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乌鸦拥有世界上最美妙动人的歌喉。
他自己知道,世界也知道。从清晨到深夜,甚至繁星初现时,你都能听到他婉转的歌声,仿佛要和群星比拼光彩。许多家庭会在晚餐时,因为他的歌声停止进食,餐具盘子都不会发出碰撞声 — — 甚至连咀嚼都会停下。无论这位歌手是在远方,还是就在窗边的苹果树上,当他放声歌唱,餐桌旁的人都会鸦雀无声。他的音色如此迷人,曲调如此清丽,哪怕最耀眼的星星都要自惭形秽,黯然失色,只为更好地倾听他的歌。
歌毕,乌鸦会在苹果树上微微侧身,歪着头向灯火通明的厨房看去,聆听餐具重新碰撞,人们的窃窃私语,还有父亲对他孩子们的称赞。然后,他总会振翅而去,寻找他的下一顿晚餐,去打断别人的进食,去享受寂静的敬意以及父亲毫不吝啬的褒奖之词。
乌鸦的歌声让大部分的鸟儿羡慕不已,羡慕的程度各不相同。鹪鹩不仅羡慕他的歌声,还带着一丝恐惧 — — 毕竟乌鸦身形庞大,而鹪鹩如此弱小。
每当听到乌鸦的歌声,雀儿就会停下歌唱,自己的拙劣音调让他无地自容。
谷仓燕子则要坦然许多。他知道自己可以飞得比乌鸦矫健得多,而且虽然不能像那般婉转动听地歌唱,至少可以凭着迅疾如风的盘旋和轻快的舞步来弥补不足。
柳莺平日里总是忙忙碌碌,对这些事情倒也不甚在意,不过在心里他也承认,放眼世界,无人能像乌鸦那样歌唱。
麻雀会让他的孩子们停止喧闹,专心聆听乌鸦的歌声;在这样一位大师面前喧哗吵闹,是很不礼貌的表现。说不定多听一听,小孩子还能学到一两招呢。
偶尔听见这些话,乌鸦心中会暗自得意,他很满意连最卑微的鸟儿都对他抱有敬意。
在芸芸羡嫉乌鸦歌声的鸟儿之中,只有一位毫不畏惧,那就是夜莺。
夜莺确实会唱歌,这一点毫无疑问,乌鸦自己也承认,还因此有些小小地不悦。但其他鸟儿听到乌鸦歌唱时,总是会心想:“啊,听他的歌!无论怎样刻苦练习,我都无法唱得这般动听。”而夜莺第一次听到乌鸦的歌声后,心中所想却是:“原来,这就是你唱歌的水平呀!” 于是,他开始勤学苦练,誓要练到能像乌鸦那般歌唱的程度,他的歌声在深夜时分也经常回响。
季复一季,夜莺的歌声逐渐美妙,逐渐精湛,而乌鸦 — — 他认定自己的歌声已经完美无瑕 — — 就懒得再去练习了。
说真的,完美的东西有什么好改进呢?他心满意足,只愿用自己与生俱来的天赋惊艳世界。
时光流转,地球绕过太阳许多圈,夜莺的歌声也更加婉丽动人。终于有一天晚上,一位父亲在晚餐桌上示意家人安静下来,仔细听 — — 不,不是乌鸦的歌,而是一种全新的歌声,和乌鸦的歌声几乎同样美妙(有些人甚至认为更加美妙)。
餐具放下,咀嚼暂停,歌曲终了,父亲不禁纳闷,是谁能唱出这样动听的歌?倘若夜莺听到这声赞叹,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唱歌只是为了歌唱本身,而不是为了得到夸奖。心中想着,自己很快就能与乌鸦同台献艺,把乌鸦曾经教给他的歌唱技艺展示给他看,也算是表达一种感激。
但夜莺还没来得及找到乌鸦,自豪地和他分享自己苦练的成果,乌鸦就已经听说他的事情了,而且对此很不高兴。
“唱得和你一模一样,”渡鸦说。
“歌声甜美无比,”红隼说。
“一个小小的奇迹,那只夜莺,”斑鸠说。
这些话无一能让乌鸦高兴起来。而有关这位后起之秀的吹捧越多,他的心情就越阴郁。很快,几乎每只鸟都要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夜莺的歌声已经和他的一样美妙了 — — 还好,没有鸟敢说夜莺的声音更胜一筹,不过私下里,许多鸟早就这样认为了。
某天傍晚,乌鸦受够了这些关于夜莺的聒噪,动身去找这只妄自尊大、敢于挑战他的小家伙,打算亲自见识一番 — — 那些鸟儿肯定都在夸大其词,故意说谎,他们不过是羡慕自己罢了。
暮色沉沉,他飞过朦胧的旷野,穿过潺潺的溪流,在白桦林和菩提树林上空盘旋,收拢双翅,好全力倾听。
他飞过村庄和农舍,飞过小镇和沼泽。
他飞过许多鸟儿,倾听着它们的拙劣浅薄的歌,越飞越确信,那些传闻全都是假话 — — 一定是这样。
直到… … 起初只像风中的一缕轻吟,仿佛回忆而非歌声。是许多个日夜前的一种年轻的歌,不过随着焦灼的双翼每一下奋力拍击,歌声渐强,而且似乎有了方向。一个村落,或者说,一座像村落一样大的宅邸,坐落在漫长缓坡的脚下,白桦树顺着斜坡向上攀爬。一座宽敞精致的花园,里面精心培育了许多树木。歌声来自最近的那一株,不过离房子还差着一棵树的距离,是一棵梨树。
仿佛是梨树本身在歌唱,因为乌鸦还看不到歌手的身影,夜莺的体型是如此之小 — —或许正是因为倾注了全部心血苦练,夜莺与歌声融为了一体。
然而很快,他就看见了歌手。灰扑扑的小东西,眼睛漆黑如墨,小小的喙大大地张着,歌声倾泻进夜空 — — 乌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他听过的最美的歌。
他在梨树上方盘旋,一圈,两圈,三圈,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这只小歌手。夜莺似乎并没有觉察到乌鸦的存在 — — 但肯定不可能没察觉到,他不是把声音提高了一点,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美妙了吗?
然后乌鸦俯冲,最后一刻才收起翅膀,落在夜莺身边一羽之遥处,冲击力之大使枝条折断,来回摇荡了好一阵。粗暴的到来让歌声戛然而止。
圆睁的双眼直直地瞪着他。理所应当,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恐惧。
“你觉得呢?”枝条平定下来后,夜莺问道。
“我觉得什么?”乌鸦说。
“你觉得我的歌如何?”
“那也能称得上歌?”
“难道不能吗?”
“也就还行吧,对一个业余歌手来说。”
如果夜莺感到受了侮辱,他没有表露出来。“自从听到你的歌声,领悟了歌声可以多么美妙之后,我就一直在日夜练习,”他说。
“还有和你一样练习的夜莺吗?”乌鸦问道。
“当然有。”
“有多少?”
“很多。”
“他们都在练习?”
“哦,不,”夜莺说,“只有我。”
听到这里,乌鸦似乎很高兴,点头好几次,仿佛默认了事情令人满意的发展。
然而,毫无征兆地,乌鸦突然用强有力的翅膀狠狠击打小鸟,把这位歌手打得晕头转向,跌落在地。
不待夜莺恢复清醒,乌鸦已经踩了上去,利爪把他小小的灰色身躯牢牢钉在地上。晕眩过后,夜莺张开嘴,正想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而这正是乌鸦等候已久的时刻。他闪电般探出有力的喙,精准地伸入夜莺小小的喉咙,用残酷的一击撕下了他血淋淋的喉管。
夜莺猛地一颤,但却没有死去。
乌鸦完成任务,振翅升空,懒洋洋地拍了几下翅膀,把夜莺血红的歌喉扔进正在升腾的雾气里。那东西落地的声音他都没听见,即便听见了也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