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京城最好的酿酒娘。
三年前,太子在皇宴上爱上了我的酒。
从此日日相见,私定终身。
如今他却要大张旗鼓地迎娶西域公主。
我不服,一袭红衣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死在了迎亲使团面前。
「哪来的疯子?」
太子只居高临下轻瞥了一眼,便下令将我扔在乱葬岗。
我本以为这一生漂泊无依,死后尸身只能喂那野狗。
不承想往日邋里邋遢的跛脚酒鬼师父,一掌震碎了手中的拐杖,露出里面寒光凛冽的素剑。
大婚当夜,他一人一剑杀进太子婚房,逼迫太子为我殉情。
1
我叫阿桃,是京城第一酿酒娘,一手桃花酿能将人迷得神魂颠倒。
三年前,我的酒被官员上供给了皇宫。
太子杨诚品尝后赞不绝口,亲自登门拜访,想看看到底是谁家师傅有这般好手艺。
他没料到,酿酒的竟是一位面如桃花的小女娘。
我也不曾见过像太子这般彬彬有礼的贵公子。
从此,太子天天下了早朝便来我这喝酒。
你来我往,互生情愫。
太子曾许诺,若给我不了我太子正妃之位,便远离朝野,许我寻常夫妇相濡以沫。
我是他发过毒誓的,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可如今他却要迎娶西域公主。
我抱坐在高高的城墙上,尽管身体因恐高忍不住地发抖,还是强迫自己盯着那个富丽堂皇的轿撵。
我想看看西域公主到底是何等的国色天香,能将太子迷得忘记了我的桃花酿。
微风吹起帷幔,露出了公主姣好的面容。
我吸了吸酸溜溜的鼻子,流下了无能的眼泪。
公主肤如凝脂,如花似玉,确实好看。
我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终于在迎亲使团即将进入城门的前一刻坠下。
「杨诚,今生若注定不能嫁你,给你添点堵也是好的。」
耳边悲风呼啸,生死一线。
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平日里邋里邋遢的跛脚酒鬼师父。
对不起了师父,收留我十年,却没能为你送终。
阿桃贱命一条,就算被太子欺了负了,也申冤无门。
只能用这种窝囊的方式,为自己讨上一点公道。
2
下落的速度很快,我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便看见了自己那滩血肉模糊的身体。
我并没有消失,而是以魂魄的形态飘在尸首旁边。
为了彰显帝王的重视,太子亲自带队来城门口迎接西域公主的送亲使团。
突来的巨响惊动了使团众人。
我看到为首的太子脸上有一瞬间的惊恐。
但很快就恢复了鄙夷和嫌弃。
「哪来的疯子?还不拖去扔了。」
他身骑战马,眉眼微皱,身上传来淡淡的威压。
那一瞬间,我才对他是传闻中杀伐决断的当朝太子有了实感。
这绝不是那个曾与我郎情妾意的杨郎。
杨郎明明最见不得我受伤。
他总是用那纤长的手指,一遍遍为我那被扁担磨红的肩膀涂抹着白骨生肌的宫廷秘药。
我怪他小题大做,他却说这天下至宝,抵不上我几根汗毛。
可如今我四分五裂碎在他面前,他却一脸晦气,一寸多余的目光都不愿再施舍。
我何曾在太子这受过这样的委屈。
身为魂魄的我没有实体,成串落下的泪珠全化成荧光散去。
我上前了两步,想要亲眼看着他的眼睛,是不是像他说出的话一样冰冷。
我不信杨郎眼中没有一丝不舍。
他曾为我将御花园中的果林全拔了,统统改种桃花树。
也曾顶着被帝王迁怒的风险,翻墙逃了宫宴,只为多看我一眼。
我不信这三年来他对我的好只是一份消遣。
可我却像是被禁锢在了尸体旁边,无法离开半尺。
眼看着太子决绝的背影越来越远,而我只能被迫跟着尸体一起离开。
3
我被粗暴地扔在了乱葬岗,肠子从裂开的小腹中滚出,乱作一团。
侍卫们一路上骂骂咧咧,嫌身上沾了晦气。
「非挑太子迎亲时跳楼,不知道兄弟们回去还赶不赶得上讨赏。」
「啧啧啧,也不掂量下自己几斤几两,太子的龙床也是你这种肉体凡胎攀得了的?」
「你别说,这身材还挺丰腴饱满。」
我想开口辩解,我不是那种为了荣华富贵赖上太子之徒,我和太子明明是两情相悦。
可惜任凭我如何呐喊,他们也听不到丝毫。
只能眼睁睁看着侍卫不怀好意地拿着刀柄拨开我脸上的乱发。
更有甚者,毫不忌惮地用下流的目光在我泛青的胸脯上来回扫视。
好在我死不瞑目的一张血脸最终吓退了他们。
侍卫们朝我身上狠踢了几脚发泄,满嘴污言秽语地离开了。
夜幕降临,乱葬岗四周阴沉。
我抱臂坐在尸体旁边,等着一起腐烂发臭。
迷迷糊糊间,黑暗中浮现出一双双腥绿色的眼睛。
曾经逃荒时被野狗撕扯的记忆还历历在目,我吓得一口气飘到了树上。
野狗看不见我的魂魄,只是围着我的尸身一通啃食。
谁家小娘子不爱美?就算是死了,也希望自己身上多留几块好肉。
我着急伸手驱赶,手臂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野狗的身体,只能围着尸身干打转,拿它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眼看本就破碎的尸体即将面目全非,我的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跛脚身影。
他拄着一副粗糙的拐杖,一瘸一拐地朝我走来。
是师父来给我收尸了。
那一刻,千言万语都化成了委屈的眼泪。
我哭丧着脸朝师父飘去。
下一秒,鲜红的狗血挥洒而来,穿过我的魂魄。
我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呆愣在原地。
只见师父手臂上青筋暴起,手中的木拐杖瞬间四分五裂,露出了里面薄如蝉翼的素剑。
难怪那把拐杖如此之重,我两只手都抱不起来。
天空响起轰雷,闪电下,师父慢慢挺起了一直佝偻着的背。
一把素剑在他手里如游龙惊鸿,寒光凛冽。
这哪里还是成日只知道在桃花树下晒太阳,天天讨我要酒喝的酒鬼师父?
我突然感到十分挫败。
师父和太子,这二十年来,我最信任的两个人。
在我死后才发现,他们竟是如此陌生。
4
大雨磅礴,师父扶起了我折断的脑袋,小心地为我擦拭脸上的泥泞。
他捡拼好我四散的断肢,又将撒了一地的五脏归位。
最后脱下外衫,将我四分五裂的尸体牢牢包裹起来,背在了身上。
雨大路滑,乱葬岗泥泞难行。
师父的背影虽是一瘸一拐,走起来却很稳。
连我那颗垂在他肩上,摇摇欲坠的头颅都没受到什么颠簸。
我迷迷瞪瞪跟在师父左右,本以为他只是替我寻个良处重新安葬。
不曾想师父竟背着我这血尸,泰然自若横行在长安大街上。
今日太子大婚,街道两旁花灯结彩,本是如此盛景。
唯独我的血混在雨水里,流淌了一路,行人纷纷退避三舍。
等回过神来,眼前已是太子府邸。
蜂拥而上的侍卫根本拦不住师父,他一人一剑,犹入无人之境,一路杀去了太子婚房。
太子府邸没我想象得那么喜庆。
宴请的宾客一个都没看到,原本的大红喜绸也全被撕扯下来扔在地上。
负责打扫的丫鬟小厮东藏西躲,闻风而逃。
诺大的院子,只剩东倒西歪的喜桌和七零八落的装饰。
师父一剑劈开洞房的门,却只见缩在床上瑟瑟发抖的西域公主。
「太子在哪里?」
公主磕磕绊绊说不出来话,跪作一排的丫鬟们也抖如筛糠。
师父周身煞气肉眼可见,洗得泛白的衣衫染满了血污,像是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我大气不敢出地跟着他,在这一地狼藉的府邸里满院搜寻。
终于在东院的书房里,找到了烂醉如泥的太子。
曾经天之骄子的杨诚,如今却像是堕在了泥沼里。
他换下喜袍,一身丧服,抱着酒坛痴痴地边哭边笑。
「阿桃,我的阿桃……」
可惜现在的我只是一缕幽魂,不然定能闻得出来这是不是我的桃花酿。
师父面若寒霜,剑锋直指太子咽喉。
「阿桃是我的徒弟,她对你用情至深却死无全尸。」
「如今你是自己殉情,还是我送你下去陪她?」
5
从太子府出来,天已经亮了。
我看着师父背着我离开的背影,和十年前捡我时如出一辙。
虽然师父总是一副老态龙钟的邋遢样子,但他曾在一次醉酒后说漏了嘴。
他不过只比我大了十岁而已。
而这一声师父,是我用娘亲留给我出嫁时喝的桃花酿换来的。
那年边城被敌军攻破,百姓流离失所。
我跟着队伍逃难,身上只带了两坛桃花酿。
那是我娘亲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他被这口酒困了十年,将豆芽菜般的我抚养成如今的黄花大闺女。
他带我来到京城,替我筹钱开店,还教了我不少功夫防身。
只可惜那时候我一心沉迷酿酒,总是找机会偷懒。
我不禁有些后悔,要是从前好好跟着师父学武功,说不定还能亲手报仇。
左右也不至于窝囊地跳楼。
往事不可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如今我只是一抹被困在尸体旁边的幽魂。
我跟着乔装打扮后混在商队里的师父排队出城,沿途全是全副武装的士兵。
两侧街道氛围肃静,我隐约能听到沿途的百姓窃窃私语。
「发生什么大事了?出城要排这么久的队?」
「听说昨夜太子府遇袭,搅黄了和西域的和亲,现在正全城戒备抓刺客呢。」
「不是的,我表弟是太子护卫,他说太子一回府就遣散了宾客,命他们连夜撤下喜绸。」
「连堂都没拜?那这到底是娶了没娶啊?」
队伍很快排到跟前,我紧张得闭住了呼吸。
直到士兵对着手里的通缉令上下比划了好几遍,终于点头放行。
我替师父松了一口气,迈出城门的一刹那,余光无意间扫见了贴在城门口的通缉令。
通缉令上的画像比现在年轻了很多,但我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正是十年前的师父。
可上面赫然写着,这是十年前一人一剑保下边城,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天下第一剑客,闻坷。
6
我竟不知道,魂魄也会做梦。
我梦见了年少时的那座边境小城。
我在那生活了六年,战场的硝烟便也陪伴了我六年。
我娘亲酿得一手好酒,爹爹是守边的士兵。
每天晚上,我都和娘亲一起站在小院的桃花树下等着爹爹回家吃饭。
直到一个寻常的下午,我照例从山上采了满满一箩筐的野生花瓣,哼着小曲儿下山。
却看见了城里尸横遍野,街道血流成河。
我在小院里找到了娘亲的尸身,但战场上残肢断骸太多,我找了整整三天,也没能捡出爹爹的尸块。
只能从家里翻出了一套爹爹生前完整的衣服,和娘亲一起葬在了桃花树下。
我的力气太小了,挖不出那么大的坑,便拿着木棍将树上的桃花打落。
以最喜欢的桃花为盖,想必爹爹和娘亲都会喜欢的。
家里洗劫一空,离开前,我挖出了埋在桃花树下的酒。
娘亲说,桃花树下埋了十坛桃花酿,是留给我出嫁时喝的。
这是爹爹和娘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只可惜,逃难路途遥远,我只带走了两坛。
逃难的第五天,我因高烧耽误了脚程,落在了队伍的最末尾。
遇到师父的前一刻,我精疲力尽倒在了道路中央,再也站不起来。
只能等着跟在身后虎视眈眈的野狗将我拆分入肚。
那时的师父混身是血,比我还像个死人。
他一根拐杖打跑了野狗,懒懒散散地摊在树下不走了,朝我笑道:
「小丫头,我闻得出来你护着的是两坛好酒,我救了你一命,总不能一口酒都不给我喝吧?」
我盯了他很长时间。
终于他自嘲一笑准备离开时,做出了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
我将护在怀里的那两坛酒,屁颠屁颠地双手奉上。
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一口口喝完后,一字一句正经道:
「这是我娘亲留给我出嫁的酒,你喝了我的酒,就要对我负责。」
后来,师父带我回了边城,帮我下葬了娘亲和爹爹,挖出了剩下的八坛桃花酿。
他一人坐在树下,一口气喝完了七坛,终于松口了。
「我既然喝了你的酒,自然会照顾好你,这最后一坛,留给你未来的心上人吧。」
娘亲说,给我出嫁准备的这十坛桃花酿,用了祖传的秘方。
定能保佑我今生找到位好夫婿。
骗人的,我将那千里迢迢带来京城的最后一坛留给了太子杨诚。
却只换来了他一句狗屁不是的承诺。
但我也不后悔,我用九坛桃花酿匡到了世上最好的师父。
7
再睁眼时,我已泪流满面。
我不理解,从前活着的时候,我明明一向坚强。
被流浪汉抢食、被野狗追赶、被官兵为难,硬是梗着脖子流血不流泪。
反倒是死后变成魂魄的这几天,眼泪像是被开了水阀般止不住。
师父带我回到了我们在城郊落脚的小屋,屋外种了一棵很大的桃花树。
这是师父在我及笈那年送的礼物,一比一还原了我儿时在边城住的那间小院子。
晃神间,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会我总爱拉着师父在桃花树下畅想未来。
扬言太子以后要是惹我生气,我就搬回来继续和师父住。
「嘎吱」,身后传来了推门声。
我回过头,差点没认出认真梳洗打理后的师父。
他一改往日的邋遢,换了身干净衣裳,剃掉了长至胸口的络腮胡,重新束起了披散多年的乱发。
除去脸上憔悴的愁容,竟是比太子还要俊上几分。
这样的师父,和通缉令上那位仙风道骨的天下第一剑客更像了。
师父径直穿过了我的魂魄,将我那具泡在大水缸里的尸身捞了起来。
不知道这水里加了什么灵丹妙药,清洗后的尸体竟有几分红润。
乍一看和睡着了一样。
师父掏出针线,将我破碎的尸体细细缝合好。
这些都是当初为了照顾年幼的我,师父新学的技能。
堂堂八尺男儿,挑针捻线起来倒也像模像样。
虽然缝合的针脚还是有些歪扭,但我好歹也算是有了全尸。
师父把我收拾得整整齐齐,轻轻放在了桃花树下。
「那天城西卖豆腐的何小娘和你炫耀她丈夫给她买的新衣裙时,我听到了。」
「你虽然面上不显,但偷偷瞄了好几眼。」
「我当天下午便去买了,可惜还没来得及送给你……」
随着师父的话语间,何小娘在我面前转圈炫耀的样子又浮在了脑海中。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尸体上套着的,比何小娘那件还要漂亮百倍的新裙子,鼻尖涌起了阵阵酸涩。
「都怪我,我昨晚不该喝醉,没拦住你做傻事。」
师父狠狠锤了自己一拳,仰头闷了一大口酒。
「你若是提前告诉我太子要和亲,我大可杀去皇宫,逼那昏庸的狗皇帝下旨悔婚另娶。」
「你怎么就……怎么就这样跳墙了?」
师父轻轻拂了拂我的头发,指尖和声音都有些颤抖。
「你明明最怕高了,那么高的城墙,摔下来多疼啊。」
我站在树下,陪了师父良久,看着他一点点为我描眉。
那双轻松挥出天下第一剑的手,描起眉来却断断续续。
直到颗颗水珠,滴上了我的鼻梁、眉骨、面颊。
「阿桃,你会怪我吗?」师父带着哽咽的声音响起。
「明明有能力,却没有杀了太子为你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