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例会,王部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同事们敢怒不敢言。
每次开会,不管是内容还是时间,都像是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车轮话反复说,讲一些高屋建瓴的话,没什么意思。
年轻的王部长也才三十岁,戴副眼镜,眼神犀利。他开会的时候喜欢在空中挥舞着胳膊,时不时停顿一下,目光环视一周,像是期待下属的反馈,显得很威严。经验多不多不说,倒是挺有干劲儿。尤其每次开会都是激情澎湃,慷慨激昂,跟打了鸡血似的。
拿着笔记本的老沈,一只耳朵听王部长讲话,手上的笔偶尔在纸上划拉几下。脑子里想着别的事情。对于这个部门的工作,他不积极,也不懈怠,保质保量完成工作,有点躺平的意思。甚至可以说,有点摆烂。
王部长急于表现自己,有时候喜欢拿老沈开刀,杀鸡儆猴。刚开始他对老沈挖苦讽刺的时候,老沈还跟他争辩几句,争得面红耳赤。
后来也就不争了,说几句就说几句,只能忍着,官大一级压死人。
老沈的朋友圈签名是:总有一天,你会吞下所有的委屈,喂大你的格局。
来这个部门有小半年的时间了,老沈一直开心不起来。跟之前的岗位有很大反差。
老沈大名叫沈冠军,今年四十岁,来公司已经十几年了,是个老员工。原先他不是这个部门的,更不是任人指手画脚的小喽啰。
原先他也给人开会,坐在王部长那个位置,手底下有几十号人。看着年轻的王部长口若悬河,他有点想笑。又觉得自己也挺悲哀。
上班就是这样,挺烦,又不得不上。
部门有个年轻同事,小刘,对上敢怒不敢言,转而将矛头对准了老沈。标准的欺软怕硬。
“哎!老沈,这份资料下午要用,你整理一下;有个ppt领导不满意,需要修改,你抓紧点时间;桶装水快没有了,你等下换桶新的。”
小刘仗着自己是个美女,平日里总是喜欢指挥别人,尤其喜欢指挥老沈。
心烦的老沈,眼下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就跟小刘吵了几句。同事们基本没人帮腔,都是看热闹的。谁让老沈是部门年龄最大的呢?
在他们那帮小年轻的眼里,他就是个混吃等死的老油条。
在公司工作十几年了,上不去,下不来,就这么不上不下尴尬着。
晚上回到家,沈冠军一肚子气,不想说话。吃饭的时候,桌子上有三个手机支架,他在看《三国演义》;老婆在看《今日说法》;孩子在看游戏解说。
已经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家里边已经没怎么有人说话了,每个人都沉浸在手机里边,而且,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饭马上就要吃完的时候,他老婆美琳一拍桌子,评论起来刚看完的法制节目。说着说着,她就提到了上班的时候遇到的不公平待遇。
越说越来气,唾沫星子横飞。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吧,”沈冠军皱了皱眉头,看了老婆一眼。
美琳这个人,别看五大三粗,跟个男人一样,嗓门也很大,其实胆子还是挺小的。在外边受了欺负,不敢跟别人吵架,回到家之后就开始骂骂咧咧。
典型的窝里横。
沈冠军已经习惯了。他自己能比美琳强一点,在外边受的委屈从来不说,都是一个人生闷气。
“你说上个破班,受气不说,工资还不高。”看了一眼丈夫,美琳开始诉说在单位受的委屈。
“我同事小吴,小吴你知道吧,就是那个瘦高瘦高的男孩,明明自己有女朋友,还介绍给我们认识过,还跟我们一个客户眉来眼去,不清不楚,呸!
人品不行就算了,反正也不是我老公,他还抢我客户。我去跟领导说,人家还阴阳怪气地把我训一顿。那意思,我自己没有本事。”
美琳越说越来劲,好像老沈立马站起来把小吴揍一顿她才满意。
实在心烦的沈冠军,喝完最后一口汤,拿起手机坐到了沙发上,懒得听他老婆嘚吧嘚。他心里的苦楚还不知道跟谁说。
去年还是人人尊敬的沈总,今年就成了老沈,职位降低了,薪资降低了,换了新部门,是个人都敢调侃他一下,谁也不拿他当回事,你说心烦不心烦。
02老沈一毕业就在这家公司工作——当时还挺不容易,又是笔试又是面试,光是面试就经历了三轮。实习的时候,工资才两千块钱一个月。论资格,小刘给他提鞋都不配。
十来年的时间,他从最底层做起,一路做到了总监的位置。还驻外好几年的时间。之前,谁见了不得叫一声沈总,不管是同事还是客户,见了他都很客气。
职位高,收入也不低,驻外的时候,公司还专门给他配了一辆车,配了专职司机。
自从他所在的部门解散之后,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谁见了都想踩一脚。
这个部门的收入只有原先部门的二分之一。如果说工资还能接受的话,那么部门同事的态度,可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他们——尤其是小刘——直接喊他老沈,手头有什么活都是直接扔给他,包括打印资料这种实习生干的活儿,也是一股脑丢给他。
落差很大,老沈一度想过辞职。
去年下半年,单位要优化员工。说是优化,其实就是裁员的意思。
大环境不好,很多单位都裁员,沈冠军所在的公司也没能幸免。
同事们人心惶惶,都害怕自己会是被裁掉的那一个。有老客户给沈冠军吹风,让他活络一些,多跟领导沟通沟通,该送礼的就送礼,该表示的就表示,不要总是那么木讷。
这一点还真没说错。沈冠军确实是个挺木讷的人,只顾低头干活,别说跟领导套近乎,就是跟同事打得火热都没有。
十来年如一日,每天下班就回家,很少跟其他同事来往。除了跟客户之间的应酬,还有公司团建,他就没有别的交际。
你说在一个公司时间时间长了,谁不交几个朋友?平日里一起喝个小酒,组个饭局什么的,他不,像个另类。
以他的工作年限,如果能灵活一些,跟领导走得近一些,早就不是眼下的职位了。
就是这么一个勤勤恳恳工作的人,以为自己在公司也十几年了,是个老人,公司无论如何也不会裁掉他。
尽管从进入公司的第一天开始,他并没有想过一辈子都在这里工作;但是,十几年下来,认识的同事陆陆续续走了不少,有的辞职了,有的换工作了,有的自己创业了,他都没有走。
一是没有别的背景,二是习惯了舒适区,也不想尝试换工作。
不管怎么说,这份工作一直做到现在。公司里人才济济,跟他一样工作十几年的大有人在,所以也不好说。
或许是因为房贷还的差不多了,车贷也还完了,沈冠军有些懈怠了。上班这么多年,累了,疲了,倦了,他也想休息休息了。
待岗的那一个多月,他无数次想过不干了,大不了拿赔偿走人。工作哪里找不到,最差的就是待业呗。
可是,他这个人忙碌惯了,当总监那会,一天到晚电话不断,很多事都等着他做决定,要权力有权力,要待遇有待遇,可谓春风得意;猛一闲下来,心里还有点发慌。
头几天还行,不到一个星期,沈冠军就坐不住了,积极找岗,特别害怕失业。
十几年的时间,结婚、生子、买房、买车,所有的一切都是从这份工作里边出来的,沈冠军对公司还是有很深的感情。
过了三十五岁,那会还在做总监,沈冠军就有了职场危机,身边的同事越来越年轻,他们活力满满,精力十足,有头脑,学东西快,关键是身体好。
反观他自己,因为常年加班、应酬,已经患上了酒精脂肪肝,高血压,还肥胖。身体机能下降,常常感到疲惫不堪。
有什么办法,该上班还得上班。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尽管已经在城里落户,买了房子买了车,老婆孩子也在身边,可总有一种无形的压力。
父母都是农民,没有养老金;老婆收入也不高,工作也不稳定;孩子越来越大,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岳父岳母也是农村人,也没有养老金,时不时生病住院要用钱。
所有的一切,都给沈冠军带来了压力。尽管很累,他也不敢轻易辞职。
有时候也想,太累了,不干了吧,休息吧。可也仅限于想一想,第二天照样爬起来去上班。
在家闲着,看似很自由,很舒服,实际上会有很强的危机感。还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慌,那种恐慌来源于对疾病的恐惧——确切地说,是对钱的恐惧。如果有一天,家人躺在手术室里,急需用钱,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拿得出钱来。
沈冠军来自一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父母都是农民,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会教给他什么为人处世的道理,只能靠自己摸索。
正应了那句话:没伞的孩子就要学会奔跑。
跟老婆商量了一下,没敢轻易下结论。
公司像他一样上有老下有小的员工,动不动家里有事,需要请假。尽管领导都理解,但是时间长了也会有想法。
公司的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休息了,工作就要其他同事给分担,反正不轻松。
还没等沈冠军怎么想,单位就有消息了。他所在的部门被取消了。这就意味着,他要么下岗,要么换到其他岗位。
03年前那一段可以说是沈冠军工作以来最昏暗的一段时间。他一方面想辞职,觉得大不了换一份工作,换一个单位,重新开始;另一方面又害怕失业。尽管房贷基本没有了,压力很小,但是家里存款也不多,万一遇到大事,比如生大病什么的,急用钱还真是没有办法。
那段时间,单位里人心惶惶,尤其他们部门的人。有关系的找关系,没关系的谈赔偿。沈冠军静观其变,每天到单位打卡,跟同事们一起商讨。
他也跟美琳商量过,要不要辞职,赔偿的话能拿到三十万左右。
沈冠军的老婆,在一家小公司做销售,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四千块钱。
两人一商量,不能辞职,尽管眼下没什么大的债务,好像能轻松一些。三十万的赔偿一年找不到工作也不是大事;但是,很重要的一点,社保。
沈冠军十几年的工龄,社保还是挺高的,尤其公积金让人咂舌;如果换一家公司,还会交这么多吗?一定不会!
光是为了社保这一项也不能辞职。
但是,如果调岗,一定不会有现在的待遇。如果说待遇还可以接受的话,那么不能接受的,就是领导比自己年龄小,而且部门同事都是年轻人。
现在所有的部门都是年轻人,像他一样年龄大的,要么做了领导,要么辞职去创业了。跟他一样没有背景,只知道低头干活的人,有,但是不多。
“要不,咱也给领导送点礼?”美琳试探着问。
沈冠军沉默了。他从来没有给人送过礼,也不会那一套。再有,领导什么没见过,送什么合适呢?太便宜的拿不出手,太贵的又买不起,关键是,不知道领导喜欢什么。
“买点好酒,好茶叶什么的,还有,手表?”美琳努力用自己的思维引导丈夫。其实她也不懂送什么礼,毕竟也没有实践过。
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
那算是沈冠军比较痛苦的一段时间。
父母都是农民,根本就不懂职场上的事,沈冠军也不知道向谁请教这样的事情。同事更不可能,岗位就这么多,都想去,都想找关系,谁顾得上谁。
想来想去,沈冠军有点破罐子破摔了。
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每天早上去公司打卡,白天就在办公室坐着,给人打打资料什么的,无聊至极;晚上跟同事一起下班,没有一点成就感。
岗位不是没有,不是薪资一下子降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就是最基本的是个新人就能干的岗位,既没有挑战性,又没有什么价值。混吃等死一样。
公司不养闲人,这谁都知道。
最后,实在没办法的沈冠军,还是给一个对他印象还不错的老领导打了电话,说了一下眼前的困境。
老领导的建议是不让他拿赔偿走人,因为太亏了。这个年龄,出去不好找工作,还不如在这个单位,换个岗位,起码社保待遇不变。
经过老领导的指点,沈冠军来到了现在的岗位。
目前的工资待遇比之前少了一半,好在社保不变,公积金也还是不少,唯一不好受的,就是领导比自己小多了,周围的同事也都很年轻。
一开始,来到新部门的沈冠军工作并不积极,当然,面子上还是说得过去的,该完成的工作还是认真完成,只是没有刚参加工作的时候该有的激情了。
他不是什么老油条,工作也不会偷奸耍滑。时间一长,同事们觉得这个老沈还行,好像比看上去的工作能力要强很多。
周二下午三点多钟,老领导打来电话,说是公司要成立一个新部门,他要被派过去做领导,问沈冠军想不想过去一起干。
嘿!这真是个不错的机会。
他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晚上回去跟美琳把事情一说,两个人都很高兴。
“这不就好了?当初你要是辞职了,手里拿着三十万块钱,到现在还不知道在哪找工作呢,或者找了一份不合适的工作,郁郁寡欢。”
“还好当初没有拿赔偿走人!”沈冠军也长舒一口气。不过,事情还没有定论,他也只能先在本部门好好工作。
三天之后,老领导通知沈冠军去面试,新部门的岗位是普通岗,不过薪资标准是最高的,直接领导就是原来的老领导。
已经四十岁的沈冠军,骨子里就不会送礼,特意编辑了很长的一段话感谢老领导,并让他放心,自己一定好好干。
这回,他上班更有动力了,也更有激情了。那个沈总,又回来了。