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难忘流着泪的她的脸

军事锐眼 2022-01-24 15:16:39

二十年前,我在一个比较偏僻的乡镇中学教书,学生多为农家贫穷子弟,流失相当严重,所以,每学期开学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追“流”。

99年开学第一周,我又踏上了追流失生的行列。

我要去“追”的流失生叫杨敏,家住田坝村黑泥沟。

黑泥沟是一座山的名字,不出什么特产,乡民们靠天吃饭,从地里刨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黑泥沟并非悬崖峭壁,整座山并不给人一种突兀之感。

可是,要登上它也绝非易事。杨敏就住在这山顶上。

于是,爬山。

曲折的山路,呈45度向上蔓延。

两边是高高的、绵延起伏的群山,山顶似乎直入云霄。

举目四望,令人想起郦道元的“两岸连山,略无阙处”。

时近十月,但夏意正浓,太阳一出来,就有股吃辣椒的味道了。

一路行来,绝少见人,纵使艳阳高照,恐慌、寂寞、孤独之感还是油然而生。偶见一户人家,心才稍显安宁,才真正体会到古人所说“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

两小时后,终于到达杨敏家。

大门紧闭,没人。

左右寻找,最终找到正在劳作的杨敏。

见到杨敏时,她正赤着脚,背着背篓,在地里割牛草。

我与她就坐在田埂上交谈起来。

早晨的阳光穿透树林照射到地上,落下斑驳的影子,杨敏的身体,一部分在阳光下,一部分在林荫中。

这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和苏明娟一样,有着一双迷惘的大眼睛,当她看着你时,眼睛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明亮透澈,似一潭湖水。

头发黄黄的,可能是大清早就起来劳作的原因,稍显凌乱。

13岁了,却依然瘦瘦小小的,与背上那个硕大无朋的背篓极不成比例。

有时一阵凉风拂来,头发乱了,有几缕飞到额前,遮住眼睛,她用手拂到脑后。

这时,我看见,——啊,我看见了什么呢?

一双手!

一双沾满泥垢,绝没有13岁少女应有的“手如柔荑”般白嫩纤细的手。

那双手,经过几年的煮饭洗衣种地等各种粗活,早已粗糙,不再娇嫩了。

虽然小,她却是家里的顶梁柱。

因为,家里就只有她与弟弟和爸爸三个人。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却当不了草,只能当一棵树,虽然弱小,但依然能够为贫穷的家遮风挡雨的树。

爸爸常不落家,不是打工忙得回不了家,而是到处跑,到处找乐子。

爸爸的玩法很简单:打牌,喝酒;这也是农村中最流行的休闲娱乐方式。

以前,为这,妈妈没少与爸爸吵架,甚至打架。

是啊,打牌是十有九输,而爸爸只不过是一个建房的小工而已,工资并不高,家庭本身就不宽裕,再加上两个幼小的孩子,这一来,更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了。

妈妈气不过,劝过,吵过,骂过,打过,战争的最后结果,总是妈妈哭泣的双眼,和吓得瑟瑟发抖,惊恐得抱成一团的姐弟俩。

如果说贫穷的生活还不足以打跨一个人的话,那么,一个赌博、酗酒、打人的丈夫是怎么也不能让善良的妈妈容忍的了。

终于,在又一次激战中,伤心透顶的妈妈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离家出走。

留下两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她毅然决然地走了。

叙述到这里,杨敏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妈妈——”她终于停顿下来,紧闭双唇,坐在田埂上,头俯得低低的,零乱的头发,有一绺从额前垂了下来。

她摔摔头,好使头发不迷蒙双眼,然后,又垂下眼睑,注视着自己身上的一片阳光和那一片树荫,无意识地揉搓着手上的泥垢。

良久,她幽幽地说:“妈妈走了!”

“我妈妈走了!”

她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充满了泪浪,终于,偷窥已久的眼泪顺着脸颊,慢慢滑落。

她抽噎着:“走了两次。第一次回来后没多久,爸爸又打牌输了,妈妈气得直哭,晚上就又走了。第二次走后,再也没有回来,也没有和家里联系。几年了,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

杨敏手上的泥垢已被揉搓成一团,又被捏成粉粉碎了。

光着的两只脚,互相交织着盘在一起,间或晃动着,摩挲着。

一任脸上的泪水恣意纵横泛滥,她只是拼命地忍着,不致哭出声来。

周围静静的,世界出奇地寂静,耳畔传来一声渺远的犬吠,和她不时吸鼻子的声音。

妈妈走那年,她九岁。

那一年,是她难忘的一年,伤心的一年,也是难捱的一年。

就在那一年,她开始由一个撒娇的小姑娘向一个小当家的转变。

三年级,爸爸就要她回家,不让读。

因为就在那一年,弟弟读一年级了。

家里负担不起两个读书的孩子,弟弟上学没人做饭——这是爸爸的理由。

儿子才是杨家的命根!

可爸爸没想到,那时的杨敏,也不过是时时在父母膝下撒娇的小孩子罢了。

经过小学老师的动员,爸爸才终于同意让她把小学读完。

现在初中才读了一年,爸爸却怎么也不让她读了。

“我想读书。”

她对我说,但这样的话,她不敢对爸爸说。

她惟一能做的,就是一心一意地劳动,因为稍有差池,便是爸爸的暴打。

爸爸还是那么爱打牌,还是那么爱喝酒。

她伤心又委屈,不让读书,她认了;做饭洗衣劳作,她也认了,可换来的却是爸爸时不时的打骂。

在家里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想过离家,也试着离开过,但被爸爸找回来后,一顿拳打脚踢,她不想了;她也想学别人一样出去打工,但她从来没有去过重庆,连万盛也只是在七岁的时候去过一次,只怕出去之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她也不想了。

还好,她还可以想妈妈。

只是,只是妈妈,妈妈在她印象里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只记得妈妈忧愁的眸子,只记得妈妈与爸爸之间长时间的战斗,还有,妈妈抚摸过她的那一双温柔的手。

“我想妈妈。我不知道她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真的很想她!”

在说“我真的很想她”时,杨敏坐正了身子,用手扯住衣袖,拭去脸上的泪痕,眼睛亮亮的,语调轻轻的、柔柔的,仿佛妈妈就站在面前,自己会情不自禁扑到妈妈怀里一样。

是啊,妈妈!

四年没见的妈妈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妈妈过得好吗?

妈妈也想我吗?

这些都无从知道,或许梦里会知道吧。

可是,魂魄却偏又不曾来入梦啊。

杨敏沉浸在对妈妈的深深思念中,许久都不曾言语。

当我离开时,我脑海里一直回旋着《小村姑》这首歌:“小村姑,小村姑,家在贫穷的山乡住,黑黑的脸,瘦筋骨,没有一件花衣服。只怪爹娘见识短,不让她上学去念书。”

我想,造成杨敏小小年纪就失学的原因,固然有贫穷的因素,但她那重男轻女、爱赌博酗酒的爸爸不是应该负更大的责任吗?

家是天堂,家是避风港,可是,对杨敏来说,家不但没有给她带来快乐,相反,却给她带来狂风暴雨。

这一切,为什么却都要小杨敏来承担?

杨敏那张流泪的脸,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

回校后,我把这个情况如实向学校反映。

当时因贫困而辍学的孩子每年实在是有太多,但我实在不忍心让这么个可爱的孩子离校,因为生活亏欠她的实在是太多,她小小年纪的肩膀,本不应该承受如此的重担。

那时,国家并没有像如今这样的贫困补助,但学校最终还是同意免除她的学杂费让她入了学。

在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的帮助下,最终,她还是如愿读完了三年初中。

快二十年过去了。

当年的那个流泪的小女孩,如今在浙江打工,生活也并不怎么如意,但好在,能够自食其力,于她而言,已经很好了。

如今国家对贫困生的资助是越来越多的,至少我现在基本上再也没有见过因为贫困而失学的了,更多的,却是因为上网,因为各种原因而不读书,或者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的学生。

每每看到那些本就家境不好,却又并不努力的学生,就无端想起当年的那个学生来。

如果是现在,有如此好的资助条件,以杨敏聪颖好学的品性,只怕已经考上大学,通过读书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了。

只能感叹造化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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