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英布)
西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6年。
西汉朝廷的开国功臣淮南王英布谋反了。
这个英布,他成分很复杂,最开始是秦朝的徭役户,是普通百姓,后来逃亡落草当了盗贼,陈胜吴广起义的时候,他参加过,之后反秦浪潮越来越凶猛,什么六国贵族啊(比如项羽),什么草根出身啊(比如刘邦)都纷纷扯起反抗暴秦的大旗的时候,英布又跟了项羽,当然后来没能善始善终,被刘邦给策反了,最后英布等于收编刘邦麾下。
刘邦建立汉朝之后,把开国功臣都封了异姓王,不过封赏归封赏,这该整你还是要整你,所以开国一段时间之后,比如淮阴侯韩信呐,梁王彭越啊,就都被刘邦以各种理由直接或者间接杀掉了。
韩信和彭越一死,英布可就开始每天觉得自己脖子后边有点凉,这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的滋味可不好受啊,英布担心刘邦早晚有一天会收拾到自己的头上,所以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抢占先机,举兵谋反,率先和刘邦撕破了脸。
英布很能打仗,非常英勇善战,刘邦的老婆吕雉就曾经这样评价过英布:
《史记·留侯世家第二十五》:黥布,天下猛将也,善用兵。
由于英布打仗贼猛,兵锋更盛,所以他不属于那种小卡拉米,而是真真实实能对西汉帝国产生威胁的因素,所以刘邦对这事儿非常上心,他亲自出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平定了英布的叛乱。
仗打赢了,英布死了,刘邦也就班师回朝了。
(沛县风光)
但是,刘邦在回军的过程中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折返了一段距离,绕到了自己的老家——今天江苏徐州的沛县。
沛县,这是个好地方,水文非常充沛,河流纵横是水浪潺潺,沛县往东大概五公里左右,就是中国北方最大的淡水湖微山湖。
我们知道,秦末的时候,刘邦是沛县的亭长。
秦朝每隔十里就设置一个亭,天下之亭数不胜数,所以这个官职品阶很低,只相当于现在辖区面积最小最小的派出所的所长。
对刘邦青年时代的记载,也基本上都是比较负面的:
《史记·卷八·高祖本纪》:不事家人生产作业...廷中吏无所不狎侮,好酒及色。
刘邦不参与家里的生产劳动,也不会规规矩矩的生活,他好色好酒好吃,每天就是在这个亭长的位置上混日子,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刘邦“名声在外”,沛县父老都知道有这么一号小混子。
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最终推翻了秦朝,击倒了项羽,建立了全新的帝国。
所以,皇帝刘邦回沛县,属于是荣归故里,衣锦还乡。
他到了沛县之后,立刻就把当年和自己结识的好友故人们召集到一起,然后大摆宴席,吃吃喝喝。
《汉高祖入关图》 局部
人要是不喝酒,那还比较稳重,这人要是一喝酒,可就有点欢脱了。
酒足饭饱之后,刘邦有些微醺,他又从沛县召集了一百二十个年轻后生,在这些人的面前且歌且舞且击筑,还唱了一首很有名气的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刘邦自己高歌一曲,唱完之后,他又开始教那一百多个沛县的子弟唱,于是,在恢弘的合唱声中,刘邦“忼慨伤怀,泣数行下 ”,就是说他神情亢奋,还流下了眼泪。
趁着劲头,刘邦还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他永久的免除了沛县和赋税。
我们试着来分析一下刘邦当时的心情,就会发现,这很不寻常,因为刘邦最后又说了一句十分莫名其妙的话,他说,自己是游子悲故乡。
皇帝回老家,心里应该是美得很,怎么会突兀的生出“悲”来呢?
(大汉江山)
让我们试着从刘邦的《大风歌》开始说起。
刘邦说自己“威加海内”,这是他对自己人生成功的诠释,是称赞,是表扬,是一种自我认可,但是他又说“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意思是刘邦认为,自己的疆土广袤,但是却没有优秀的将领来把守,作为皇帝,他有一种不安全感。
按道理说,这不应该。
因为刘邦的宗亲有很多,在西汉都城长安之外,有不少刘氏子弟的诸侯国,他们都是拱卫皇权的有力保障,在内,在朝廷里,虽然有叛乱的功臣,但是大部分当年跟着自己建功立业的好哥们现在仍然十分靠谱,铁着心的跟着刘邦干,刘邦不能说是没有猛士,他简直是身边都是猛士。
可其实,刘邦的确应该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担忧,谓予不信,请看下文。
秦朝统一天下的时候,刘邦三十五,在当时来说岁数不能算小了,三十五岁你还没有闯出一片天,别说社会瞧不起你,就算是父母亲人也有可能奚落你。
三十多岁的刘邦游手好闲,但是他把战国四公子之一的魏无忌当做偶像,就是窃符救赵的那一位。
在他欣赏一个战国人的行事作风的时候,那么他的内心就会默认为天下应该是属于列国的,就是说天下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天下,或者说不应该是属于一个国家的天下,天下应该是诸国并行,一群小国家老死不相往来,或者互通有无,但是秦并六国之后,刘邦开窍了,他发现除了列国之外,竟然还有如“秦”这种统一的帝国存在。
(信陵君魏无忌)
所以后来刘邦到秦朝的都城咸阳去服徭役时偶然碰到秦始皇嬴政出行的车队的时候,他才会感叹:
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
这是什么,这是对嬴政的一种崇拜,这是对秦的意识形态的一种崇拜。
所以,在刘邦建立汉朝之后,汉朝继承的就是秦朝的制度。
但是我们要搞清楚的是,刘邦的这个皇帝身份和嬴政的皇帝身份,其实不太一样,因为嬴政是集权一把抓,全天下就他说了最算,秦朝施行的是郡县制,郡县都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但是刘邦当皇帝的时候,封了不少诸侯王,有的是封自己家的亲戚们,有的是封那些当年跟着自己打江山的哥们,反正不管怎么说吧,这些诸侯国啊,异姓王啊权力很大,势力很强,别说就不说了,光是一个英布叛乱,刘邦就要亲自挂帅来讨伐,所以刘邦的皇帝,和项羽的西楚霸王那种诸侯共主的感觉还差不多。
甚至说刘邦当年还曾经把功臣列候们叫到一起,让他们说出自己可以击败项羽成为皇帝的原因。
功臣们的回答基本一致,他们说你刘邦之所以会成功,是因为“与天下同利也”,就是说刘邦会把胜利的硕果和大家一起分享,而项羽之所以失败的原因则是因为“得地而不予人利”,也就是说项羽有土地却不愿意分享给别人。
功臣们的言外之意不言而喻——你刘邦把我们封为诸王,你给我们土地,赋予我们极大的权力,我们才会拥戴你做帝王,如果你效仿项羽,你就会失败。
是啊,刘邦已经明白了,天下除了列国之外还有另外一种“一统”的模式,但是功臣们会允许他这么做么?
所以,这正是刘邦在《大风歌》中感叹偌大疆土无人镇守的原因。
那么,除了感叹时局变化,刘邦又悲从何来呢?
(汉高祖刘邦)
刘邦在沛县长大,他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沛县度过,他熟悉这里的人,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可是从起义到称帝,他已经离开沛县十多年,这十多年,刘邦去过很多地方,富丽堂皇的秦王宫使他流连忘返,鸿门宴上的危机四伏让他心惊胆战,拔地而起的汉宫也曾经让他陶醉,可当他踏上回家的旅途,踏上故土,回到那个小小的沛县的时候,映入眼帘的,却是饱受战争创伤的家乡。
很多刘邦的旧相识已经故去,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坟冢,当年的佳人俏妇成了黄脸婆,当年的房屋建筑如今也已经荒凉破败。
刘邦痛心疾首于当年那些过命的兄弟对他的背叛,而现在,他更难过于那些曾经和他有关的记忆,都在逐渐消失。
刘邦在歌声中唱道,自己是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但其实,他此时早已经不是那个提三尺剑取天下的大丈夫了,他已经成了一个昏眊重膇的老叟,刘邦甚至不能预料,他这次返回沛县之后不到半年就死了。
这曾经是生他养他的地方,这里有属于自己最为单纯的回忆,这里曾有自己最为饱满的感情。
可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作者本人的家乡,是北方一个小城的农村,屈指算来,离开家乡也有十数年了,这么多年,我去过很多地方,北上广深的灯红酒绿和快节奏,彩云之南的清新秀丽,布达拉宫的巍峨神秘,塞外的套马汉子和辽阔天地,西北的滚滚风沙和万丈豪情,作者甚至还去过欧洲和非洲的一些小国家,天南地北,这四时风物,总是各有不同。
但是,在作者的梦中,却总会出现作者的家乡,那个北方小城的农村,冬天时,万物萧瑟,一派肃杀,扬起风沙的土地,早已冰冻的河床,漫天的大雪,和那些我已经不能认清的乡亲父老。
这个时候,作者和几千年前曾在沛县击筑高唱《大风歌》的刘邦似乎有了一种情感上的共鸣,我也开始“游子辈故乡”。
我曾生于此,也将死于此,日日年年,世世代代。
泪水划过我的脸庞,滴落在故乡的土地上。
所谓历史就是胜利者用文字展现自身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