恼,也就不说了。”这是何等的聪慧与通透!刘姥姥就像迅速理解导演意图的演员,奉献了一场超出预期效果的表演,让每一个人都十分愉悦。
书中说“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哥儿姐儿们都爱听,便没了说的也编出些话来讲”。
“可见这些神佛是有的”,这一夕话,实合了贾母王夫人的心事,连王夫人也都听住了。
刘姥姥编的那些故事,着眼点在于神佛报应,这是当时的普世价值观。刘姥姥对于这些贵族妇人的心理十分了解,拥有的越多越害怕失去,因此她们求神拜佛,希望子孙满堂,富贵无极,永远流传下去。刘姥姥是投其所好,当然也是她自己思想认知的体现。
刘姥姥投了贾母、王夫人的缘,被邀请游赏大观园,也见识了这些金尊玉贵的贵族小姐。刘姥姥见到惜春,极力夸赞,“我的姑娘,你这么大年纪儿,又这么个好模样,还有这个能干,别是神仙托生的罢”。谁想这一语成谶,惜春后来出家为尼,的确是延续了她的父亲贾敬的修仙之旅。
刘姥姥见了林黛玉,着实打量了一番,却夸赞起了黛玉的书房,面对仙姿玉质的林黛玉,未置一词。所谓相由心生,林黛玉虽然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但是体弱多病,从一进贾府,众人就看出她有不足之症,刘姥姥又岂能看不出来呢?她留神细打量黛玉一番,可能更能感受出林黛玉非福寿之辈,“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因此,她无从夸赞林黛玉,只能夸赞屋子了;而且整个屋子给与了她最直观的,不同于所有女孩闺房的感受。
刘姥姥到了贾探春的房间,既没有夸探春也没有夸房子,只是打了乱说乱闹的板儿一巴掌,骂道:“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大概刘姥姥也被贾探春阔朗大气的布置震慑住了,为贾探春不怒而威的气度折服了,在这样的地方就应该屏息凝视,静静欣赏,板儿的“蝈蝈”“蚂蚱”的吵吵闹闹实在不适合这里的氛围,所以刘姥姥情不自禁的及时制止。
面对长满异草仙藤的蘅芜苑和绝代美人薛宝钗,刘姥姥未发一言。宝钗的房间“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贾母摇头道:“使不得。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象;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
“倘或来一个亲戚”,刘姥姥不就是来客吗?薛宝钗的房间布置不像潇湘馆、秋爽斋一样为贾母增光添彩,反而处处都露出了不详的征兆。贾母都这样说了,刘姥姥又怎能置喙呢?何况刘姥姥也是极富有阅历和见识的老者,她恐怕和贾母的意见一致,从中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最后,刘姥姥醉卧怡红院,才真正见识了什么是人间富贵。她问袭人道:“这是那个小姐的绣房,这样精致?我就象到了天宫里的一样。”袭人微微笑道:“这个么,是宝二爷的卧室。”那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
刘姥姥的这番问询是在吃了两盏茶,酒醒了之后,这个像到了天宫里的小姐绣房让刘姥姥实在好奇,因此才会询问是谁才配住在这样的房间?谁想竟然是宝玉,刘姥姥吓的不敢作声。或许是巨大的反差让刘姥姥词穷,也或许是刘姥姥觉得自己这样莽撞的行为实在失礼之至,毕竟这是一个公子的房间而不是小姐的房间,所以刘姥姥不敢多言一句,匆匆逃去。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给荣国府的小姐们带来了无尽的笑料和谈资,也给读者留下了“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歇后语,形容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而事实上,刘姥姥的身份值得我们重新审视,她并非贫苦的劳动人民,而是出身于没落的地主家庭。他的女儿和乡绅家庭联姻,才有了刘姥姥和四大家族之贾家、王家的一段因果际遇。《红楼梦》旨在于“末世”悲歌,各种各样的家庭都在繁荣中走向没落,同样也包括刘姥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