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傅家最卑贱的庶女。
爹要挟着我娘的命,送入宫给皇帝冲喜。
承欢那日,红烛摇曳。
我打眼瞧见了跪在殿外伺候的奉茶太监。
他那样低眉顺眼,毫无骨气。
哪里还像是数年前凯旋而归,满京长街红袖招的少年将军?
后来我与他肆无忌惮地偷欢。
为他杀人,谋权,夺位。
陆寒舟喃喃:“我当真不知道,你会这样疯魔。”
是啊,陆寒舟。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爱人之心,可让软弱之人如此疯魔。
01
我入宫之前,嫡母命人将我娘亲牵到了我面前。
没错,牵。
下人用三指粗的铁链粗暴地拽着她,从马厮一路拖拽到了正堂。
她这些年饱受折磨,神志已经有些不大清楚。
我含泪想要扑上去抱住她,却被一脚踹翻在地。
“傅烟心,你可要知道,当初你娘不过是后厨做粗活的婢子,生出妄念爬了主子的床,是该被活活打死,可是主母仁慈,非但留下她,还留了你这小贱种一命。”
“如今还要不要继续活下去,你自己看着办。”
入宫的圣旨砸落在我脚边。
我知道,皇帝年近四十,暴戾多疑,手段残忍无情。
父亲不舍得自己的掌上明珠踏入波云诡谲的后宫。
但我还是一副卑躬屈膝、感恩戴德的模样。
“是,主母宽容,烟儿铭记在心。”
“能伺候天子是烟儿几生几世修来的福气。多谢父亲,多谢主母。”
我的确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不为别的,为我想要傅家满门陪葬。
入宫是唯一的机会。
那天晚上,他们难得准许娘和我睡在一处下人房里。
我抚摸着她凌乱而发灰变白的头发,帮她擦掉嘴边的糠食,实在难以想象三年前她还是粗布麻衣也绝美的容颜。
“阿娘,就快要结束了,再等一等。”
无论是我侥幸得皇帝眷顾,还是我在宫里犯下滔天罪孽。
前者掌权,后者连坐。
生前身后无所畏惧的傅烟心,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02
我入了宫,得了个贵人名分。
教习嬷嬷验我清白,又要我做出种种勾人妩媚的姿态。
我顺从无比,一点就透。
廊下的小宫女们嗤笑着议论,“到底是个赝品便宜货,当真会学了些下流的手段。”“瞧她通身的气派,哪有半分世家大族小姐的模样?”
绿意心有不忍,低低劝慰,“贵人您别放在心上。”
我笑着摇头。
我是真的不在意。
比起冬日里将我丢入冰冷湖中,逼着我找主母丢了的镯子。
比起嫡姐用银针穿透我十指掌心,再巧笑倩兮地碾在脚底下。
这些流言蜚语实在无足轻重。
后来,我终于得了召幸。
掌事嬷嬷给了我一身水红色薄如蝉翼的衣裙,透光十指分明。
想来青楼花巷也不过如此。
可我还是从善如流地谢过了,更衣梳妆,上了凤鸾春恩车。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在承欢殿的殿中央,红烛摇曳,帷幕层层,我见到了陆寒舟。
唯一温暖过我年少时贫瘠岁月的,意气风发的少年小将军。
明明已经战死沙场的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深宫?
我的脚步僵在原地。
他像是被抽走骨头和脊梁,跪伏在那里。
皇帝端坐高台,将茶盏摔碎在陆寒舟脚边,轻蔑又嫌恶。
“不中用的东西,连端茶倒水也做不好,你该当何罪?”
然后我便见着陆寒舟跪着膝行,低头一片片捡着碎片,声音低到尘埃里:“奴才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你是谁?”
“奴才是卑劣的走狗。”
那一瞬间,我自以为无懈可击的假面差点分崩离析。
牙齿止不住咯咯作响,十指紧攥入掌心,我觉得我要疯了。
那可是陆寒舟啊。
十四岁夺魁武状元,十六岁三百骑兵突袭,十七岁一场渡河之战威震三军的陆寒舟。
他听到了脚步声,回首。
不。
不要看我。
我下意识缩紧身体,几乎战栗。
可他乌沉沉的眼眸毫无昔日光彩,只是平静地朝我叩拜行礼。
“奴才给贵人主子请安。”
我设想过千万种我和陆寒舟的结局。
可以是他将军沙场百战死,可以是他心有所属另觅良人。
唯独没想到,我们会以如此不堪的身份重逢。
而且,他,早不认得我了。
我压下心里无尽的酸涩痛楚。
朝老皇帝露出一个排演了无数遍的娇媚笑容。
“陛下,良宵苦短,和一个狗奴才计较做什么?”
“臣妾入宫半月有余,一直未曾得见天颜。”
涂了丹蔻的纤长指尖勾上皇帝腰间玉带,我两靥绯红凑近他,满身兰桂幽香。
“深更夜半时……总难以入眠。”
皇帝大抵想不到我如此舍下身段,与素日所见后宫嫔妃大不相同,狎昵地抬了我的下巴打量。
“你便是傅家那个身娇体弱,一直养在庄子里的小女儿?”
“只听说你性子怯生,如今看来,倒是……”
他意蕴不明地笑了两声。
我则顺势揽上他的肩膀娇声说道,“臣妾的确体弱,陛下的阳气若不肯施恩赐予臣妾一些,臣妾可不能活了。”
皇帝被极大地取悦,连连大笑。
是夜他生龙活虎,折腾了大半宿,还说我是他的福星,让他觉得容光焕发。
我含笑服侍他更衣。
老皇帝怕是早就身子虚乏,外强中干。
我却并非天生体弱。
只是需要人为制造出这幅假象,好让人放下戒心。
这么些年,我早已精通药理。
他会喜欢这种感觉。
而且,会越来越喜欢的。
03
我拿了本就不多的积蓄给掌事嬷嬷。
那夜过后,我被破格升为嫔。
她见我是个肯往上爬的,自然也对我和颜悦色恭敬了许多。
“哟,娘娘这是做什么?”
我朝她打听陆寒舟的事。
嬷嬷吓得一瞬间变了脸色,那到手的银子又烫手似的丢回我手里。
“老奴可不认可殿前伺候的什么人,但知道陆家曾经有一位少年将军叛国,因着昔年情分,不曾昭告天下,咱们陛下宽仁,只勒令秘密处死。”
不可能。
陆寒舟他绝不可能叛国。
曾经十六岁和我坐在房檐上看月亮,说自己要报效朝廷扬名立万的少年,眼眸比这天上的星河更璀璨。
我强忍情绪,不至于失态。
知道嬷嬷同我说的已经足够多了,剩下的真相需要我一点一点去拼凑。
论规矩今日该去给皇后请安。
因为皇帝破格晋封,流水般的赏赐又送进我宫里。
一众妃嫔表面和和气气,却对我冷嘲热讽。
我自然不愿意在后宫树敌。
从那之后,我学会了演戏。
皇后已过三十,性子越来越淡然,我便日日抄经,求得她青睐。
婉贵妃宠冠后宫,但身子弱,她不慎小产,我日夜照顾,比她的贴身婢女还细心。
久而久之,我单纯良善、与世无争的名声在后宫中传开。
自然有人说我善于伪装。
可无论欺辱谩骂,还是明枪暗箭,我始终在妃嫔面前一副谨小慎微,但求平稳度日的模样。
皇帝也对我的反差产生了兴趣。
他开始频繁召见我。
“爱妃在旁人面前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也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谁缠着朕半夜不许走的?”
“陛下,青天白日说这些做什么……”
我与他虚与委蛇,依偎在老男人怀里。
用虚眸略过跪在殿下的陆寒舟。
只此的距离,已经是能到达最近的距离。
我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
让他信任我,允我靠近。
但是他不再叫我“小烟儿”,不再认得我是邻家妹妹,纵有交集,始终恭敬地叫我一声“荣嫔娘娘”。
两年的时间,让我在有惊无险中熬到了妃位。
让陆寒舟从籍籍无名的洒扫太监变成了贴身伺候的大太监首领。
皇帝有时候看着他,眼神似乎很是玩味。
“不愧是陆家的人,做什么都能做的好。当牛做马,哪怕是猪狗也一样。”
陆寒舟失忆了,带着谦卑的笑躬身谢恩。
可我恨,我快恨死了,十指丹蔻掐入掌心,几乎掐出血来。
陆家世代忠良,不过是因为到了陆寒舟这一代,少年鲜衣怒马,军功过于显赫,锋芒毕露。
可这样,就该受此折辱吗?
“爱妃?”
皇帝似乎是第二次叫我,脸色不虞:“烟儿,你莫非是不愿同朕再生个孩子?”
04
我蓦然回神,嗓音娇软:“陛下多心了,只是妾膝下已有皇子,妾已知足,再有一个,怕是其他姐妹要吃心。”
这是屁话。
我只有一个儿子,再来一个,那天下那独一份的皇位怎么分?
但皇帝很受用,他笑着揽过我:“爱妃总是这么温柔纯善,朕心甚慰。”
我又哄了他半晌,他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走后,婉贵妃来了。
婉贵妃是户部裴尚书独女,长得很好看,但性子泼辣直爽,没什么心眼。
她握着我的手长吁短叹:“妹妹糊涂啊,俗话说母凭子贵,昭儿毕竟不是你亲生的……”
我收养在膝下的谢昭,是先皇后的孩子,如今已十三。
原本是养在现任皇后那里的,但皇后嫌恶皇帝薄情寡义,见到谢昭又想起自己早亡的妹妹,我又会做人,她便请了旨,转由我抚养。
这些年我教谢昭读书明理教他策划谋略,即便不是我亲生,但我敏锐看出来了他夺嫡的野心。
既然大家都有同样的目的,自然要彼此帮扶,相携相助。
婉贵妃还在絮叨叨说着什么。
我叹气,轻声问她:“裴婉儿,当年陛下初登基,为巩固帝位,强取了你这个户部尚书独女,令你与情郎分别这许多年,一碗避子药也让你彻底坏了身子再难有孕,你可有怨?”
婉贵妃愣住了。
我微微笑了笑道——
“或许,我能帮到你。”
但婉贵妃出卖了我。
她将我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了谢渊。
自古帝王多疑,他开始觉得我之前的单纯是演戏。
“陛下,妾只是听说婉贵妃宫里近来时常召林太医,据说是为了子嗣发愁,妾医女出身,懂些药理,想帮她诊诊脉罢了。”
“却不知道婉贵妃所谓的帮助是什么,难道后宫嫔妃不都为天子所用吗?”
裴婉儿自然不敢说出后半段真相的。
我命绿意将准备的调理药方拿来,太医院看过,确认无误后,谢渊脸色稍霁。
我适时掩面啜泣,柔若无骨地跌落在地:“陛下,您可真是冤枉死臣妾了。臣妾仰赖陛下那么多年,养在深闺到伴君左右……”
谢渊走过来,将我揽至怀中:“烟儿受委屈了,朕不该疑心你。”
一旁的婉贵妃瞪大了眼睛。
但已经来不及了。
谢渊命人查了林太医的来历,在查出林太医曾是婉贵妃入宫前的情郎后,便再也不愿听婉贵妃辩解哪怕一句。
“贱妇,亏朕宠你多年,你就是如此报答?水性杨花,朕恨不得将你和那淫夫千刀万剐!”
婉贵妃被关入冷宫前,我特意去看望。
她看见我,再不复往日的亲切。
“傅烟心,我恨你!都是在深宫里苟延残喘,凭什么你就被干干净净捧在掌心,你知道老皇帝有多下作,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你又知道我如何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就凭你?你为什么和我平起平坐?”
她咬牙切齿,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是啊,在我未入宫前,她便已是那宠冠后宫的贵妃,手段心性岂是常人。
这些年我装良善前辈,她又何尝不是在装直言快语的泼辣?
我的靠近与讨好,她一清二楚,所以我利用她得皇上垂眼。
她也利用我,将后宫中除我与皇后外的所有妃嫔,不着痕迹一一除去。
她是有野心的人,既然已被囿于深宫,她便要做这后宫掌实权的主。
可惜女人大多容易受情所困。
也或许,她对皇帝谢渊是有情的,但深宫多年倾轧,让她的心有了孔。
于是多年前情郎的乍然出现,让她松懈了。
然后便被我钻了空子。
我用重金遣退众人,包括狱卒。
将早已准备好的纸和笔递给她。
“裴婉儿,我说过我会帮你,是真的。”
“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05
夜里,我带着裴婉儿的亲笔信。
悄悄溜进了陆寒舟的房间。
他像是一直在等我,床头前竟然点了盏小小的灯。
看到我完好无损,他松了一口气:“娘娘,这招太冒险了。”
我笑嘻嘻地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摇晃:“陆寒舟,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的剑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荣妃娘娘,自重。”
我压下心间酸涩,挑一个娇媚的笑容:“陆寒舟,这两年来本宫对你提拔也不少了,你该对我温柔些。”
陆寒舟撩开幔帐,发丝未束,衣衫大氅。
他皮肤不算白皙,而是蜜色,眉眼狭长优美,眼尾微微上挑,左脸颊和右眼角各有一颗红痣,烛火映照,那张俊面更似多了几分无与伦比的光彩。
好像在某个瞬间里,他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可惜,转瞬即逝。
我往他薄被里看了一眼,脖子上的剑立马下压了半分。
我不以为意,将信递给了陆寒舟。
“裴尚书无子,独爱女儿裴婉儿,把这封信交给他,他会知道该怎么站队的。”
陆寒舟看着我,眼神晦暗莫测:“荣妃娘娘,我越来越看不透你了。你到底所求什么呢?”
“谋权篡位是要抄家灭族的。”
他声音清冷如激泉碎玉,这么些年,我每每听着都有些着迷。
“陆寒舟,那你为什么不去告发我?勾连宦官,结党营私,哪一条罪名都够我死一千遍。”
“用我傅烟心一条命,换你在皇帝面前平步青云不好吗?”
他定定地看了我好一会儿,“傅烟心,你知道,我不会。”
是啊。
我在心里轻轻呢喃。
陆寒舟,你不会,无论是什么身份,你都不会。
你的良善怎么对抗这波云诡谲的朝堂和翻脸无情的帝王呢?
我忽然想到很久之前,那大概是陆寒舟失忆之前和我最近的距离。
他受了重伤,跌落在我那无人问津的小院。
唯一伺候我的小丫头吓坏了,还以为进了贼,连忙要跑去叫人。
我拦了下来。
用自己为数不多的体己银子买了药材,自己对着医书煎药,又大着胆子给他清创。
陆寒舟昏昏沉沉睡了很久,梦里也不安稳似的紧蹙眉头。
后来他醒了,看见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吓了一跳:“傅……傅家的小丫头!?”
“你你你,你怎么进来的?”
我叹了口气:“陆大人,你家里也有这么破败的茅草屋?”
他四下环顾。
“这是……”
“是我的房间。”
陆寒舟下意识目光下移,看到了自己完全赤裸的上半身,又是一惊。
“我的衣裳……”
“烧了。”
我抿了抿唇,“玄衣蒙面,身上还带血,我想,陆大人此行的任务大抵不能明目张胆去医馆。所以,我便自作主张销毁掉了,你放心,除了你我,再无第三人知晓。”
他看我的眼神变了又变。
随后,长叹一声,却并不恼怒,反而带了点笑意。
“是我小看你了,总将你视若邻家妹妹,想不到你如此聪慧果决。”
“我的另一个身份是暗卫。替陛下解决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的事或人。”说完顿了顿,又补充道,“这重身份是见不得光的,只有你知道,好好揣着,别说漏了嘴。”
他说着,眼眸流转看向我,“烟心?”
“为什么单说与我知道?”我走上前去,笑颜如花,“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他不答,一向不起波澜的面上微微涨红。
我不高兴地盯着他瞧。
他定了定神,叹了口气。我以为陆寒舟要长篇大论地教训我,或是立刻拉开距离拒绝我。
但是都没有。
少年只是静静地望着窗棂外面的海棠花,那还是我和小丫鬟亲自种下的,如今花开正好,枝繁叶茂,影影绰绰。
“烟心,我或许并非你良配。”
我愣了片刻,我喜欢的少年,连拒绝人也是轻声细语的。
“是因为我是家中庶女,身份卑贱吗?”
他连忙摇头。
“怎么会?你明明是极好的女子,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只是我家世世代代为国尽忠,此身既然许君,再难许卿。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在哪一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当初我爹爹战死,我才十三岁,圣上追缅爹爹为定北侯,可是再大的尊荣又如何?我只记得我母亲一日白头,哭坏了一双眼睛。”
“若是我不怕呢?”
06
我问道。
陆寒舟怔然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怎么便大着胆子在他颊边轻轻啄了一口,“我傅烟心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认定了喜欢你,就绝不后悔!”
后来我无数次想,人生若是初见就好了。
或者停在那一个春日午夜,停在我和他都尚且没有背负上血海深仇的时候。
有时我甚至在怨恨,我又不曾造孽,我胆小的连鸡都不敢杀,扪心自问没什么不可饶恕的罪过。为什么要我眼睁睁地瞧着一切都面目全非?
阿娘被主母扣上善妒罪名。
我长久地被囚禁在那一方小小院落为奴为婢。
陆寒舟上了战场,说回来就会上门提亲,救我和阿娘于水火。
可他一去,这世间再无陆小将军。
……
彩云易散琉璃脆。
大抵世间事也多半如此。
陆寒舟怔愣地看着我,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我的脸,却又在半空手足无措地停下来。
“荣妃娘娘缘何落泪?”
我将所有物是人非的伤怀压下,再抬眼,又是明媚无比的笑容。
“不重要,陆寒舟,你记不记得我都没关系。”
“你只需要知道,这世上有人敬你若神明,刀山火海,决不辜负。”
裴婉儿的事,在后宫中引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议论。
有说我清白无辜的,自然也有说我扮猪吃虎的。
我通通无视,像往年一样日夜盯着先皇后留下的养子谢昭种田。
他是个很有韧性的孩子。
曾经在后宫中被皇帝不喜,妃嫔视若瘟疫,他却如夹缝中生存的稻禾,极其顽强。
在某些瞬间,我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刚开始让他学着种田时,他一脸不解,但并未反抗。
然后种坏了一院子的麦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如小兽般蹲伏在地,耷拉着脑袋,满脸的失落和难过。
他将空了穗的麦子捧给我看:“额娘,怎么办啊。”
我捏了捏他挂着泪珠的沮丧小脸:“是啊,怎么办呢,百姓看到可是会很难过的。”
我给了他一本又一本的相关书籍,命他研究自省,并约定等他成功种出一系列常见作物后,就向他父皇求一块封地。
谢昭也不负所望,两年至今日,已按时令成功种出不下六种农作物。
用精致的小木匣子装了每一种成熟的果实拿来,献宝似的交给我。
少年眉眼已经出落的清冷矜贵,身如修竹,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儿臣略有心得,母亲,如今可以向父皇讨赏了吗?”
我问他想要哪块地,他想了想,说:“儿臣食万民俸禄,自然想要天子脚下的这一块地。”
谢昭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四目相对,那是捕获同类的眼神。
他是我的同类。
如今我还未能为他挣得兵权,那便先从民心入手吧。
他出宫前一日,我叮嘱千万遍:
“额娘已经搞定了户部裴尚书,如今钱财咱们已经有了,接下来最重要的民心,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
谢昭抱着我,脑袋在我肩侧亲昵地蹭了蹭:“额娘,谋反要悄悄的,您讲得这么大声,会吓到旁人的。”
我淡淡一笑:“自然会有正大光明那一日的。”
绿意才端了热酥酪点心上来,闻言吓得手一抖,连忙又告罪着退了出去。
跟了我这些年,这丫头谨小慎微倒是没有变过。
半柱香后,她又回来了,神情惊慌。
“娘娘,不好了,出事了!”
“陛下雷霆震怒,要处死陆……陆公公!”
07
老皇帝发什么疯?
我不知道,但还是心下一凛。
匆匆忙忙赶去了御书房。
我到时,殿中寂静无声。
彼时下人们已经战战兢兢跪了满地。
原因是,陆寒舟奉茶时抬眼多看了一眼奏折。
皇帝本就对陆家忌惮至深,一时以为他恢复了记忆,登时起了疑心,便要人拖出去杖毙。
我听着手脚冰凉。
这么多年了,谢渊没变过。
还是那样自私、多疑、凉薄冷血。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这些年他已把殿前侍奉的人变成了自己的人,他不会有事的。”
我不断安慰着自己,竭力让自己的步伐没有一丝慌乱。
陆寒舟跪伏在洒落一地的奏折当中,额头上有被杯盏碎片割出的伤痕,汩汩往外冒着血,还在不断地往下漫流。
他似乎早就习惯了帝王喜怒无常,被宫人们一下又一下地掌嘴,也面无表情。
“奴才罪该万死。”
“奴才罪该万死。”
每捱一巴掌,他便说一句。
我心中酸涩痛楚,却也只能目不斜视地路过他,依偎在盛怒的帝王怀中,倒了一盏清茶。
“陛下,明日昭儿就要出宫了,怕是大半年回不来,他想见见您。”
谢昭虽然不怎么受宠,但毕竟是曾与他走过数十年风雨的先皇后所出。
何况这两年经我一手悉心调教,早已修的八面玲珑心。
殿内再次陷入静默。
良久,谢渊叹气一声,揽上我的肩:“朕也确实有好些日子没有见他了。”
我点头,顺从地挽着他往殿外走。
掠过陆寒舟时,我闭上眼,狠心踩上了他的手。
“陛下,这狗奴才惹您生气实在太不懂事,如此粗手笨脚的人,怎么配在御前侍奉?”
“不如把他赐给妾,刚巧昭儿离宫,妾那满院的田没人种。”
谢渊眼神一凛。
他死死盯着我看,我回他以无辜的眼神。
随后他目光下移,看向陆寒舟那只已被我踩得青紫泛白的手。
就在我快要站不住脚时,谢渊松了口:“区区一个太监,既然爱妃喜欢,那便赐给你吧。”
那晚,谢渊宿在了我宫中,不知道他起了什么龌龊心思,服用了三枚固阳丸,折腾得厉害。我也顽拗,固执地咬着嘴唇尽可能不发出声音。
第二日,他早早去上朝,我送完他,又将谢昭送出宫后,浑身已是酸软疲惫。
绿意贴心地摒退所有人。
陆寒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娘娘……”
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只是实在无力。
“至今,你还要叫我娘娘?”
他抿了抿唇,眸底似乎在刹那间闪过无数情绪,最终,他撩袍下跪,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
“我想好了,那个计划……”
“不如尽早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