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昊的微信名叫“小名竹鸡”,头像是一只穿着秋衣、身形颀长的狗狗。起这个网名没有什么特别的内涵,他只是单纯喜欢字词随意组合后,读起来有些修长、轻快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和狗狗有点像。
自2018年开始写诗、以文本平面和影像为媒介创作以来,郭昊发觉自己时常痴迷于字眼或图像被拼接的过程中,彼此之间有些奇妙的关照和呼应——就好像在玩某种自发的、旁若无人的游戏。
《室内瀑布群:2018-2023思绪纪实》
去年九月开始,郭昊对“辞海”产生了研究的兴趣。这样一个字典的名词性标题,带有一种天然的双关。在郭昊的想象中,作为语言工具书的大众含义之外,“辞海”也对应着一个富含情感隐喻的动作——告别大海。对海的迷恋从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出生在水系发达的泉城济南,使得郭昊在创作时,总会不自觉地使用与水有关、或水延伸开去的意象。
他以诗的形式编纂了一本抒情性质的字典《辞海》,用带序号的诗句组成注解和例句。在此之前,他还创作了诗集《赶海》,作为一段“走向大海”的生命历程的补充——相对于《辞海》而言。《室内瀑布群:2018-2023思绪纪实》则记录了他过去五年在洗澡时的所思所想。
郭昊的大部分作品都充满了与水有关的意象
几乎是下意识地,潮湿的水汽弥漫在郭昊的作品之间,成为如同线索一般的气质。郭昊也很难解释,在“水”身上,自己长久以来安置的情愫与寄寓,究竟意味着什么。瀑布、喷泉、淋浴、游泳……仿佛一个个湛蓝色的命题,在一些必然的时刻升起,凝结成为过往生命叙事的关键词;随后又降落在记忆深处的海域,流动不歇,亦萦绕不去。
“就像再壮大的瀑布也只是暂时性的现象,关上浴室的淋浴阀,水流就会在瞬间消失,才发觉人生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
以下是他的自述。
辞海这两个字,似乎对应了这样一种想象——大马哈鱼洄游,从大海游回淡水,然后在自己诞生的淡水中死亡。海在这趟旅程中作为一个无法回去的地点,就像人无法回到过去的时间一样。
事实上,它映射了我2021年至2023年期间,一段无法自处的、有些迷茫的过去。这个概念其实在《赶海》之前就有了,只是当时没有落实成具象的作品。每个人都在努力学习如何告别——这需要花费一定的时间。如果把它比作一本书,现在,我可以尝试着把这一页翻过去,哪怕它上面有很多直白的、惊心动魄的,或者是无法被忽视的划痕或批注——我也想要试图走出,离开那片海域,投身全新的风景。
《辞海》中的“修炼”虚构了一个修行之人的作息
诗,是《辞海》最重要的语素。在字典这样一个形式排布有些严肃、庄重的场域里,我想以另一种轻巧的方式重新编织文字,并嵌入一些虚构的想象。比如,虚构出这样一个修行之人,他有一套按照自己节奏设置的一天的作息:三点到八点用脚尖在水面走,十一点保持周长在图书馆和苹果之间,接近两点时他的身体最轻最适宜飞行……像布劳提根的短篇小说《正确的时间》里讲的——两点四十五分是对于老人来说,最想要的、最让他高兴的时间那样——修行人也有自己的章法。
事实上,写诗对我而言,无异于一种抒情的本能。但人只有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想要写作,才会需要调动文字来记录、抒情或者虚构。我还记得高中的暑假,经常会去姥姥姥爷在威海乳山边买的房子度假,每天都很轻松、愉悦,早上吃过饭走过马路就能到海滩,放音乐的喇叭永远都在放《张三的歌》,那种快乐好像永远不需要写作。
沙滩上的《赶海》
其实《辞海》对应的那三年,尤其是2022年,除了大环境会使每个人的生活比较艰难之外,我自己的情绪也出了比较大的问题。最困扰我的一点,是这种情绪上的问题使我不会写,或者说不想写,不想去拍东西,我会觉得创作是无力且无用的。像是要求一头没有奶水的乳牛挤出奶水,而我挤的是我的大脑,干枯的、带血的文字或者画面,它们甚至可能都不甚美观,但是它们无法再来一遍。
往前的2018年到2020年,大约是大二、大三的时候,我则像是得了某种“暴食症”, 迷恋上去追求校园外的生活。那段时间,我无法知足地前往许多陌生的城市,一年之内去了两三次北京,还有天津、杭州,包括来了上海,后面又去了武汉。每到达一个新的地方,我就想要去接触一种完全不属于我的生活,其中包含诸如酒精、俱乐部文化这样的事物。
尽管如此,我始终感到,好像从2018年开始,自己就再也没有长进,既长不成大人,又做不回小孩。像一粒掉进沙发缝里的饼干屑一样卡在那里。
《赶海》被一张鱼皮环绕,像个颠倒上下左右的拥抱;
由渔网做盛放它的器皿,
是对本次赶海之旅得以有所收获的具体仿真。(上)
95后艺术家郭昊,出生于泉城济南。(下)
大学我学的是编剧,喜欢电影。在我意识到学校的课程有些无聊后,我陷入了一种迷茫。这样的迷茫持续到 2020 年。然后我来到上海,开始工作,包括住在地铁末站的公寓里。这种变化就好像是有一个人把你推上一支火箭,你必须很快地升空,绕着某种被大众奉为恒星一样的指标运转,接近它,直到后面一切都戛然而止,因为某种我们知道的失控的原因。
如果说离开校园之前,存在的意义是好好读书,那么之后呢?该向谁去寻求这种价值的赋予?
《辞海》和《赶海》里的“海”,可能是一段在当时未知,但如今已然明晰的生活经历。你不能说那不是在齐腰的海水中小心翼翼地下脚,又或者是在贪婪地捡拾沙滩上的海蜇、海胆,而不去想它是否有毒一样。当疼痛被吸收、最终自然地被时间消解,回头看去,这何尝不是种收获?
无论如何,潮水都在一点点退去,新的浪花会再次冲向滩岸。在走向大海和告别大海之间,不一定是一个西西弗斯式徒劳的故事。如果再来一遍,我想还会是这样。
我在山东济南出生。还记得第一次去海边,是和家人一起去了奶奶的故乡——青岛。当时我们一家人躺在宾馆,昏暗的房间里,电视在播《大长今》,天花板反射着闪动的光,明明暗暗的。我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根江米条,想着趁大人不注意时再放到嘴里。可是没能得逞,由于表面的糖霜融化得很快,江米条倒霉地黏在了床单和枕头之间。
这是我能够记起的与海有关的最早记忆,但青岛的海是怎样的?那会儿年纪太小,印象已经模糊。似乎每次想到海,都会跳出一段久远的回忆以及一个个与海无甚关联的意象,有种时间深处的归属感。
《赶海》收录了郭昊从2018年到2020年的部分创作,
用渔网和鱼皮制成。
我的家乡济南,还有个名字,叫做泉城。因为它有很多的地下泉水,所以我实际上从小生长的环境就是被城市中所贯穿的各种水系所包围,无论是泉或者是河、湖之类的,在我的童年都很常见。我还记得家里的大人和我讲过,掀开济南老城区以前的地砖,能看到泉眼,泉水会突突地往上冒,济南的泉就是丰盛到这样的地步。
我听到的时候感觉这个场景特别梦幻,如果地砖都被顶开,屋子里不就成了一个小型的威尼斯?我后来还因此还做了许多与水有关的梦,比如“跳跃瀑布”:梦里的我和阿拉丁以及他的爱人一起,试图翻越一道胶状的瀑布,神奇的是,它不会流动……但济南这两年不知是因为修地铁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好像没有之前那样多的泉水了。
在创作时,我会惯性式地,使用水或者是水延伸出来的意象,可能就是在下意识里想寻求一种归属感,因为我小时候的生长环境中有水,所以说水会带给我这样的感觉。
郭昊与瀑布留影
瀑布也是我很感兴趣的,我做过一本以瀑布为灵感的小书。瀑布在地质学里叫“跌水”,“跌”这个字很妙。就像人走着走着,突然跌倒了,跌到了一个地势较低的地方,然后还是要继续往前走。瀑布其实很吵,声音很大,但每当我站在离它很近的地方时,会觉得很安静——水声太大反而使世界都变安静了。
瀑布会消失,这点尤其让我着迷。无论是黄果树瀑布,还是尼加拉瓜大瀑布,再大的瀑布也总有消失的一天。我了解到,瀑布仅仅是作为河流存在的时间段内,以一种暂时性的特征而存在。当地质的变化引发一定程度的干涸,或者断流,那么下游的瀑布就会消失了。海也是这样,任何液态的事物都是,水有一天也会从这个地球上消失,它变化中的不确定好像是唯一可以确定的。
《冰箱藏诗》:对变化的水的思考
古语说:“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水蓝则广、水黄则急”。水在不同的状态下,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我们明明每天打开水龙头看到流出来的水是透明的,但它又可以因为浅深,或者是它的面积、流速,被赋予不同的颜色。这让我忍不住思考,是不是因为它是透明的,所以才可以拥有这么多不同的颜色?从这一点来看,我会觉得水是彩色的。
我喜欢水,也喜欢雨,但我对于雨的喜爱仅限于听觉的层面。下雨时的湿冷感让人只想躲在家里,懒散地消磨掉一天。我还喜欢在温暖的水域里泡着,那种情景下我会想要游泳。还记得小学四年级那会儿,我学游泳的记忆是很痛苦的。因为教练蛮凶的,游泳池的水又非常冷,他会把小孩子扔下去,如果有人想上来,他又会拿一个晾衣杆,把他们捅下去。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个冻得发紫的小孩的头,现在想到还是会觉得不太舒服。
大海就不一样了,在海边的时候,你可以什么都不做,或者做任何事,比如用沙子捏个城堡,收集贝壳,在海边踩水。什么都不做也很好,你会觉得被“必须要做点什么”的压力赦免了。如果下次去海边,我会坐着,就这样呆呆地看一天。
我对浴室这个私密空间有种特别的感情。洗澡其实是件挺奇妙的事,淋浴打开,流水的花洒像是一座室内瀑布,站在花洒下面仿佛被瀑布冲刷,又像自己也变成了瀑布间的一块岩石,灵感如同水花一样四处飞溅。热水下的半小时,是我不可多得的大脑默写时间。
每当我创作思路枯竭的时候,我就会想要洗个澡,洗澡对于思考有帮助。在浴室这个场域里,好像有种魔力,可以打开人的某种开关,跳到某种自动工作的模式上,这时候,一些字眼、灵光也会突然不自觉地浮现出来。
《室内瀑布群:2018-2023思绪纪实》
在上海插画艺术节的展览装置(上)
郭昊近期作品:波光字体(下)
《室内瀑布群:2018-2023思绪纪实》的大部分文字灵感其实都是在洗澡的时候诞生的。有时候,洗澡洗着洗着,想到一个特别好的句子,实在无法拿笔写下,我就会把它念出声来,一直坚持到走出浴室写下来的那一刻。但有时候很奇怪,你在洗澡的时候会觉得说,哇,这个字太妙了,但好像离开浴室之后,记到手机备忘录里,你又会想,有那么好吗?竟然一瞬间就变质了。
浴室那种温暖、潮湿的空气所营造的氛围,会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一种做什么都很不错的幻觉,明明洗澡只是日常的自我清洁程序,但好像一走出浴室,就踏入了另一种日常的现实。回到冰冷的书桌前,重温之前的思绪,恍惚之间,才会意识到它早已暂停在关闭淋浴阀的那一刻。
《室内瀑布群:2018-2023思绪纪实》节选
我时常觉得,洗澡可能是为数不多的,作为现代人跟自己的身心完全赤裸相见、与自我独处的时间。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可以好好地看看、清洗自己的身体,听听大脑、内心发出的声音。同时,它也是几乎最不计成本的、随时随地可以获取和观看的,一个人造的景观。不管你的阶级如何,家庭环境如何,花洒之下,任何人都可以拥有一座小型的室内瀑布。
在关于洗澡的这本书中,我想象不同时期的自己共同聚在一间无边的浴室里,与众多的花洒一起组成这座室内瀑布群。除了最基本的淡蓝色和土黄色,我还用少许的粉色表示了虚构的部分。其中有些页面的文字特意做出模拟水渍的效果,有些页面文字如同头发。我希望读者在翻开这本书的时候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水汽。
《室内瀑布群:2018-2023思绪纪实》节选:
文字的模拟水渍和“头发”效果
后来,碰上上海插画艺术节,我为了这本书特意定做了一批公共浴室的储物柜手环,作为限量周边,每个手环上的数字对应了读者购买的次序。做展陈时,除了复古的红色大字招牌“瀑布浴室”,还购买了一套简易的“淋浴设备”,想在现场打造出一间浴室的感觉。淘宝上9.9元售卖的装饰墙面的蓝色塑料水珠,四散的淋浴软管,放有我名片的肥皂盒……虽然看上去离精致差很远,但我当时确信,一切都非常“水到渠成”。
《室内瀑布群:2018-2023思绪纪实》
在上海插画艺术节的展览细节:
红色大字招牌、淋浴设备、蓝色塑料水珠、肥皂盒
就像这个梅雨季结束后的夏天,即使长到几乎有些枯燥,人们也最终可以在某种自发的感召下,找到一些水源,去滋润自己。
7月17日是全球洗澡日。我检索词条时,搜索引擎在思考了半秒后跳出:让快乐从洗澡开始。当水汽自海平面蒸发,继而凝结、落下,降临于每个人的头顶——花洒下的我们,一定在某一瞬间,共享着同一道简单、快乐到赤裸的涓涓细流。如果你有些难过,那么请去洗个澡吧!
撰文:White vacancy
编辑:yy
排版:Ruiru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