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一个家族想要改变命运,至少需要三代人的努力。
当我还是个大学生时,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
但命运的转机有时候来得如此之快——
你要么得到一副金手镯,要么戴上一副铁手铐。
01
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我的父母赶上了九十年代初进城务工的热潮,带着一卷行李和十块钱来到了市区。
我父亲是那个年代罕见的高中生,在一家大机械厂当上了维修工。
我母亲在家里一门心思地教养我,希望我能赢在起跑线上,将来考上名牌大学,出人头地。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五年级。
那些年里,由于父亲不太会来事儿,每个月只能挣一点死工资,一直没能攒下多少钱。
那几年又正值国内物价飞涨,家里的经经济压力剧增。
更要命的是,我家借钱买了房子。
在我的记忆中,对于买不买房,父母没少吵架。
父亲觉得攒钱要紧,租房子更实惠些;而母亲坚定地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家,钱可以慢慢挣。
父亲终究拗不过母亲,在一处老旧小区买了房。
房子只有四十平,唯一的大卧室当然属于父母,我的写字台和小床挤在客厅里。阳台充当了厨房。
有了外债,家里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我记得那些年里我们一家的晚饭不是炖菜就是稀粥。
粥很稀,炖菜没有肉。
不过好在五年级的我已经能自己上下学,母亲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于是开始四处打零工补贴家用。
她烙过大饼,做过棉门帘,穿过羊肉串……
穿羊肉串的工作,她一直做到我上大学。
十多年下来,劣质竹签在她手上留下了无数伤疤,终日久坐也给她带来了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
然而,虽然家里条件艰苦,我却从来不用担心没学上。
家里总会及时交上我的学费,给我买足够体面的文具,给我买老师推荐的每一本课外书,资助我参加学校组织的每一次活动……
当然,我学习也足够努力,中考考上了我们市的重点高中——博远二中。
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母都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大人哭。
父母带我吃了一顿肯德基。
那是我们一家第一次在外面吃饭,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鸡肉可以炸着吃。
我相信未来我们可以随便吃肯德基,因为“博远二中”有着“名校预科班”的称号,进入了“博远二中”,就等于一条腿迈进了名牌大学。
02
来到高中的我更加拼命地学习。
白天的时间,我一分不剩地用来学习。
晚上回了宿舍,我仍会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回顾当天新学的知识。
我和每一个同学的关系都很疏远,因为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没有感情的学习机器。
但是人只有努力过才知道天赋的重要。
尽管我已经努力到没法更努力,但我的成绩始终在中游徘徊。
那些成绩拔尖的学生,仿佛并没有那么努力。
他们有的常常打篮球,有的会在晚自习偷偷看小说,有的甚至同时处好几个对象……
这样的差距深深刺痛了我,我从高二下半学期开始就陷入了中度抑郁,学习成绩不断下滑。
最严重的时候,我看着试卷,大脑一片空白。
试卷上的文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就像是一群蝌蚪在游来游去。
就这样,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高三。
高考前的三天,整整三天,我紧张得没合过眼。
到了考场上,那种大脑空白的毛病果然又犯了,我甚至开始犯困。
我知道自己没法把卷子做完了,不禁啜泣起来。
监考老师对我说,要哭出去哭,不要影响其他考生答题。
我绝望到欲哭无泪,只能如行尸走肉般耗到考试结束。
果不其然,我的高考成绩是上高中以来最差的一次。
不要说名牌大学,我连公立大学都没有考上,只能上一所民办三本。
但父母竟然再次带我去吃肯德基,庆祝我考上了大学。
快餐店里,我咬了一口炸鸡,嚼着嚼着就哭了出来,满嘴的苦涩。
我对父母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没考上好大学。
父母说,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能出一个大学生,已经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而我自己心里清楚,本科学历早就已经贬值贬到一文不值,我那民办大学的文凭可能甚至比不上父亲的高中文凭。
正是在那家快餐店里,我下定了复读的决心。
03
我们省最好的高中是“洛水一中”。
如果说“博远二中”是名校预科班,那“洛水一中”堪称清北预科班。
恰好“洛水一中”和我们学校有合作关系,我们学校的老师可以推荐应届生到那里去复读。
我的班主任推荐了我,但是我的分数太低了,必须要出高额的学费。
这笔学费相当于父母四、五年的积蓄。我动摇了。
但父母却说,我们没本事,别的给不了你,最起码上学的钱少不了你的。
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不会再哭了,因为我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
04
“洛水一中”不像学校,更像一所打造考试机器的工厂。
在这里,没有课间时间。上一堂课的老师还没走,下一堂课的老师已经来了。
在这里,午饭只有十分钟时间。我们要以百米速度冲到食堂买饭,然后一边吃一边走回宿舍。
在这里,盥洗室是没有水的。我们不需要洗漱,因为洗漱浪费休息时间。
在这里,每一次考试的名次都会贴在校服上。名次考前的学生,有资格在买饭的时候插队。
……
几乎每一天都有人因为受不了而主动离开,也有人因为违纪被劝退。
而我顽强地在这里生存了下来。
如果说我在“博远二中”时不是最聪明的,那我在“洛水一中”连最勤奋的都不是。
和我同宿舍的张家友,每天我入睡前发现他在被窝里偷偷打手电。第二天凌晨我醒来时,他被窝里仍然亮着手电光。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休息的,总之在我眼里,他是二十四小时学习的。
我曾试着模仿他,但第二天上课时根本管不住上下眼皮打架,险些被劝退。
后来,我想明白了,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是聪明人,也不是狠人。
我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其他的,交给命运就好了。
05
在“洛水一中”复读的这一年下来,我从一个一百四十斤的壮小伙变成了一个不足一百斤的瘦猴。
驼了背,长出了白头发。
眼窝深陷,肤色蜡黄。
我还没来得及享受自己的青春,就已经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洛水一中”不允许家人前来探望,除非学生重大违纪或者生了重病。
所以自从我进入了“洛水一中”的校门,直到高考结束后才见到我的父母。
母亲看到我的样子,哭得稀里哗啦。
她说,不管考成什么样,我们都不再复读了,绝不再复读了。
06
高考成绩出来了。
虽然有了很大的进步,但仍然不够名牌大学,只能上一个公立二本。
父母把出成绩这一天当成春节来庆祝。
我也一样沉浸在喜悦中,因为我彻底放下了对名牌大学的执念。我知道考上公立大学已经是我能力的极限了。
但是我们并没有高兴多久。
录取我的是一家医学院,每年要两万的学费。
而父母一年的收入满打满算也就三万。
父亲看着录取通知书犯了难。
我说,实在不行,可以报一所学费低的专科院校。
父亲说,学费不是你该操心的,你要做的只有好好学习,将来成了医生,还怕挣不回这几个学费吗?
07
我孤身一人来到远在他乡的大学校园。
新的生活,新的天地,自由的气息,我的心情从未如此愉悦,再也不愿回顾艰难的过往。
当然,我并没有放松学习。
我的专业是解剖学,一门需要极度细致、认真与吃苦耐劳的学科。
而这些品质,恰恰是我在“洛水一中”早已练就了的。
我能详细地记忆临床解剖所需的一切医学与药学常识,能连续数个小时头也不抬地研究尸体样本,也能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练习最基本的刀工……
我自然也成了导师最为器重的学生。
他手把手传授我临床手术的精髓。
每当有临床实践、专业集会,他都会带我参加。
转眼间到了大三,当同学们的专业水平还是半瓶子醋,为未来的出路而发愁时,我已经基本具备的专业医师的水准。
虽然我高中时总成绩一般,但英语成绩一直很好。
上了大学,更是早早就通过了四六级考试,雅思成绩也相当高。
所以国际医疗交换生的名额,毫无悬念地落到了我头上。
只要我顺利毕业,就能到德国去深造。
我已经看到了自己身为知名外科医生的光明未来。
然而,出国需要十五万的赞助费。
更要命的是,父亲没有给我打第四学年的学费。
08
三年来,我从未为学费和生活费操过心,父亲总会准时把钱打到我的账户。
然而这一次,我不得不给家里打电话催问。
父亲电话没人接,于是我联系了母亲。
“你说啥?你爸没给你打钱?”
“嗯。”
母亲在电话那头哽咽了。
“妈,你哭什么?”
“唉,都怨我,都怨我这个不争气的腰。”
“到底怎么回事?”
在我的追问下,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了我全部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