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在地上滚动着的中国小女孩的头一直在山纪子眼前晃动。小女孩是在哭喊时被砍下的头,嘴依然大张着。一年了,山纪子仍旧忘不掉,回忆却越来越清晰。
有的时候,以为是忘了的:躺在溪水里,沉浸于安谧的恬静,一转脸,女孩的头从草地上朝她滚来;长夜初醒,睡眼惺忪,伸手去摸衣服,女孩的头站立在衣服上,大瞪着眼对着她……
山纪子是一个日本女兵,在她写的日记里记录了一件离奇的往事,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个被杀害的中国小女孩,那个小女孩好像一直都跟着她,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她。她像噩梦一样缠着她,让她一辈子都饱受折磨。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1945年5月,关东军的小队长小野一郎少尉带着七个手下从齐齐哈尔驻地赶往一个叫死谷的据点。七个手下中有五个日本女兵,剩下的两个是负责护卫的男兵。小野少尉化装成出门做生意的中国人,七个手下化装成他的下人。
一辆马车拉着八个伪装的日本人,在大道上连续走了五天。女兵山纪子是五个女兵之一,她从小在满洲长大,说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因此成了小野队长的小听差。
出了齐齐哈尔之后,人烟渐渐稀少。为了不引起中国人的怀疑,他们每夜都在有车马店的屯子留宿。一应事物,俱由小野和山纪子出面,其他人不准开口。
到第六天上午,马车来到一条小路上,沿着小路拐下去,就进入了山谷。马车到了山谷后就不好走了,一天出不去二十里。小野下令弃车,把车上带得行李和一口箱子拿下来用马驮着,马车推进了密林中。
山谷中的路变得崎岖难走,五个女兵虽然受了两个多月的强化训练,但是对于长途行军毫无经验。大半天走出几十里路,个个脚上起了泡。好在小野说他们已进入无人区,女兵们不再把胸束得紧紧的。
前五天里,五女三男夜夜挤在一个大炕上,彼此都早摸透了,没半点忌讳。五个女兵脱了上衣,松开紧扎的布带子,透过气来。在山溪里擦洗了几下,精神顿时好多了。
这一夜,他们照小野的吩咐,人和马都睡在三大堆火中间,枪也从箱里拿出来,轮流值岗。半夜里他们能听到远处的虎啸狼嚎,近处倒挺安静。
第七天是长途奔袭,小野连训带骂,催着女兵们拼命往前赶,中午吃过饭接着赶路不容休息。山路实在难走,虽然几乎是一路山谷,极少爬山。要说难走,最后两天最甚,好像是故意避开了山谷,专捡难走的路。
第七天下午的目的地是一处早搭好的草棚,附近埋有必需的补给品,他们的食品要在那儿补充。从山谷一侧拐出去,翻过山脊,暗藏的草棚就不远了。
奔波跋涉了七天,总算是抵达目的地了。精疲力尽的女兵看到百十米外掩在林中的草棚,马上没了劲,不管小野骂不骂,趁小野驻足观察的空,全瘫坐到地下。
“隐蔽!不准出声!”小野紧张地命令着,唰地拔出手枪。草棚上飘着饮烟,很明显里面有情况,这个草棚只有日军知道,显然是中国人闯入了草棚。
一听到发现了中国人,女兵的乏困全无,慌乱地从马上取下枪,哗啦顶上膛。小野训斥着女兵不要轻举妄动,带着她们悄悄向草棚摸去。他们没遇到任何抵抗,一直到完全包围了草棚,在棚子外自己玩的小女孩还未发现他们。
小野挥挥手,自己先站起来,把手枪掖在外衣里面,朝草棚走过去。其他的人全把上膛的枪口对准草棚,女兵乙津芳子拿着刀跟在后面。
小女孩大约只有两三岁,光着很脏的身子坐在草地上,咿咿呀呀地说给自己一些片片断断的话,小手一拍一拍地在草里抓什么。
小女孩看到了快走到身边的小野,没有惊慌,扬起小脸,对着把死神带给她一家的小野笑了,笑得慑人心魄。小野蹲到女孩身边,用中国话逗弄她。女孩被小野挠到痒处,大声笑起来。
一个女人从屋里跑出来,她是女孩的母亲,被女儿异常的声音惊出来的。她只穿件露几处肉的破短裤,颜色已分辨不清。上身完全没有衣服,几乎野人一样。鼓起的肚子说明她又怀孕了。
她一看到小野,惊立在门前,旋又退了回去。片刻,一个头发很长身体还健壮的中国男人从草棚里出来。他上身也光着,穿一条很破旧的裤子。这时,小野已把女孩抱在怀里。
中国男人对小野没多少戒心,他出了门,对小野笑着,依中国人的习惯,称小野为大哥:“大哥,从哪儿来……话没说完,笑就僵在了脸上。小野抽出了手枪。
这个中国男人定是很见过这些世面的,很快从惊骇中回过神,他没搞清小野的身份,还以为遇上了土匪,双拳一抱:“有眼不视泰山!不知好汉到此!妮她娘,给好汉烧水!”
小野证实了这儿确实只有毫无戒备的三口人,立刻变脸:“混蛋!”
这句日本话使中国男人脸色陡变,可没等他有所反应,大野上等兵大叫一声,日本人从四周跳起来冲上去。中国女人穿着件破褂子赶出来,被刺刀逼在门口。
“让她过来!”小野说。女人战兢兢走过来,小野将怀里的女孩还给她。山纪子被这意外的一幕感动,对小野好感陡增,小野不会杀这几个无辜的中国人。
“我们在山外过不下去了,就到山里来了。见这儿有个不知谁留下的棚子,就住下了。就这些,没别的。”
“你们怎么过呀,吃什么?”
“我打猎。这块地不错,还想种……”
“混蛋!”小野骂出一句日本话,又换回汉话:“是逃出来的劳工吧!不然就是被追捕的抗日分子!”
“不!太君,”中国人的脸变得很吓人,“真不是!真是过不下去了。去年的粮食都被皇军收去了,没有饭吃,我们那里死了很多人。所以想进山里来自己种点地……”
小野根本不听的分辩,朝一个男兵一挥手。男兵一个突刺,刺刀捅进了中国男人的腹部。男人倒在地下,还没有死,挣扎着。女兵乙津芳子怪叫一声,抡起等得不耐烦的日本军刀砍了下去。
她本意是砍下中国男人的头颅,结果砍偏了,刀从肩颈斜砍进胸腔。鲜红的血立刻从断开的颈动脉喷射出来,乙津芳子身上和周围的草地霎时变成了红的。男人的腿蹬了一下,当场就死了。
小女孩吓得大哭,方才呆傻了的女人扑到丈夫身上,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摇着丈夫,竟哭不出了。这一切来得太快,山纪子和中国女人一样呆傻了。
“你、你、杀死她!”小野队长再次下令。
“哈依!”女兵高桥加代从背后把刺刀捅进中国女人的身躯。
刺刀拔出后,中国女人仰面倒下。血立刻在她身下四处溢散,她一声不哼地看着高桥加代,一手抱住女儿,另一只手护往了已经高高隆起的腹部。
受伤未死的女人仍然一声不响,越发抱紧了被吓坏了的小女儿,护紧了躁动着另一个小生命的腹部。两只眼闪着极亮的光,看着眼前凶狠的女兵们。
女兵乙津芳子沉不住气,又是一声怪叫,抡起军刀。完全是下意识,山纪子抢上一步从中国女人的怀里夺出了小女孩。几乎同时,乙津芳子的军刀劈开了母腹,一个粉红色的胎儿被拦腰劈断了。
中国女人终于发出她早该发出的惨叫,泪水如血喷涌出来,流遍她已死去的脸庞。山纪子跪在地上,放下她抢来的女孩。她不知道不明白她究竟在干什么,痴痴地看着女孩。
突然,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压迫而来,她松开扶着女孩的手,站起来,一步步往后退。小野一郎脸上挂着冷笑向她逼近,命令她杀死这个小女孩。小野一郎怪笑着,从乙津芳子手中夺军刀,大叉开腿站在女孩面前。
孤立无援的中国小女孩坐在草地上,她虽然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的意义,但那颗幼小脆弱的心被血腥的暴行打碎了。她的声音已嘶哑了,时时被哭不上来的气憋住,脸憋得发紫。
她的两只小手抓着自己的脸,抓着自己的胸,脸上、胸上被抓出一条条血痕。一口气透过来,尖利的哭声就如从枪膛射出。她对面前持刀站着的日本人一无所知。
小野一郎举起了刀。山纪子如中了邪,死盯住已沾满鲜血的军刀。细长的军刀呼啸出半个血红的弧,小野一郎身子一低,一声稚嫩人骨断裂之声,中国小女孩顿时失声的头颅被斩下来高高飞起。小女孩的两只手仍然要去抓脸,遇上的是弱小的胸腔里喷出的血。
两只小手在永远失去了那颗尚不省人事的头颅的地方挥动了几下,小身子仰面倒下去,被血染红的小身体和小手贴住了同样被鲜血染红的草地。就在刚才,那双手还有趣地在草间拍打着。
被砍下的小女孩的头颅飞起一米多高,摔落下来,在草地上滚动,直滚到山纪身前,它立了起来。一直哭喊着的小嘴慢慢地合上了,紧紧抿起了嘴唇。泪水纷纷的眼睛慢慢闭上了,淡淡的眉毛轻跳几下,慢慢地耸起来。就像她还活着,故意地在她讨厌的事物面前作出的神情。
没有一个人去救她,没有一个人为她求情。她们眼看这一幕在眼前发生。山纪子抗拒命令,只不过摆脱掉由她杀死这个无辜的女婴的罪责。其实她知道,无论谁动手,这个女婴必死。
山纪子目睹了小女孩被砍下头颅,这一幕深深地留在了她的脑海里,是她亲手把小女孩从母亲的手中抱过来的,她也是杀死小女孩的刽子手。从此以后,只要一闭上眼,山纪子就会想到这个小女孩,她走到哪里都感觉小女孩在跟着她。
夜里是最难熬的,梦里总是看见小女孩血淋淋的头颅滚落在她的脚边,这个噩梦困扰了她一生,让她一辈子都无法解脱。她多次向小女孩一家祈祷,多次跪在地上悔罪,可是这个噩梦一直没有消除,一直和她如影随形,直到她死去……
这也许就是宿命,这是日军暴行的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