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军乐原创:班长

拂晓哨位 2023-03-23 11:13:57

班长是兵头,不是将尾,不能因为班在军队序列之末,就说班长是将尾。拿津贴,不拿工资,穿两个兜,不穿四个兜这是明摆的事实。可班长往往是走上将军之路的第一个台阶。翻开将军的履历表,最初的职务往往就是班长。

当兵的,大都不苟言笑,板着脸是常态。班长也是如此,坐在窗前,目不斜视地盯着一本书,或是呆望着门前的柳树。侧耳听到兵的喧哗声,扳着脸,回头看一眼,喧哗就止息了。

连队出操、点名,班长出门去,先整衣,抻襟扽衫一番,系上风紧扣,站在门口扎上腰带,再拇指食指伸进腰带下,一边左右捋码着,一边向站立门前的兵看过去。抬抬手,指向兵的头,兵就知道自己的帽子戴歪了,再下指,就知道风紧扣忘记扣了,复下指,兵就知道裤门襟敞着,鞋带未系。这时,就有笑着走过去伸手帮忙的兵,班长看着,想笑,却不笑。

班长开班务会,站在全班之前,神情严肃地训话,不是官却像官,每句话都有所指,每个要求,兵都得依令而行。搞训练,更是声嘶力竭地卖力,喊着响亮的口令,剥白菜叶子一样,一层一层地下达课目。训练开始,口令指挥,手势配合着指挥:抬头、胸挺、收腹,脚抬高点,再高点,低点,臂向里合。还不能达标,才走过去,将手腕摁在兵的第三第四的纽扣间,正对着衣扣线。

班长有“二刷子”,搞训练,兵跑得快,像兔子,班长跑得更快,是雄兔。兵打得准,班长打得更准——打中靶子上的白圈圈就算打得准,班长能一枪打倒一个酒瓶子。班长不一定样样都精,但一定有几样能拿得出手的精活儿。生产劳动也是如此,班长站在砖机前,双手夹抱一摞子砖坯,机器转多快,班长的手也要转多快;烧石灰,兵是一身灰,班长是一身泥,像秦汉的兵俑,只见一双眼睛明亮着。部队不烧砖不伐木不挖煤了,回到营房打埂子,班长带着兵,用一根背包带,两张小板櫈,几把小铁锹,把一个土埂子打得有棱有角,硬硬梆梆。也把当兵人的性情、姿态、骨头一起打进了埂子里。

班长不一定把“看我的,跟我来”常挂在嘴上,尽管部队要求着,要把它当成口号叫响,而更多的班长,是把“看我的,跟我来”放在心上,遇战火,第一个冲进去,生命就不能顾了,死也无所谓了,这样的牺牲,常常就是班长。我和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班长易成海聊过,他们打过一场战斗,牺牲了三位,全是班长。永远地留在了老山那个暖不热的水泥坑坑里了。

遇泥泞,班长第一个淌着过去,也会滑倒,滑倒了再起来。遇险阻,班长第一个跨过去。那年甘南剿匪,匪还没遇上,却遭遇了群狼。与我们对视良久。“牦牛”说:让我把群狼引开,班长一把将“牦牛”推开,你一个新兵,让我来,嗷嗷叫着冲向河谷。班长再回来时,一身泥一身水不说,腿上背上紫一块,青一块,额头一道血口子,脸颊一道血口子。就是没有作战任务,平常训练,班长也是投第一枚弹,打响第一枪,靶心上一个洞洞——绽放的梅花。

班长是见不得自己的兵服软的。比武还没有开始先拉稀了,炸石刚装上炸药还没点火,先趴在地上,身子都不敢动了,喉头也好似塞了棉花,发不出声了。抢险救灾,见了洪浪滚滚,还没有下到水里,先昏晕得不敢睁眼了。往往这时,班长不是吼一声,就是抡拳头,对着屁股踢一脚。逼出了兵的勇敢、逼出兵的信心,逼出了成绩。有时也适得其反,只是少数天生的软蛋,浓泡。这时,你要是觉得班长简单粗暴,你就错了。班长是极富智慧的,往往是在威逼的同时,他会教你分散注意力,消除怯场,说个笑话,讲个故事。这样的笑话,都不长,就几句话。如:咋,拉稀了,这里没厕所,往裤裆里拉吧。再如:熊样子,要当女人。把裤子脱了,把那玩意儿割了喂狗去。

我说连长是灯笼,灯笼的蜡烛不点亮,你不知道灯笼是什么颜色,班长也是灯笼,性情是藏着的。兵困惑不适了,班长的性情就打开了。那天班长带的兵,感冒拉肚子了,兵要训练,班长让休息,兵要劳动,班长还是让休息,又向连队请求一碗面条的病号饭,还卧着两个荷包蛋。兵的病情不见好转,班长亲自送去卫生队就医。有闲了就去看望。买一包蛋糕,买一包瓜子,让兵闲了磨牙去。坐在兵的床头拉家常,班长知道当兵的病了,就更想家。班长的感觉也极好,自己带的兵,家里来了信,或是很久没来信,为哪个人,为啥事,心思跑到哪里去了,班长能从言行举止,神情意态察觉出来。

那年,张三山和班长一起打坑道,一日夜暮时分,两人坐在地窝子对面的山坡下,弹吉它,连长从他俩身前走过,随口叫着“歪瓜”你小子还会弹吉它。张三山就停止了弹奏。连长走了,张三山低头不语,抱着吉它不弹了。班长就知道,连长的一个“歪瓜”戳伤了张三山的自尊。就给张三山解释:连长是陕西人;陕西方言里,歪瓜和歪呀同音,是你听错了。歪就是厉害的意思。尽管班长讲的是假话,可此时的假话比真话管用。

班长不仅话说得巧妙,事做得也很周到。兵初到部队,不会洗衣服,班长教着洗衣服,不会写字,班长送本字贴,教着写字,不会缝被子,班长给缝被子。兵的头发是班长给理的,一样地理成了小平头,甚至兵的情书都是班长给代写的。那年,我初在班长手下当兵,入伍前订亲的未婚妻,来了信,说想我了。我想着给她回信,却不知道咋说,又不能说给别人。就坐在铺板前,展开信纸,抱着头,开不了笔。班长看见了,说写情书呢?我笑笑,自己都觉得笑的憨不啦叽的,把情书递给班长看。班长不看,我硬塞给班长。班长看了,我说班长:咋给人家说呢?班长就说:你想俺,俺也想你,可不敢想得太多了,想得太多了,就那个了。你要再想俺时,就看看咱庄子头顶的夜空。月亮代表俺的心。未婚妻高兴,每每来信也说:月亮也代表俺的心。

班长也是月亮婆婆的心,放心不下他带的兵的毛手毛脚,惟恐闯下什么祸来。其实,班长也是个兵娃娃,甚至比兵年龄还小。但班长把他当兄长,危险的活自己干。那年打坑道,抱着风钻钻山,嚓哧嚓哧地响,粉尘弥漫着,睁不开眼。班长的感官全打开着,防着头顶的石头掉落。药眼子钻成了,班长估量着药量的大小,置放雷管,是电雷管,牵扯着引爆线,亲自引爆。不放心兵的毛手毛脚,更重要的是,班长想着,若有了意外,班长自己受得住,若是伤了自己所带的兵,兵受不住不说,自己也要愧疚一辈子的。

是官往往还受着“你是干部”的束缚,遇有不公,欲言不言,敢怒不敢言,而班长不是官,就任由自己的性子,直言怒怼,不畏惧什么。以大不了当三年兵,不立功不受奖不当班长,不入党,总不能将我开除球籍,以此为自己的义举壮胆。有幸班长还是班长,依然不惧强权,不讨人好,甚至背负着“忘恩负义”“顶撞领导”之名,对他的上级,有恩于他的官的不良行为,不退让不畏缩。这样难免被人烦,遭打击,于名利一无所得,也不知后悔。我是同情这样的班长的,也欣赏这样的班长的。

这是班长中的“刺头”,可“刺头”并不乱规矩。班长在条例规范下,见穿四个兜的就立正,行举手礼,见给自己敬礼的立即还礼。若在训练场上与机关首长相遇,连长排长在场,班长等待连长排长整队给首长报告,连长排长都不在场,班长就整队报告。首长走近要听听训练情况,首长随意站着,班长立正站着,首长坐着,班长还站着,首长要班长坐下,班长也不坐下,首长令班长坐下,班长蹲下,再令坐下,才坐下。班长有连长排长在,首长不点名班长,班长不主动说话。子弹袋里装着香烟,也不掏出来敬首长,与香烟的好赖无关,是不想僭越,也是不谄谀于官。

军营生活是火热的,却日常生活也是琐碎的,身在其中并不以为会结下什么大爱大义大情,只有离开军营之后,在回味中才体会到了友情的至高无上。班长往往就是这些大爱大义的制造者。那年,对越自卫作战,一场大火突起。班长背着身负重伤的武忘季,从火海里穿过,被大火包围了,难以突围。武忘季求着班长:放下我,我就死在这里,你快走。你要活着,不要陪着我死。班长,就是不丢下,说:我活着,就不能看着你死。硬是背着他冲出了火海。后来,战争结束了,班长也复员回乡了,武忘季当了班长。

武班长和初全成远离营区执行任务,返回时已是深夜,他们从柳木桥上走过。初全成不慎跌倒在桥下,趴在水里起不来,武班长毫不犹豫地背起他,要背着他回去。荒野之下,两人合成一个人,初全成在班长的背上哭着,嚎着。班长低头对着大地,想起当初的自己,想着自己的班长,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想起了班长的一双明眸。想着这些,什么鬼哭狼嚎,都不能吓退他。

大爱就是一个接力着一个才成为大爱的,情谊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地续写,才成为大情谊的。

班长当兵三年,有幸能干件大事,自豪一番,不能,就默默无闻,踏踏实实地当三年兵,决没有刘邦遇到秦始皇“嗟呼,大丈夫当如是也!”的奢望,更没有项羽“彼可取而代之”的梦想与狂妄。或多或少有些期望,如入个党,立个功,都是现实下,只要努力就能实现的理想,非分之想是没有的。想得到的,努力了,没得到,也不以为是什么事,微笑着面对。揣着七十元的复员安家费,或许还揣着七十元的困难救济费回家去,是农民出身的班长,还还乡当农民,是城镇出身的还进工厂做工,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离队时会流着泪走,是感念军营地培养,是对战友的依依不舍,不关乎得与失。

班长是一块子钢,一块子铁,在没有成为钢铁之前和成为钢铁之后,都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朴素与真实。卫生班长殷书照, 那年对越参战,部队就要开拔了,誓师大会上记者采访他:“此时最想什么?”他说:“最想见父母一面”。记者追问:还想什么,他说:“想看看女人”。记者想要的豪言壮语,他就是不说,这就是班长的真实,说不了假话。他确实在前几天偷偷地看过女人。是殷班长想着:万一上去死了,一辈子女人的身体都没看过一眼,实在是亏呀!所以就有了和营部上士韩连强一起,翻墙出去,“挂搭”女人,看女人胴体的故事。 王伟功的著作《热血》有这个故事。我在前几年写的《当兵的和当过兵的》也引用过这个故事。

班长把刚刚走进军营,还没佩戴领章帽徽的青年,领进自己的班里,就像上庄稼人的土地上新栽了一棵苗子,日日地浇水掊土地侍弄,期盼着长成大树,是青年人军营里的第一个知遇。兵知遇了班长,兵也接力当了班长,像班长一样地塑造又一批兵。当兵三年,班长和兵离开不离开军营,都会永远地记着班长。有一个故事,班长带的兵,后来当了将军。几十年后,将军把他的班长请到大城市,递上“软中华”。两人相依而坐,促膝而谈,晚宴,喝着茅台酒。秘书,警卫陪着。酒酣之时,班长摸着将军的头,秘书上前阻止,将军阻止了秘书。班长说:几十年前,我摸了XXX的头,他当了司令,是个副的。今天我再摸一摸,他就去副为正了。

编发:拂晓哨位

来源:王军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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